七五
除了一位西施姑娘,在這條船上,是沒有第二個人會來注意他這個形同叫化的流浪漢的。文束五唯一能做的,便是摒思靜慮,自己為自己一再化解:你已是不久於人世的人了,一切的一切,均如夢幻泡影,你還有什麼值得牽掛的?知道嗎?靜下來!像剛離長安時一樣,善於自處,好好地享用你這僅有的短暫人生!
第三天,船到襄陽,文束玉心痛終告逐漸好轉。
現在,距嶽陽已只剩下五六天水程了。這天午後,黑水雙冠也到船面上散步,雙冠最後停身之處,離文束玉舖位僅三四步光景,因為文束五已將身上那二個法結拆去,所以雙冠對他都沒有留意。
雙冠低聲談著話,談著,談著,忽然引起一陣爭執。
文束玉傾耳細聽之下,最後聽出二人所爭的竟是為了西施姑娘,果然不出文束五所料,四全秀士閩文亮對西施姑娘起了色心。
但是,這事卻為不學書生所堅決反對。
不學書生反對的理由是:目前已近雲夢地面,這次趕來雲夢一帶找九全後人的同道必然不在少數,其中當然少不了會有十三奇之門人,甚至十三奇本人在內,找到金谷修成無敵武功,財寶、女人、酒,天下到處有的是,三號房那女人固然美極,但是,一個單身女子會單身走出外面麼?萬一碰上的是個燙手山芋,豈非自找麻煩?
所以不學書生最後力勸四全秀土不可輕舉妄動,無論如何也得等先解決九全後人方面的問題再說!
四全秀士好半天不作一聲,心中顯然甚為不快,不過,他似乎也覺得不學書生這番話也並非全無道理,所以,他想強硬一時也強硬不起來,雙冠便在這種不愉快的氣氛中默然返艙。
經此一來,文束玉又為之安心不少,雙冠中既有一人阻撓好事,西施姑娘受擾的可能也就更小了。
船到漢陽,威脅全部解除,因為船在漢陽又搭上一位乘客——一名年約五旬左右的中年道人。
這話怎麼說呢?
原來這名中年道人,雖然席卻一柄雲拂,一身之外無長物,但是,很顯明的,這名道人一定也是武林中人!
起初,文束五隻覺得這名道人須清神明,飄飄有絕塵之姿,可是卻無法想像其為何許人;其後,他一見黑水雙冠之反應,遂斷然認為:此人或許即為五行十三奇中“天機鬥七巧”一語所括之無機道長!
因為天機道長——姑作如是稱——一上船,當時閒立艙面上的黑水雙冠,登時雙雙色變,雙冠以目示意,相將選巡人艙,人艙後即未再見現身。試問,當今之道士,有幾人能令雙冠忌憚如此?就拿八大門派之一的武當來說,包括武當本代掌門在內,雙冠會在乎嗎?
假如文束玉沒有料錯,雙冠自顧尚且不暇,還有膽量和心情再生其他非非之念麼?
船由漢陽人江,續航嶽陽,文束玉找著一個機會,又向西施姑娘問道:“要飯的聽說九全後人不是住在雲夢一帶嗎?怎麼現在一下子又變成了嶽陽呢?”
西施微笑道:“說在雲夢,只是天龍幫放的煙幕而已,其實,該幫也是幼稚得可憐,這等重大消息還想瞞得了誰?”
文束玉又道:“在嶽陽什麼地方?”
西施皺了一下眉頭道:“只知就在嶽陽樓附近,詳細地點只有到了嶽陽才能打聽出來,總之也不會離得太遠就是。”
三天後,船人洞庭,嶽陽到達。可是,文束玉留心之下,竟沒有看到黑水雙冠登岸,顯然已於半路離船溜之大吉,這一來,文束玉更相信這名中年道人就是天機道長而無疑了。
西施在上岸時間文束玉道:“少師父是不是一路去打聽一下?”
文束玉婉謝道:“不,要飯的尚得依幫規先向本地分舵辦理過境登記,姑娘請自使,咱們來日相見便了。”
天機道長沒有直接登岸,他由大船換上一條小船,不知乘去何處。
文束玉信步來到嶽陽樓下,偶爾一抬頭,竟意外發現黑水雙冠已在樓上,只見四全秀士指著湖心大聲說道:“噗!小弟沒有猜錯吧?牛鼻子不是住在君山那裡嗎?”
身旁的不學書生從湖心收回視線,噓了口氣點頭道:“這樣最好,來,咱們安心吃喝吧,時間無多,今夜開始行事了。”
接著,兩條身形相繼於窗口消失。文束玉猶豫了一下,終於排了掩衣角,也向樓梯口走去。
在樓上,文柬王選了副離雙冠不遠的座頭坐下。他想從雙冠口中多知道一些有關九全後人的情形,可是,雙冠三杯芙酒下肚,竟然雅興勃發,大談其詩文起來。
但見不學書生手朝壁間一指,大聲道:“閩兄看吧!所謂唐詩,也不見得每一首都是好的,說開來不過是後人一時的盲目附和罷了,別的不談,單這一首李義山的題嶽陽樓,小弟就認為十分不通,而大有可改之處!”
文束玉在聽了前兩句:“所謂唐詩,也不見得全是好”,心中方想:“這話倒是不錯”。及至聽得李義山的詩意會“十分不通,而大有可改之處”,文束玉不禁大吃一驚,心想:“李義山乃唐代詩家中之校校者,什麼時候寫過環到這種程度的待,怎麼一直沒有聽人提及?”
