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六
最後,還是一陣突如其來的馬蹄聲為二人解除了窘境。來的是詩劍兩婢,兩婢顯然跑過不少路,香肩不住起伏,紗巾也被汗水黏在芳頰上,益增呼吸之困難。看到兩婢出現,文束玉方才驀然想起那名謊劍客。
他先朝兩婢招呼了一下,然後轉向萬花公主問道:“天絕七客中的謊劍客你見過沒有?”
萬花公主搖搖頭道:“知道這個人,但沒有見過,怎麼樣?”
於是,文束玉將這次遇這位謊劍客,自己幾乎吃大虧,以及他想算計她們主婢的經過說了出來。
萬花公主聽完,切齒恨聲道:“同門應有手足之義,唯獨我們這一支不然,希望他最好能找來,這種人留在武林中,早晚總是禍根一條,我歐陽喜也看破了,橫豎六客只剩二客,由我歐陽喜代請師門亦不為過。”
劍婢忽然問道:“是不是先前倒在街心呻吟,身穿藍色勁裝的那個傢伙?”
文束玉剛剛點頭說得一聲:“正是——”
劍婢立即轉向萬花公主低聲道:“那麼我們快進去吧,這廝從那邊走過來了!”
萬花公主向後一縮身,避去棧內,詩劍兩婢也自馬背一躍而下,將馬韁信手丟向一名等著伺候的棧夥,快步閃去客錢中。
這時天色業已暗如淡墨,謊劍客又是在沿街邊走邊向兩旁張望,所以沒有注意到這邊的萬花主婢,甚至文束玉站在那裡,他都是走到跟前方才發覺,文束玉迎上去問道:“怎麼樣?”
謊到客皺眉道:“奇怪……”
文束玉道:“什麼事奇怪?”
謊到客又皺了一下眉道:“這妮子怕是往長安去了,因為這妮子嬌生慣養,平日很懂得享受,如在臨潼落腳,必然會選最好的客棧,像西街的‘福祿壽’、‘雙元發’等大棧歇下,可是,剛才我都去問過了……”
文束玉道:“算了,急也不急在這一天二天,明天我們起個大早,再趕去長安找不就得了?來來,咱們重新喝過!”
謊劍客無奈,只好跟著入棧。
文束玉吩咐夥計道:“房間隨便,老鄉怎麼安排怎麼好,有吃有喝的不妨先弄點來。”
夥計連聲應是,先剔燈芯,後抹桌椅,同時大聲交代櫃上備酒菜,文束玉和謊劍客在一張桌子對面坐下。
這時屋中除了他們二人外,另外僅有一名破衣老者,靠在牆角那副座頭上打盹,以及兩名絲綢客人在談著今年的絲綢行情,絲綢客人桌上菜多酒少,他們用一餐飯,酒菜永遠沒有生意經重要。另外那名老者桌上,情形恰恰相反。兩隻小碟子,裝的無非是茴香豆,鹵豆幹一類的小菜,但是,酒卻擺著兩大壺,兩隻酒壺都是三廳裝“茄肚子”,看似打瞌睡,八九成是酥了骨頭了。
不一會,酒菜上來了,謊劍客剛剛抓把筷子,門口忽然有人哦了一聲道:“原來你在這裡啊!”
謊到客頭一抬,臉色這變,兩眼張得大大的,結結巴巴的招呼道:“有人不是說辛老弟……”
於燈光下出現的,正是快刀辛立!
文束玉也是微微一怔,心想:是呵,快刀辛立不是說已在金谷奪寶時送了性命麼?怎麼又活生生的出現了?
這時只見快刀辛立雙眉一豎,怒道:“說我辛立死了是不是,放你媽的屁!”
跟著,手一揮,冷冷喝道:“來,跟我走!”
謊劍客藝出無絕門,名列七客之一,愛說謊,心術環,那是另外一回事,談武功,亦非泛泛之輩,他怕了血屠夫,惹不起黑水雙冠,那是現實問題,如說憑眼前這名血屠之徒也想拿他呼過來,喝過去,對不起,他謊劍客大概要考慮考慮了!
果然,謊到客臉色變化了一陣之後,勉強賠笑道:“喲喲,老弟,別這麼大火氣好不好?話又不是打我言某人口中傳出來的,就算我言某人不會說話,這個也……嘿嘿……你說是嗎?再說……”
快刀辛立雙睛一瞪道:“你以為我辛立想找你慪氣是不?告訴你,老兄,別表錯情,是——家——師——在——找一一你!”
謊劍客一下子軟下去半截,臉色一慘,訥訥地道:“他……他……老人家,又……找我做什麼?”
快刀辛立冷笑道:“他老人家說,都為了你小子一句閒話,害他老人家丟盡顏面,受盡窩囊氣,不論你說的是真是假,是壞意還是好意,他老人家說,你謊劍客言諍都難辭罪之責,一定得抓你過去出出氣!”
謊劍客呆若木雞,好半晌,方才期期地道:“他老人家此刻在哪裡?”
快刀辛立寒著臉道:“這個你別管,跟我跑就是了!”
謊劍客神色一動,忽又問道:“他老人家怎麼知道我在這裡的呢?”
快刀辛立冷笑道:“他老人家是人,又不是神,憑什麼會事先知道你在什麼地方?不過是他老人家吩咐我在城中各處找找看,剛好碰上我快刀辛立運氣不錯而已!”
謊劍客眼皮眨了眨,忽然指著文束玉說道:“既然是他老人家非要小弟過去一下不可,小弟當然得去,咳……不過……問題是……小弟此刻正在跟這位朋友商量一件要緊事,是否可請辛老弟稍緩片刻,讓小弟先跟這位朋友談幾句話,怎麼樣?”
