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鐵矢神弓 少年扶巨宦
金鞍寶馬 大盜震虛聲
一劍西來,千 拱列,魔影縱橫:問明鏡非臺,菩提非樹,境由心起,可得分明?是魔
非魔?
非魔是魔?要待江湖後世評!且收拾,話英堆兒女,先敘閒情。
風雷意氣崢嶸,輕拂了寒霜嫵媚生。歎佳人絕代,白頭未老,百年一諾,不負心盟。短
栽花,長詩佐酒,詩劍年年總憶卿。天山上,看龍蛇筆走,墨潑南溟。
————詞 寄 沁 園 春
涼秋九月,北地草衰,有一行人馬,正沿著綿亙川陝兩省邊界的大巴山脈,放馬西行。
行在前頭的是幾個雄赳赳的武師,中間一輛敞篷騾車,坐著一個年近六旬的紳士,皮襖披
風,態度雍容,一騎高頭大馬,傍著騾車,馬上坐著一個劍眉虎目的少年,劍佩琅然作響。
這個篷車中的紳士,正是卸任的雲貴總督,名叫卓仲廉,他人如其名,雖然歷任大官,
尚算清廉。可是俗語說得好:「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何況他是總督。他不必如何貪
汙,那錢糧上的折頭,下屬的送禮,也自不少。所以卸任回鄉,也請了幾個出名鏢師,隨行
護送。
那個劍眉虎目的少年,卻不是鏢師,他之隨行,另有一番來歷。原來卓仲廉原籍 北,
閥閱門庭,簪纓世第,只是旺財不旺丁,數代單傳,他只有一子一孫,兒子名喚卓繼賢,在
京中為官,做到了戶部侍郎之職,孫兒名卓一航,幼時隨父赴京,算來今年也該有十八九歲
了。卓一航自小聰明過人,祖父對他十分懷念,這回辭官歸裡,也曾修書兒子,叫他送孫兒
回鄉。不料孫兒沒來,這耿紹南卻拿著他兒子的信來了,信上說,孫兒正在苦讀待考,不能
即回。這耿紹南乃是孫兒的同窗,頗曉武藝,適值也有事要到 西,請大人帶他同行,兩俱
方便。卓仲廉和他閒談,發現他對書詩並不甚解,心裡想道,書生學劍,武藝好也有限,還
暗笑他是個讀書不成學劍又不成的平凡少年,不料請來的幾個出名鏢頭,對他都十分恭敬,
這卻不由得卓仲廉不禁大為詫異。
其時是明萬曆四十三年,滿洲崛起東北,時時內侵,神宗加派「遼餉」達田賦總額二分
之一以上,全由農民負擔,加以西北地瘠民貧,盜匪紛起,所以卓仲廉雖聘有鏢師,並有親
兵護送,也不得不提心吊膽。
這日正行過巴峪關,山邊驛道上忽馳過兩騎快馬,前行的幾名鏢師,齊都變色!
耿紹南潑喇喇一馬衝上,小聲問道:「怎麼?」老縹頭道:「那是西川雙煞。」耿紹南
道:「哦,原來是彭家兄弟,他們的鐵砂掌下過幾年功夫,要留心一點。」雙煞快馬過後,
並不回頭,老鏢師道:「不像下手做案的模樣。」耿紹南微微一笑,勒住繩 ,等騾車趕
上,淡然的對卓仲廉道:「老大人萬安,沒有什麼,那只是兩個小賊。」又過了一會,背後
又是三騎快馬,絕塵掠過,對卓家的箱籠車輛,連正眼也不瞧一瞧,老鏢頭詫道:「怎麼龍
門幫的三位舵主,都同時出動,莫非是綠林道中,出了什麼緊急的事情?」耿紹南傲然說
道:「管他什麼錄林道不綠林道?若來犯時,我不用手上的兵器,只憑這一張彈弓,也要打
得他們落花流水。 」鏢師們唯唯諾諾,一味奉承,卓仲廉見他神色倨傲,暗道,這少年好
大口氣。心中頗為不悅。
車輛馬四繼續西行,黃昏時分,已將近強寧鎮外的七盤關,山道狹窄,這七盤關乃川
邊界一個險要所在,它倚山面河,兩岸懸砦高達百丈,下面的河水給峭壁約束成只有五六丈
闊的急流,在山谷中奔騰而出,宛若萬馬脫 ,水花濺成濃霧。一行人走出山口,見前頭半
裡之地,有一騎白馬緩緩而行,馬上人一身白色衣裳,配著白馬,更顯得瀟 脫俗。卓仲廉
道:「這人好似一個書生,孤身無伴,好不危險。我們趕上前去與他同行如何?」耿紹南搖
了搖頭,猛聽得一陣清脆的鈴聲,六七騎快馬自後飛來,霎忽掠過車輛,前面那白馬少年正
是到狹窄的山口,老鏢頭驚道:「還不快讓,撞上了那可要糟。」話聲未了,山坳那邊又是
塵土大起,十餘四健馬也正向這邊衝來,兩邊馬隊,把少年夾在中間,眼看就要撞上,卓仲
廉不禁失聲驚呼,卻猛聽得那少年大叫一聲,白馬忽然騰空而起,疾似流星,竟然躍過了五
六丈的急流,飛越河面,到了對岸。這兩幫馬隊,騎術精絕,急馳之下,突然猛的勒馬,兩
夥匯成一夥,撥過馬頭,攔住了前面的山口。
耿紹南一馬飛前,抱拳說道:「好漢們請借路!」為首一個虯髯漢子叫道:「憑什麼要
我們借路?貪官之財人人可得。」耿紹南道:「須知他不是貪官。」另一個匪首叫道:「要
借路也不難,把箱籠行李留下便可!」耿紹南一言不發,突然取下背上的鐵弓,嗖嗖嗖一連
數彈,把搶上來的人一齊打倒,那虯髯漢子哈哈大笑,耿紹南棄彈換箭,呼的一箭,把盜黨
中的一面黑旗射斷,那虯髯漢子,這才勃然變色,疾衝數丈,大聲叫道:「你知不知道綠林
規矩?」耿紹南更不打話,彈似流星,冰雹骰的向那漢子打去!