文束玉疑訝著循聲望去,那是寫在掛軸上的一首詩,顯系年代久遠,原跡已消,由後人謄錄者,詩為:
欲為平生一散愁,洞庭湖上嶽陽樓。
可憐萬裡堪趁興,枉是蚊龍解覆舟!
文束玉看清後,不勝詫異地暗忖道:“這首詩系中平之作,雖無勝境可言,但也不致差到十分不通呀!”
四全秀士這時接口道:“司徒預備更動其中那幾個字?”
不學書生似乎有意要讓全樓都聽到他的警論闢解,當下清了清喉嚨,提高嗓門兒說道:“哪幾個字麼?‘可憐’兩個字!”
文束玉方自一愣,那位不學書生已然接下去道:“你閡兄想想看,既然‘萬裡堪趁興’,又怎麼會‘可憐’?這不是不通之至麼?所以,小弟以為應改作‘極目萬裡堪趁興’,而下句也可隨之改為‘只是歧龍常覆舟’!”
文束玉嗤的一聲,幾乎將一口酒打鼻孔中給噴將出來!
他現在才體味到對方這位不學生的綽號,不知當初是何人起的,起的實在太絕了!
古今習俗不同,語言文字亦因不斷演變而在意義方面有著甚大之差異。今人之讀“可憐”,僅有一解,即可們使人動心同情也。殊不知古人用在詩詞中卻有“可惜”、“可怪”之別解。“可惜”與“可憐”,相去甚近,姑不論。而“可怪”,說起來還真有點“可”“怪”呢。
陸遊平水詩有句雲:“可憐陌生離離草,一種逢春各短長”。
詩意即謂:奇怪得很,同樣的青草,經過同樣的春天,卻有的生得很短,有的卻生得很長。
又蘇武荔枝嘆亦有句:“洛陽相君忠孝家,可憐亦進姚黃花”!義復相同。意說:忠孝如錢相君,怎麼也將牡丹花貢於皇上,導皇上於遊樂華侈,豈非可怪?
難道陸遊和蘇武也同樣不通到連選詞擇句都欠當?
這還不算,尚有“可憐”作“可喜”解者,那大概更不是這位“不學”的“書生”司徒營所能想像的了!
例如:杜甫獨步尋花詩:“東望少城花滿煙,百花高樓更可憐”!徐彥伯擬古詩:“春江可憐事,最在美人家,鸚鵡能言鳥,芙蓉巧笑花”。白居易長恨歌:“姊妹兄弟皆列士,可憐光彩生門戶”。“列土”即“裂土”,“裂土封候”也。上述諸“可憐”,細加品味那一個“可憐”不是“可喜”之意?
文束玉的一聲嗤笑,顯已為雙冠聽得,四全秀土四下一掃,道:“是哪位朋友活夠了?站出來!”
本來,樓上此刻的酒客將近五六十名之多,文束五隻須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雙冠找不出正主兒,咆哮一陣子,也會過去的。
但是,文束至深知雙冠為殺人不眨眼的魔王,他一方面怕因而連累別人。一方面則覺得好漢一人做事一人當,如果龜縮著不敢出面承擔,終非大丈夫行徑。因此,他待四全秀士罵完,平靜地自座位上長身站起道:“笑聲系在下所發,兩位有何見教?”
雙冠眼看一個皮包骨的病漢,居然會有這種從容不迫的氣派和膽量,均為之大感意外。
不學書生因自信他適才一番議論並無可笑之處,因而搶在四全秀士前責問道:“朋友何事好笑?”
文束五反問道:“朋友們這也管得著嗎?像你朋友剛才這樣高談闊論,有沒有人去責問你朋友憑什麼在這裡評古說今?”
不學書生一時為之語塞,因為面子上下不去,不由得老羞成怒道:“假如朋友有種,咱們有理到樓下外面去說怎麼樣?”
這是一種必然的演變結果,文束玉早在事先就料著了,他因為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對此根本毫不在乎,當下頭一點道:“恭敬不如從命,朋友們請!”
四全秀士嘿嘿一陣冷笑,一腳踢開座椅,率先下樓而去,不學書生第二個下樓,文束玉先從懷中摸出一塊碎銀放在桌上,留抵酒賬,然後這才整整衣襟,緩步跟下樓來。一干酒客們見有熱鬧可瞧,不禁一窩蜂似的騷嚷著紛紛跟下樓來。
先前,酒客們見文束玉挺身出面,都為文束玉暗捏一把冷汗,現在,大家放心了,他們以為文束玉一定有兩手,否則那會如此鎮定?
這時且有人大聲說道:“桂老三,我說如何?江湖上有所謂:‘僧道尼,不可欺。弱女殘丐必挾驚人技’!這就叫做:‘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越是不起眼的人物,其來頭也就越有可觀!我說,桂老三,那天有空,你作東,讓我來為你好好講解一番,我蔡瘤子別的不敢吹,老實說,在這方面,嘿嘿嘿嘿……”
文束玉走在前面,聽得好笑又好氣,他不幸喪失武功,落得今天這種地步,原是有苦難言,不意現在居然有人以為他是一位“不露相”的“真人”,這叫人聽了彆扭不彆扭?
文束玉出得店門,雙冠已在外面那片空地上又手以待。
文束玉走至二人對面五六步處站定,現在,加談真的動手,雙冠中任何一人只須一根手指頭也不難將他一下制倒。
他現在別無所期。只想看看一名惡冠在沒有佔著任何動手理由之前如何發動攻勢?以及對方是否真有勇氣能對~名無拳無勇之人凌虐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