快刀辛立毫無表情地道:“有話最好就在這兒說!”
謊劍客忙說道:“這個當然!”
說著,頭一伸,在文束玉耳邊促聲道:“務乞武兄賜伸援手,這小子就是剛才那老鬼的小徒弟,姓辛,名立,外號‘快刀’,不過,這小子雖說刀快,但比起武兄來仍是小巫見大巫,武兄今天幫了忙,小弟一定記在心上,武兄!最好來個快打快,這小子比猴子還精,咱們話說多了,小子難保不疑心,拜託,拜託,千萬拜託!”
文束玉心想:好呀,你這主意倒不錯,原來想害我,最後,害我不成,自己惹上一身麻煩,到頭來反而要我來為你善後,天下真有這等便宜事?
老實說,文束玉對快刀辛立的印象也很壞,假如謊劍客這時表現得有骨氣點,軟說軟來,硬說硬上,到時候,要真的到了生死關頭,文束玉說不定還會伸伸手,像現在這樣,自己連根汗毛都不損,卻想別人去玩命,文束玉如果涵養稍差,可能早就一耳光摑過去了!
文束玉愈想愈覺得好笑又好氣,當下盡力忍著,也壓著嗓門兒說道:“這本來是小弟的一個祕密,但現在不說出來也不行,言兄知道嗎?小弟有個毛病,一向什麼都不怕,就怕使刀的人,就好像很多人能打虎,能搏豹,但看到一隻老鼠反而打哆嗦一樣。同時,再加上白天老兄栽培的那一仗,小弟感覺到現在都還沒有復原,——實在抱歉之至。”
謊劍客忽然一拍桌子,叫道:“對!”
文束玉一呆,全糊塗了,心中暗暗詫異道:“對?我說過什麼了?你喊‘對’?”
謊劍客喊完一聲對,滿臉堆笑,離座向快刀辛立深打躬道:“還是我們這位老弟有主意,不是嗎?令師既然並不知道小弟在這裡,辛老弟等下回一聲沒有找到不就了差了?拜求辛老弟,務必這樣辦,今天這兒的‘百美樓’,明天長安的‘豔香閣’,統統包在小弟身上。”
快刀辛立之好色,武林知名,謊劍客大概是忽然福至心靈,給他猛地裡想了起來。真佩服他運用得巧妙,一聲“對”,那邊起得自然,這邊抹得乾淨!這份才華,憑良心說,確屬一等一——就可惜沒有用到好的方面去!
不過,奇怪的是,今天的快刀辛立似乎誠心要跟謊劍客過不去,謊到客這份賄賂不但沒有收到預期之效果,還似乎起了反作用,這時只見快刀辛立股上怒意轉濃,冷冷地一笑道:“喂,老兄,來個乾脆的——閣下到底去不去?”
謊劍客一愣,脫口道:“毫無轉回餘地?”
依了快刀辛立平日之性格,聽了這話準得冒火,然而,出人意外的是,今天的辛立竟然將頭一點道:“有商量餘地!”
謊劍客大喜過望,忙說道:“辛兄快吩咐。”
辛立冷然用手朝地下一指道:“磕三個響頭,叫一聲辛立爺,小爺湊合著放你一馬!”
謊劍客一呆,接著轉向文束玉哇哇怪叫道:“武老兄,你聽,這,這,這叫什麼話?”
文束玉覺得,如果真讓謊到客這廝磕頭叫爺,那倒是很有趣的一件事,於是,他為促成好事起見,故意壓著嗓門伸頭過去低聲說道:“今天小弟實在無法幫忙,你言兄瞧著辦,面子固然要緊,要命的玩笑也不是好開的……咳……當然了,只要言兄手底下有把握,自然不必買賬。”
文束玉說著,怕兩下里真的鬧僵,是以不待謊劍客有所表示,又向快刀辛立正容批評道:“磕頭,老實說,那是小事,至於叫爺一節,以辛少俠這點年紀,似乎未免過份了一點吧?”
快刀辛立朝文束玉望了一眼,點頭道:“好,算是看你朋友的面子……”
謊劍客自知舍卻放手一拼,全免已是無望,談動手,他對這位快刀辛立倒不怎麼在乎,他顧忌的還是一個血屠夫。這時,他見店中別無熟人在場,乃暗下決定,從命了!
於是,他故意以發狠的語氣喊了句:“好,小辛,今天算你狠——”算是為自己遮羞,一面趴去地上,通、通、通,連磕三個響頭。
磕完起身,謊劍客苦著臉道:“這樣總可以了吧?”
快刀辛立頭一點,接著揮揮手道:“快跑吧,家師可能馬上就到,我們師徒約好,不論找到你謊大劍客與否,今天都在這間高昇棧落腳。”
謊劍客暗喊一聲我的媽,拔腿便向店外跑,跑出好幾步,方又驀然記起什麼似的,扭頭高喊道:“武兄,到了長安我找你,再見——”
“啪”——謊劍客一語未完,左頰突然捱上一記又脆又響的大耳光。
接著,一個少女的口音大罵道:“你這廝跑路帶不帶眼睛?”
原來謊劍客心神二用,跑又跑得急,竟跟一名想進門的少女兩下撞著,這名少女,正是詩婢。謊劍客雖給一巴掌打得金星亂冒,但抬頭一眼看出是萬花公主的侍婢,加以血屠夫馬上就要到,他哪還敢再爭這口閒氣?
等到謊劍客去遠了,快刀辛立突然哈哈大笑,同時伸手一拉頭上那頂英雄巾,露出一頭如雲秀髮。
文束玉呆了,所謂快刀辛立,原來竟是劍婢所飾扮。文束玉向劍婢問道:“你們難道不曉得快刀辛立已經死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