那虯髯漢子疾若飄風,一口厚背赤銅刀左擋有磕,把冰雹般射來的彈子,磕得四面紛
飛,宛如落下滿天彈雨,耿紹南越打越急,那漢子漸慚有點手忙腳亂,盜黨中一個濃眉大眼
的漢子喝聲:「來而不往非禮也!」也取下一張彈弓,嗤嗤數聲,忽然發出幾道深藍色的火
焰,交叉飛來,耿紹南一張彈弓,不能兩用,打落了迎面而來的「蛇焰箭」,卻不能擋住射
向卓家箱籠的火箭,「蓬」的一聲,大車上一隻厚 布袋竟然著火燃燒,嘩啦啦倒下了一堆
白花花的銀子。那虯髯漢子搖了搖頭,面山顯然露出失望的神氣,耿紹南彈似連珠,施展出
「八方風雨」的神彈絕技,虯髯漢子猝不及防,卜的一聲,左手關節竟給彈丸打中,一個箭
步跳出圈子,忽然抱拳叫道:「武當山神彈妙技,果然名不虛傳,咱弟兄走了眼.多多得罪
了!」那發蛇焰箭的漢子也翻身跨上馬背,高聲叫道:「紫陽道長之前,請代咱弟兄問候,
就說是火靈猿和翻山虎謝他老人家當年不殺之恩吧?」說完之後,一聲胡哨,手下早扶起了
受傷的同夥,退出山谷。
耿紹南放下彈弓,仰天大笑。忽然背後有人說道:「閣下真好彈弓!」耿紹南愕然回
顧,竟然是那白馬少年,不知什麼時候,又從對岸縱馬過來,眾人剛才緊張忙亂,竟沒覺
察。耿紹南道:「彫蟲小技,貽笑方家。」白馬少年笑道:「我那裡是什麼方家,只靠著這
四馬還算不錯,才逃了大難。」卓仲廉下車端詳那白馬少年,見他馬背空空,毫無行李,說
話文謅謅的,完全是個書生模樣。因問道:「足下可是出門遊學嗎?現今路途不靖,跋涉長
途,危險得很呀。」白馬少年躬身答道:「晚生在延安府入學,急著要回鄉趕考。老伯臺
甫,不敢請問。」卓仲廉微笑道了姓名。白馬少年惶恐說道:「原來是鄉先輩卓老大人,失
敬,失敬!」自報姓名,叫做王照希,兩人談得很是沒緣,王照希道:「晚生孤身無伴,願
隨驥尾,託老大人庇護。」耿紹南眨了幾眨眼睛,卓仲廉年老心慈,慨然說道:「彼此同
行,那有什麼礙事?足下何必言謝。」竟自允了。耿紹南冷冷說道:「閣下一介書生,竟騎
得這四神駒,實是可佩。」王照希道:「這四馬乃是西域的大汗馬種,名為照夜獅子,雖然
神駿,卻很馴良。」西北多名馬,普通的人都懂騎術,卓仲廉雖覺這四馬好得出奇,也沒疑
心。
卓家聘來的那幾名鏢師剛才一直護著車輛,這時都已圍在耿紹南身邊,等卓仲廉的話告
一段落,忽然齊向耿紹南下拜,那老鏢頭執禮更恭,半屈著膝,打個千兒話道:「老朽眼
拙,雖然早已知道耿英雄是個大行家;卻還不知耿英雄竟是武當高弟,老朽要請耿英雄賞口
飯吃!」卓仲廉聽了,楞然不解。
耿紹南微笑一笑,把老鏢頭雙手扶起,說道:「耿某不才,既然挑起樑子,那就絕不會
中途撒耿紹南微笑手,耿某此來,不是保鏢,而是為朋友不惜兩肋插刀,老鏢頭,請你放
心。」卓仲廉聽得益發納罕。
原來這耿紹南並非讀書士子,而是當今式當派的第二代弟子。武當少林乃是武林中的泰
山北斗,聲威甚大。武當派的掌門人紫陽道長,武功卓絕。他和四個師弟:黃葉道人、白石
道人、紅雲道人、青 道人,合稱「武當五老」,門下弟子,數以百計,這耿紹南乃白石道
人的首徒,在第二代弟子中,是個出類拔萃的人物。
剛才攔路打劫的那個虯髯漢子,名叫翻山虎周同,那濃眉大眼的漢子,則叫火靈猿朱寶
椿,同是川 邊境的悍匪,武功還在西川雙煞之上。武當派素以武林正宗自居,所以歷代相
傳,定下兩條規矩:一不許作強盜,二不許作鏢師。耿紹南以武當門人的身份,替巨官護送
行李,那是極少有之事。老鏢頭一來怕火靈猿的同黨報復,二來實在猜不透耿紹南的來意,
所以才說出那一香話,將耿紹南套住。
卓仲廉這時才曉得耿紹南身懷絕技,不明自己的孫兒怎樣會結識如此異人。只有再三道
謝。耿紹南神采飛揚,對卓仲廉也顯得頗為傲岸。卓仲廉想查問他和孫兒結識的經過,他往
往盼顧左右而言他,甚或只是笑而不答。
那白馬少年王照希卻顯得十分文靜,一路上對卓仲廉和耿紹南都執禮甚恭。走了兩天,
已過了強寧,將到陽平關了,沿路上不絕有形跡可疑的人物,三三五五,或乘快馬,或策騾
車,在驛道上出沒。老鏢頭一看就知是踩底跟蹤的綠林人物,整整兩天,提心吊膽,幸得一
點事情都沒發生。過了陽幹關後,那些形跡可疑的人物忽然都不見了。這晚,來到了大安
驛,卓仲廉道:「明日過了定軍山,前面便是坦途了。」鏢師們也鬆了口氣,只有耿紹南卻
顯得特別緊張,和在路上的閒適神情,完全兩樣。
一行人在鎮上最大的客店安歇,白馬少年王照希忽然對卓仲廉深深一揖,朗聲說道:
「晚生一路上多承庇護,不敢欺瞞,晚生有些厲害的仇家,一路跟蹤,若然逃得今晚,便可
無事。今晚萬一有風吹草前,老大人不必驚恐。只要掛起雲貴總督的燈籠,大半不會波
及。」卓仲廉吃了一驚,心想老鏢頭曾再三叮囑,在路上只可扮作客商,千萬不能抬出官
銜。事緣綠林大豪,最喜歡劫掠卸任大官。自已只道這少年乃是一介書生,那料他也是江湖
人物。自已和他非親非故,知他安的什麼來意!正在躊躇,耿紹南雙眼一翻,搶著答道:
「事到如今,合則兩利,分則兩危!足下意思,老大人一定照辦!咱們彼此講明,大家可要
合力齊心,同御今晚劫難!」
王照希微微一笑道:「那個自然。」在客店裡自己佔了一座花廳,當中擺了一張紫檀香
桌,叫店家燙了兩大壺陳年花彫,桌上插著兩枝明晃晃的大牛油燭,隨手把馬鞍和踏蹬丟在
牆角,對耿紹南道:「你們躲到兩邊廂房裡去,非我呼喚,切勿出來。」老鏢頭與耿紹南見
他行徑奇怪,竟是見多識廣,也摸不透他是何路道。
朔風鳴笳,星橫鬥轉,夜已漸深,萬籟俱寂,王照希獨坐廳中,凝神外望,動也不動,
卓家自卓仲廉以下,都不敢睡,老鏢頭道:「難道他就這樣的坐到天明?」耿紹南忽然噓聲
說道:「禁聲,有人來了!」
端坐著的王照希突然把酒壺一舉,大聲說道:「各位遠來,失迎,失迎!」門外大踏步
的走進了四條大漢,為首的雙目炯炯,旁若無人,朗聲說道:「朋友,省事的快跟我去!」
王照希笑道:「什麼事啊!」那大漢面色一沉,正想發作,忽見廂房外懸著雲貴總督官銜的
燈籠,吃了一驚,喝道:「你是做什麼來的?你不是……」王照希截著說道:「保鏢來的,
各位看在小弟初初出道,不要砸壞我的飯碗,別處發財去吧。」那漢子「哼」了一聲,罵
道:「你看錯了人!」雙臂一振,猛的向廂房撲去。
房中的卓仲廉失聲說道:「這是京中的錦衣衛。」原來錦衣衛乃是朝廷的特務機關,這
為首的漢子是錦衣衛的一個指揮,名叫石浩,卓仲廉以前在雲黃總督任內之時,手下一個官
員犯了案件,京中派錦衣衛來提解犯官,正巧就是這石浩率領,所以認得。
說時遲,那時快,石浩一個箭步跳近廂房,耿紹南自內竄出,右臂一格,喝道:「什麼
人?敢驚老大人的駕!」雙臂一交,兩人都給震退幾步。卓仲廉急忙叫道:「石指揮,是卑
職在此,可是皇上有什麼聖旨要宣召卑職麼?」在明一代,皇帝對付大臣素來殘酷寡恩,常
常因一點小事,就給錦衣衛提去凌遲處死,卓仲廉剛剛卸任,還擔心皇帝是要將他解京,聲
調都顫抖了,石浩凝眸一看,依稀認得,叫道:「果然是卓老大人在此?小的捉拿欽犯,無
意冒犯,請多多包涵恕罪!」又笑道:「皇上對卓大人甚是關懷,常常提起,說卓大人是個
好官。」卓仲廉驚魂稍定,急忙作揖請他喝酒。石浩道:「卓大人這樣客氣,折死小的了。
小的聖旨在身,不敢久留,老大人包涵則個。」率領三個錦衣衛退出,臨行前對耿紹南和王
照希深深看了兩眼,大聲笑道:「卓大人請的這兩個保鏢,真是硬得很啊!」
石浩走後,耿紹南一看,只見地上十來個足印,深陷半寸有多,冷笑說道:「這些奴
才,就是喜歡炫露武功,那比得上我這王賢弟深藏若虛。」房中的卓仲廉忽然急聲叫道:
「耿賢侄,快來,快來?」
卓仲廉老於 海,驚魂稍定,驀然想起:京中的錦衣衛,追蹤至此,那白馬少年必定是
個重要欽犯,自已受了他的利用,做了欽犯的擋箭牌,日後被皇上查知,這可是抄家之罪。
這時也顧不得交淺言深,急忙把耿紹南招來,悄悄說了。耿紹南冷冷一笑,說道:「這個我
早已看出。」卓仲廉尚待說話,他已翩然走出。
廳堂上燭影搖紅,王照希大杯大杯的喝酒,耿紹南面色一沉,嘿嘿笑道:「賢弟,你真
是江湖上的大行家,愚兄佩服之至!」王照希道:「耿兄不必發怒,小弟是不得已而為
之。」耿紹南雙眼一轉,倏地一手抓來,低聲喝道:「你膽敢把我武當門人戲弄?」王照希
肩頭一側,耿紹南左掌呼的一聲,打在他的胸上,王照希微微一笑,肌肉陡然一縮,耿紹南
的手掌竟然滑過一旁,王照希仍然端坐椅上,若無其事。耿紹南不由大吃一驚,左手擒拿,
右手點穴,一招兩式,猛然發出,這是武當派大擒拿手的三十六式之一,王照希坐在椅上,
看來萬難逃避,那料耿紹南左手先到,他橫肘一撞,閃電般的把擒拿手化開,右手一舉,又
把耿紹南的右肘托起,低聲喝道:「耿兄,你我且慢動手,強敵已經來了!你我合則兩全,
分則兩亡!」耿紹南凝神一聽,遠處隱有嘯聲,面色變道:「你搗什麼鬼?去了一批,又來
一批。」王照希笑道:「這回來的是真正的強盜,實不相瞞,川 邊界最厲害的五股大盜,
今晚都會到此!」耿紹南怒道:「卓大人並沒有多少銀子,你們何必這樣小題大作,裡應外
合?」王照希笑道:「你當我是內應麼?他們要劫的是我,不是你的什麼卓大人,不過他們
若順手牽羊,劫了小弟,再劫你們,也說不定。」耿紹南半信半疑,心裡暗道:你肩無行
李,兩手空空,劫你作甚?王照希忽又沉聲說道:「趕快退回廂房去,把有官銜的燈籠取
下,也許不會殃及魚池。」耿紹南一陣遲疑,王照希忽然站起,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耿
紹南不由得點了點頭,疾忙退下。
過了片刻,嘯聲越來越近,王照希把大門打開,門外湧進了十多條漢子,高高矮矮,站
滿一屋,耿紹南一看,龍門幫的三個舵主也在其內。老鏢頭在裡面嚇得面青脣白,悄悄說
道:「這回糟了,來了三批最厲害的強人,除了龍門幫外,還有大巴山黑虎巖的方氏兄弟,
和定軍山的麥氏三雄。」耿紹南道:「還有兩批未到哩,你等著瞧吧!」
定軍山麥氏三雄的老大麥逢春站在當中,雙目一掃,桀桀笑道:「真有你的,金珠寶貝
藏在那裡?還不快拿出來?是不是混在那狗官的行李裡了?」王照希朗聲說道:「麥老大,
你也是老於江湖的了,難道這也看不出來嗎?久聞大名,不過如是。不必動手,你已輸了一
招了!」說罷哈哈大笑。
龍門幫的總舵主屠景雄打了一個哈哈,翹起拇指說道:「老弟,真有你的?你拿出來,
讓咱們見識見識,咱們好好交個朋友。」王照希綬緩起立,將放在牆根的馬鞍一把提起,放
在紫檀桌上,只聽得木桌吱吱作響,拔出佩劍,輕輕一削。那馬鞍原是黑黝黝的毫不驚人,
任何人看了都以為這是漆木馬鞍,那料一削之下,頓時金光透露,鐵皮裡麵包的竟是十足的
赤金,上面還鑲嵌有十餘粒滾圓的貓兒綠寶珠,金光寶氣,幻成異彩。麥氏三雄面面相覷,
做聲不得。
原來有經驗的綠林大盜,一看行李客商,便能測知他有多少金珠財寶,百不失一,川
邊境的五股強盜,跟蹤王照希已有多日,看他馬蹄踏處,塵土飛揚,分明是負有體積小而質
量重的金珠重寶,但卻看不出他藏在何處,誰也料不到原來是包藏在馬鞍之中。
王照希哈哈一笑,提起了一個踏蹬,朗聲說道:「大家都是同道中人,小弟沒什麼敬
意,這個踏蹬,就送與川陝邊界的道上同源,算個小小的禮物吧!」綠林群雄面面相覷,麥
逢春沉聲說道:「你行,咱們認栽了!」不接踏蹬,轉身便走。
耿紹南在廂房裡偷瞧,剛鬆得口氣,看那麥逢春方走到門口,忽然外面桀桀怪笑,人影
一閃,走進了一個矮胖老頭,吸著一根大早煙管,吐出一縷縷青煙,怪聲說道:「好哇,不
待我來,你們便分贓了嗎?」麥逢春道:「邵大哥,咱們栽了。」矮胖老頭煙袋一指,道:
「什麼栽了,俺早瞧出他馬鞍裹有鬼,你們的話我全聽到啦,我可不是叫化,想施捨我一個
踏蹬嗎?那可不行!」
耿紹南在裡面瞧得分明,他雖和矮胖老頭未會個面,但看他神氣打扮,已知他是陝南的
獨腳大盜邵宣揚,他的煙管乃是一種罕見的外門兵器,可作點穴厥,也可作五行劍,是江湖
上的成名人物,不想他卻這樣無賴。
王照希微笑說道:「邵老爺子,你是我的前輩,這個馬鞍,孝敬你老,本也算不了什
麼,無奈我還有一位朋友,他說不肯。」邵宣揚道:「那位朋友,請出一見。」話聲未了,
房裡倏的衝出一人,接口說道:「武當門人耿紹南拜見各位前輩。」
邵宣揚眼珠一溜,道:「你是武當門下?咱們親近親近。」伸手一拉,三指一扣,暗藏
分筋銷骨的厲害手法,耿紹南掌心向上一接,手腕一轉,用出武當派事法中的「三環套
月」,把邵宣揚的手法解了,邵宣揚左掌忽地朝他肩頭一按,說道:「好啊!」耿紹南卸了
一步,丹田一搭,氣達四梢,雙臂一抱,左肘微抬,用出一招「漁夫晒網」,又把邵宣揚的
擒拿手拆了。邵宣揚哈哈大笑,說道:「果然是武當門下!」
耿紹南顯了兩手武當絕技,頓時把邵宣揚驚著。本來論到武功,邵宣揚還在耿紹南之
上,但武當派乃武林正宗,盛極一時,綠林好漢無不忌憚。邵宣揚向後一躍,發話道:「足
下何苦趁這淌渾水!」耿紹南道:「什麼渾水?我們同屬一夥。金子是小事,武當派的威名
可不能在這兒折墮。」邵宣揚乾笑雨聲,忽然說道:「武當門人從不保鏢,也從不為盜,你
怎麼能與他同夥。」耿紹南道:「江湖之事,人人管得,你恃眾聚劫,落在我的眼內,我便
不容。」邵宣揚笑道:「是你師父叫你管的麼?為什麼只派你一個人來?」耿紹南道:「路
見不平,拔刀相助,何必師命?」王照希急忙使了一個眼色,耿紹南猛的醒起,接著說道:
「武當第二代弟子在陝西聚會,正想與你們武林中有頭有面的人物一見。」邵宣揚怔了一
怔,他本打算若只是耿紹南一人,便索性把他幹了,毀 滅跡再說。如今聽說武當第二代弟
子在 集會,想必來的甚多,邵宣揚天大的膽子,也不敢與武當派的群雄相鬥,當下煙管一
收,笑笑口道:「足下何必生這麼大氣,既然這位是你的朋友,咱們那裡不賣個交情。」
耿紹南面色一鬆,不自覺的用衣袖抹了抹額上的冷汗。原來他試了兩招,也自知不是群
盜對手,全憑武當派的威風,才把敵人嚇退。其實他所說的武當派第二代弟子在此聚會,倒
也並不全假,紫陽道人是曾派有四個弟子在 辦事,連他就是五人。但那四人和他可並沒有
約會。
邵宣揚見他以袖拭汗,驀然站著不動,雙目熠熠發光,王照希暗叫一聲「不好」,邵宣
揚忽然仰天大笑三聲,朗聲說道:「歸大哥,你來的好,你聽這小子是不是撒謊?」猛然一
股強風,廳中燭光搖搖欲滅,一個又高又大的紅面老人,突然從外面掠空而降,大聲笑道:
「武當派是來了四名,可是都給別人擒了。別人敢碰武當派,為什麼咱們不敢?這小子一人
在此,咱們把他打死,丟到荒山裡 狼便是。就算武當五老尋到,這筆帳也算不到咱們身
上,自有人替咱們頂禍。」耿紹南不由得暗暗吃驚,看這紅面老人的聲勢,必是川東的大盜
鷹爪王歸有章無疑。但他怎曉得武當派來了四人,而且眉四人又給什麼人擒了?
邵宣揚也吃了一驚,叫道:「歸大哥,且慢,你是說那女魔頭出手了麼?這裡可還不是
她管轄的地方呀?」歸有章道:「你怎麼這樣膽小。咱們川陝的綠林道,總不能叫一個後輩
女娃兒壓了。」他口裡說話,手底可絲毫不緩,肩頭一晃,蒲扇般的大手,已迎頭抓了下
來。耿紹南見他掌心通紅,那裡敢接,向後一縮,右足發起, 他腿彎的「白布穴」,歸有
章桀桀怪笑,撲身一閃,欺身直進,右手五指如鉤,一把抓到耿紹南足跟。
耿紹南身子一縮,歸有章雙掌連環急發,耿紹南連連後退,暗恨王照希猶自不來相援,
歸有章掌風呼呼,把耿紹南直逼至牆角,正想施展殺手,忽聞得王照希冷冷說道:「你們要
我的馬鞍,這也不難,只是你們可問過玉羅剎沒有?」邵宣揚和方氏兄弟、麥氏三雄,正對
王照希取包圍之勢,聞言大吃一驚,邵宣揚陡的跳出圈子,叫道:「什麼玉羅剎!」王照希
道:「綠林道寧劫千家,不截薄禮,這是別人送給玉羅剎的財禮,你們想黑吃黑麼!」邵宣
揚面色蒼白,叫道:「大哥,且暫住手!」歸有章一個倒翻,躍了回來,怒聲喝道:「你這
小子,想拿玉羅剎來恫嚇我們嗎?」王照希道:「誰個嚇你?」把馬鞍一翻,反面刻有幾個
字道:「敬呈練霓裳小姐哂納。」王照希道:「這可不是我現在刻的。」邵宣揚把歸有章拉
過一邊,悄悄說道:「歸大哥,此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依小弟愚見,還是把他放走
了吧。」歸有章哼了一聲,垂首沉思:麥氏三雄,龍門三舵,都圍了上來,只剩下方家兄
弟,在廳中監視。
這一來大出意外,耿紹南不由得怔在當場,暗想:誰是玉羅剎啊?這名字可從未聽過,
怎的那些強盜就嚇得這個樣兒?
過了片刻,歸有章猛然抬起頭來,雙眼一翻,含嗔說道:「是玉羅剎的也要劫!」邵宣
揚嚇了一跳,急聲說道:「大哥,大哥!……」歸有章呼的一掌,擊在檀木桌上,頓時把桌
子打塌一角,大聲說道:「這一年來咱們受那女娃子的氣也受夠了,索性趁此時機,豁了出
去,鬥她一鬥。」邵宣揚退了幾步,顫聲說道:「這,這……」歸有章道:「虧你一世威
名,就怕得這個樣兒。她的厲害,咱們也只是耳聞,未曾目擊,喂,你們有種的就隨我來,
這小子的馬鞍我劫定了。」麥氏三雄,龍門三舵,縮手不動,只有方家兄弟叫道:「咱兄弟
願聽歸大哥調度。」歸有章橫了邵宣揚一眼,叫道:「好啊,幾十年兄弟之情,算是白交的
了。」邵宣揚苦笑道:「大哥既然要幹,小弟只好聽從。」歸有章虎吼一聲,隔著桌子,伸
手就抓,王照希身形一閃,避了開去。方家兄弟,左右撲上,王照希身子滴溜溜一轉,驀然
一招「左右開弓」把方家兄弟格開。歸有章手腕一翻,駢起中食二指,驟然發出,直點王照
希雙目,王照希霍地使個「鳳點頭」跳過一邊,冷笑說道:「歸老大,你中了我的緩兵計
了,你要劫該早點劫,現在劫麼,可來不及了。你聽,外面什麼聲響!」歸有章愕然一聽,
外面擊析聲聲,長宵易過,竟然打五更了。王照希大笑道:「你聽到麼了打五更了!玉羅剎
馬上就來,歸老大你還不停手,要死無葬身之地!」歸有章喝道:「小子,你想拖延時候,
先送你見閻王!」呼的一掌,又迎頭劈下。
大笑聲中,王照希出手如電,揚了兩揚,把廳上的兩枝大牛油燭打滅,頓時一片黑漆,
耿紹南貼到牆根,屏了呼吸,群盜雖然人多勢大,在黑暗中一時也不敢莽動,歸有章凝神靜
聽,要想辨聲進擊,忽然外面傳來清脆的笑聲,聽似甚遠,霎忽使到了門外,眾人眼睛一
亮,廳門開處,走進一隊少女,前面四人,提著碧紗燈籠,後面四人,左右分列,擁著一位
美若天仙的少女,杏黃衫兒,白綾束腰,秋水為神,長眉人鬢,笑盈盈的一步步走來。廳中
群盜呆若木雞,有幾個更是面如死灰,瑟縮一隅,動也不敢動。
王照希歡聲說道:「練女俠,家父問你老人家好。」那少女點了點頭,說道:「他
好。」王照希道:「家父託我帶這個馬鞍給你,他們……」少女低眉一笑,截著道:「你的
來意我早已知道。是他們看中了這個馬鞍麼?」鳳眼一掃,邵宣揚急道:「我不知道是你老
人家的。」耿紹南暗笑,這女郎看來,最多不過二十歲,邵宣揚偌大一把年紀,卻口口聲聲
叫她做老人家。
少女眉毛一揚,又是冷笑說道:「不知不罪,你們都隨我回山去吧。」頓了一頓,忽又
笑道:「歸老大,你也來了了你這個月的貢物還未交來呢,是忘記了麼!」歸有章調勻呼
吸,定了定神,忽然喝道:「玉羅剎,別人怕你,我不怕你。這裡還不是你的地界,這馬鞍
我要定了。」一個箭步,衝了上來,那被喚做「玉羅剎」的少女問道:「還有那位插手要這
馬鞍的?」麥氏三雄、龍門三舵疾忙退過一邊,說道:「不敢!」邵宣揚面色慘白,吶吶不
能出言,方家兄弟默不作聲,卻隨在歸有章身後。玉羅剎倏地一聲長笑,說道:「歸老大,
誰要你怕啊!」歸有章正衝到面前,蒲扇般的大手往下抓去,玉羅剎不動聲色,歸有章一抓
之下,猛的不見人影,疾忙退時,那裡還來得及,後心一陣創痛,頓時倒在地上,方家兄弟
連看也未看得清,脅下也同受了玉羅剎的一掌,慘叫狂嗥,在地下滾來滾去!
玉羅剎閃電之間,連下了三手毒招,把三個劇盜打倒地上,仍然是笑吟吟的站著,若無
其事,綠林群豪全都懾服,玉羅剎對麥氏三雄,龍門三舵說道:「不關你們的事,你們起
來!」邵宣揚連連討饒,玉羅剎 是冷笑不答。
三人中歸有章武功最高,被擊倒後運內力抵禦,忍住創痛,所以初時不似方民兄弟的痛
號失聲。那知不運氣抵禦還好,一運氣抵禦,身體內頓如有千萬條毒蛇亂竄亂咬,五臟翻
騰,連叫也叫不出聲來了。旁邊的人只見他頭頂上熱氣騰騰,貢豆大的汗珠一顆顆滴出來,
面上肌肉一陣陣痙攣,痛苦得連面部都變了形。這簡直是天下最殘忍的酷刑!
方氏兄弟叫道:「求你老人家開恩,快點殺了我吧!」歸有章眼睛突出,卻喊不出來。
玉羅剎笑盈盈的說道:「方家兄弟,你們是從犯,罪減一等,免了你們的刑罰吧。」纖足飛
起,一人 了一腳,兩兄弟慘叫一聲,寂然不動,耿紹南看得驚心動魄,想不到這樣美艷的
少女,竟是殺人不眨眼的魔王。
玉羅剎把方家兄弟結果之後,向邵宣揚招招手道:「你過來!」邵宣揚雙手扶著牆壁,
身軀顫抖,一步步走了過來。玉羅剎柔聲說道:「你和歸老大是幾十年兄弟,交情很不錯
啊!」邵宣揚心膽欲裂,急忙說道:「女俠你明鑒秋毫,這回事沒有我的份。」玉羅剎面色
一沉,厲聲斥道:「枉你做了這麼多年強盜,做強盜的禁忌你還不懂麼?你簡直一點眼光都
沒有,還在綠林中逞什麼強,稱什麼霸?他一個少年,單身押運金寶,沒有極大的來頭,他
敢這樣做麼?老實對你說,他這禮物若不是送給我的,我也不敢伸手劫他。你對他的來歷知
道多少?不問清楚,就胡亂聽人唆使,合夥行劫,你這不是瞎了眼睛麼?」邵宣揚聽她越罵
越凶,心裡也越來越寬,聽她罵完,已完全定下了心。他知道玉羅剎的脾氣,有重大的事情
發生之時,若她笑容滿面,對你溫言細語,那下一步就一定是用極毒辣的手法對付,若得她
嚴厲斥責,那就準不會有什麼事兒。聽她罵完之後,邵宣揚倏的左右開弓,自已打了兩個耳
光,高聲說道:「是小的瞎了眼睛,是小的還沒資格做強盜,望你老人家多多教誨。」玉羅
剎喝道:「你若然自已知罪,我就免你的罪,你過來,把你的把兄殺掉!」邵宣揚面色慘
白,歸有章到底是他多年兄弟,如何下得毒手。歸有章卻在地下滾來滾去,慚慚向他這邊滾
來,露出哀懇的目光,似求他趕快下手。
耿紹南忍受不住,忽然縱身出來,亢聲說道:「歸有章是無惡不作的獨行大盜,你把他
處死,也算是替綠林道中清除一霸,沒人說你不對。但你叫他兄弟相殘,這卻不是正派所
為。」玉羅剎面色一變,忽然笑道:「你是那一派的門人。」耿紹南傲然說道:「武當派的
第二代弟子!」玉羅剎道:「哦,武當派的,失敬,失敬!」秋波一轉,說道:「邵宣揚,
我這是試你的心術行為,你雖與歸有章一夥,還不似他那樣胡作非為:找叫你殺他,你也還
不是一味屈服奉承。不願殺友以求自保。好,憑這兩點,我就免了你行刑之責。」說話之
間,纖足飛起,輕輕一 ,又把歸有章結束了。
玉羅剎談笑之間殺了三個劇盜,揮揮手道:「你們都隨我到定軍山去!」笑了一笑,指
著耿紹南道:「你想跑到那裡去?想回去保護你的卓大人嗎?你也隨我去,連同你的卓大人
和所有行李銀兩,都給我搬上山去!」
耿紹南凜然一驚,心想:這玉羅剎好大的膽子,居然管到我武當派的頭上。要知武當派
素以武林正宗自居,門下弟子,不少人便養成了傲慢自大的習氣,耿紹南尤其如此,但眼見
玉羅剎狠辣無比,如若不從,只恐不是她的對手,但如若相從,又擱不下這個面子。正在躊
躇,忽見王照希拋了一個眼色,開聲說道:「耿兄對練女俠也是仰慕得很,他在路上還曾對
我說過,說要拜謁你老人家呢!」耿紹南一聽,知是王照希恐怕自已魯莽,惹出禍來,所以
替自己圓場,雖然不快,也自感激,當下想道:好漢不吃跟前虧,且隨她去,看她怎樣?若
她不留面子,將卓家洗劫的話,自已便邀集同門,與她相鬥,總能報這一箭之仇。
當下耿紹南迴到廂房,對卓仲廉說了,老鏢頭適才曾在門縫偷窺,心驚膽戰,迄有餘
悸,急忙勸卓仲廉依從。卓仲廉也算豁達,歎口氣道:「只要性命保得住,那些身外之物由
他去吧。」
經了一夜的紛擾,其時已是天色微明,曉霞隱現,玉羅剎和八名少女,督促群盜,押解
卓家的車輛行李,直上大巴山的支脈定軍山去。山上碉堡森嚴,柵城圍繞,從山腳至山頂,
一路有女盜迎接,北地胭脂,本就有男兒氣概,經過玉羅剎的訓練,更是剛健婀娜兩有之,
儼如是一支雄赳赳的娘子軍,王照希也不由得暗自佩服,心想:這些女娘,比我父親的部下
還強得多。
到了山寨,玉羅剎叫手下將卓家這一行人都安置在大客房中,車輛行李則押入後寨,王
照希被安置在另一座賓綰。玉羅剎去後,耿紹南悄悄問道:「老鏢頭,你久在西北保鏢,這
玉羅剎到底是廿麼人啊?」老鏢頭道:「這玉羅剎是最近兩年才開山立櫃的女強盜,真名叫
練霓裳,武林中誰也不知她的來歷,更不知她是從那裡練來的這一身驚人的武功!聽說她兩
年前初初出道,就曾以雙掌一劍連敗十八名強盜。她和群盜相鬥之時, 西的武林名宿李二
斧曾在旁觀看,看後對人說,練霓裳的劍法掌法與武林各派,全不相同,辛辣怪異之處,為
他平生所僅見。他還說,不用十年,天下第一高手,就得讓位給這女娃兒了。」耿紹南哼了
一聲,老鏢頭說順了嘴,這才猛覺自己失言。原來數十年來,武林中人,都推許武當派的紫
陽道長是天下第一高手,若依李二斧的說法,豈不是說武當派的領袖地位就將不穩?當下乾
笑兩聲,轉口說道:「李老英雄雖然是見多識廣,但也未免把玉羅剎捧得太過分了。你們武
當派的九宮神行掌和七十二手連環劍到底是武林正宗,旁門的掌法劍法怎比得上?」耿紹南
這才傲然一笑,舒服下來。
耿紹南這一行人被關在客房裡整整一天,寸步不能移動,傍晚時分,忽然有兩個女盜,
進來叫道:「我們寨主請卓大人和耿英雄前去赴宴!」
山寨中燈火通明,擺著兩桌酒席,除了端坐主位的玉羅剎練霓裳是一個美若天仙的少女
之外,其餘的都是綠林中的粗豪漢子,在路上碰到的西川雙煞,翻山虎周同,火靈猿朱寶椿
等也都在席上。酒席旁有十二名少女服侍,敬酒的,上菜的,守衛的都是寨中女盜,粗漢
紅 ,相映成趣。更有趣的是,那些綠林豪漢,一個個都噤若寒蟬,怯生生的像個女娘:而
那些執役的少女,卻一個個揚眉吐氣,豪邁異常,睥睨群盜,顧盼生姿。耿紹南心想:女子
雄飛,男子雌伏,這真是天下最奇怪的筵席,心雖不忿,卻也不禁對玉羅剎暗暗佩服。
酒過三巡,玉羅剎倏的起立,把手一揮,叫道:「把送給王公子的禮物拿上來!」隨即
有侍女捧上五個金盤,上覆紅巾,玉羅剎將左首的兩個金盤揭開,卓仲廉嚇得驚叫一聲,盤
中竟是兩顆血淋淋的人頭,玉羅剎微微一笑,對王照希說道:「這是尊大人要的。」又把右
首三個金盤揭開,裡面也是三顆血淋淋的人頭,玉羅剎將人頭逐個提起,晃了幾晃,又微笑
道:「這三人冒犯公子,因此我把他們的首級取來,算加送給公子的薄禮。他們還有一個同
夥,也吃了大虧,諒他今後再也不敢 煩公子了。」卓仲廉見了,更是吃驚,這三顆人頭,
正是石浩昨晚所率領的那三個錦衣衛,想不到在半晚之間,竟全給玉羅剎追殺了。
王照希肅然起立,恭身說道:「如此厚禮,實不敢當,只是我暫時還未想回家。」玉羅
剎道:「我也知道你將有萬裡遠行,這份薄禮,我自會差人送與令尊,連同盟約也一併送
去。」王照希道了聲謝。玉羅剎笑吟吟的對群盜說道:「你們不打不成相識,我給你們揭了
這段過節吧。他的父親就是 北的王嘉胤。」群盜強笑說:「啊,真是大水沖倒龍王廟,自
家人不認得自家人,早知是王大哥的,咱們也不敢跟蹤動手。」
原來王嘉胤乃是 北綠林的領袖,手下有高迎梓,王左掛,飛山虎.大紅狼等劇盜,聲
威甚盛,只是勢力伸不過 南。明朝萬曆年間, 西有十三路大盜,各不相服,這王嘉胤志
向甚大,在 北和劇盜高迎祥結義之後,不到十年便做了 北綠林的盟主,他策劃把全 的
綠林道都聯成一氣,翻天覆地的大幹一場,但 中 南,卻不肯奉他號令。到這兩年玉羅剎
崛起 南,王嘉胤又有兩個大仇家正在 南活動。因此王嘉胤卑辭厚幣,派他的兒子王照希
來 南聯絡玉羅剎。綠林道中規矩,地盤疆界分明,所以王照希絕不能多帶入馬,只是孤身
上道。想不到分佈各省的錦衣衛實在厲害,王照希一上道,他們就調來了石浩等四名高手,
暗暗跟蹤。而川 邊界的五股劇盜,垂涎他的金寶,也暗暗綴上。
耿紹南聽了王照希的來歷後,心中暗罵:這小子原來早與玉羅剎有約,卻利用我武當派
的威名,替他暫擋追兵,好待玉羅剎來到。只累了我與卓家人眾,都做了這賊婆娘的俘虜。
玉羅剎頓了一頓,端酒說道:「從今以後,咱們全 的綠林道都是一家,我與王嘉胤大
哥巳結成聯盟,願各路兄弟,也互相照顧。諸位若無異見,請盡此杯。」骨嘟一聲,把酒飲
盡,席上群盜,那敢不從,紛紛起立,個個乾杯。玉羅剎擲杯大笑,招來一名女盜,吩咐了
幾句,遣她入內,過丁片刻,這名女盜從裡面帶出了四個人來,耿紹南見了,不禁愕然,這
四人都是他的同門兄弟,奉師長之命,在他之前,來陝辦事的,怎的卻忽然都在寨中出現,
難道真如歸有章所說,是被玉羅剎俘擄了的?但看情形卻又不似,玉羅剎把手一揮,裡面已
端出一席酒菜,玉羅剎請那四人就坐,拿了酒杯,笑盈盈的招呼耿紹南道:「咱們到那邊席
上去坐,讓我也有機會與武當派的高人親近親近
耿紹南心中一懍,但看她笑容可掬,心想,武當派威名,群流景仰,這女強盜雖然凶
狠,想來也要懾懼我們正派的門徒,所以曲意逢迎,表示拉攏。想到此處,見玉羅剎愈笑愈
甜,不覺心魂湯漾,越發以為自已想得不錯。
坐定之後,耿紹南與同門招呼,只見他們個個都似意存顧忌,不敢暢談,內中一兩人,
且苦笑作態。耿紹南莫名其妙,過了一會,玉羅剎又喚一名女盜前來,吩咐了幾句,耿紹南
不知她又有何花樣,屏息以待。玉羅剎和大家又乾了幾杯,杏臉飛霞,越發嬌艷。忽然寨後
一片車聲,幾十名嘍囉,把卓家的車輛都推了出來,滿列階下。玉羅剎倏然起立,朗聲說
道:「卓大人,我和你算一算帳!」卓仲廉惶然說道:「這點銀兩,寨主你拿去好了。卓某
家中還有薄產,不必倚靠 囊。」玉羅剎面色一沉,大聲說道:「我練霓裳雖然為盜,盜亦
有道,你可問席上的人,我練霓裳幾曾亂取過人的銀子。若然他真是清官,我一文也不要,
若然他是個貪官,哼,我可對他不住,銀子也要,腦袋也要,你聽清楚沒有?」卓仲廉嚇得
渾身大汗,身子抖個不停,心中暗暗叫道:「糟了,糟了,想不到老命喪在這兒。」
玉羅剎罵完之後,緩緩說道:「卓仲廉,你且聽著,你做了十多年官,收到下屬與地方
紳士所送的銀兩共是七萬六千七百兩,這筆錢乃是不義之財,我全取了。另外錢糧的折頭是
三萬二千五百兩,這筆錢雖是朝庭定例,但卻是出自百姓,我也要取了,代你還之於民。另
外你的俸銀是一萬六千八百兩,這是你應得的,我發還給你。你做了十多年官,油水僅有十
萬多兩,你算不得清官,但也還算不得貪官,只算得一名規規矩矩的朝廷大吏。現在帳已算
清,你服也不服!」卓仲廉不禁又驚又喜,玉羅剎對他的 囊收入,竟然如數家珍,賬目分
明,絲毫不錯,也不知她從那裡偵察得來?主羅剎處置完畢,又笑盈盈的坐下,挨在耿紹南
身旁,說道:「武當派的高賢,小妹年輕識淺,事情做得不當,還請指教。」耿紹南對她剛
才這手,倒是十分佩服,翹起拇指說道:「怪不得練女俠威震綠林,果然是賞罰分明,今人
起敬。」
玉羅剎換過熱酒,和耿紹南淺的輕談,笑靨含舂,耿紹南大有酒意,只覺玉羅剎吹氣如
蘭,令人心動。不禁想道:這玉羅剎倒是可人,只可惜她絕代佳人,甘心作賊,若然回轉正
途,不知要傾倒多少英雄俠客!捌酣耳熱,突然問道:「練女俠武藝超群,不知尊師是那一
位?耿某若得機會,當向女俠討教,那真是快何如之。只可惜紅花綠葉,雖出一家,枳橘殊
途,甜酸卻異。只怕以後再難有機會相聚了!」這話裡一方面表露了傾慕之心,另方面卻又
表露了惋惜之意,暗指玉羅剎乃是「逾淮之枳」,本來是大好的橘,卻變壞了。王照希一聽
他口不擇言,慌忙說道:「耿兄醉了,不可再飲了。」耿紹南搖頭擺腦的道:「我沒醉,誰
說我醉!」玉羅剎先是面色一沉,繼而笑得花枝亂顫,舉杯說道:「謝耿大英雄過獎,我是
一個無父無母又無師尊的野女郎,這幾手三腳貓的功夫,都是自已練來的。那比得耿大英雄
是名門弟子,正派武功。」纖手輕掠雲鬢,接著又道:「我也很想向耿英雄討教,機會有的
是,耿英雄不用心急。」坐了下來,向耿紹南飄了一眼,笑得更是嬌媚,王照希汗毛倒豎,
暗怨耿紹南猶是毫不知覺,急忙站起來道:「謝寨主酒席,耿兄已醉,小弟也不勝酒力,求
寨主恕罪,我們想告退了。」玉羅剎面有不豫之色,冷冷說道:「你倒很幫著他。」王照希
鼓起勇氣,低聲回道:「我和耿兄也是素不棉識,路上他替我擋了一陣追兵,他既拿我當朋
友看待,所以我也拿他當朋友看待。」玉羅剎「哦」了一聲,揮揮手道:「撤席。」卻又低
聲對耿紹南道:「明日清晨,請到山腰的峽谷相會。耿英雄不要忘了。」耿紹南喜上眉梢,
連聲說道:「寨主吩咐,那裡敢忘。」玉羅剎叫人撤去酒席,把耿紹南、王照希和其他四個
武當門人都分開招待。王照希想和耿紹南說幾旬私話,也沒辦法。
第二日清晨,耿紹南宿酒未消,一個女嘍兵進來叫道:「耿英雄,我們寨主約你。」耿
紹南慌忙漱洗,結束停當,隨女嘍兵走下山腰,進入雙峰環抱的峽谷,只見自己四個同門,
都已候在那兒,王照希則坐在另一邊。卓仲廉也由兩個女嘍兵陪著,坐在一塊大石頭上。玉
羅剎從山坳亂石堆中笑盈盈的走了出來,髮束金環,腰懸長劍,更顯得風姿絕俗。耿紹南見
此情景,不禁大奇!
耿紹南滿肚密圈,本以為玉羅剎約他單獨約會,那料她卻邀了許多人來。玉羅剎輕移蓮
步,衣袂風飄,緩緩說道:「耿英雄,你早,昨晚睡得好呀?」語調竟似甚為關懷,耿紹南
面上一紅,尷尬答道:「好。」玉羅剎笑道:「我就怕你昨晚睡得不好,若昨晚睡得不好,
今晚你又不能安睡,那多可憐呢!」耿紹南愕然想道:「她怎能斷定我今晚就不能安睡?那
不是瘋話嗎?」玉羅剎道:「如果你受了重傷,或者殘了肢體,你今晚一定不能安睡了是
嗎?」耿紹南哈哈笑道:「天有不測之風雲,人有旦夕之禍福,若然真個橫禍臨頭,那又有
什麼辦法?但除非是寨主要把我難為,否則我又怎會有飛來橫渦?」玉羅剎忽道:「你倒豁
達,我豈敢把你難為,我只是想向你討教,我聽說武當派劍法天下無雙,我倒很想開開眼
界。」耿紹南不由得氣往上衝,大聲說道:「哦,原來寨主果然要伸量於我,大丈夫寧死不
辱,我拚受寨主三刀六洞,斷體殘肢,也不能墮了我武當山的威望!」玉羅剎盈盈笑道:
「好,那你可要留神一點,我要進招了。」拔劍在手,輕輕刺來,耿紹南見她劍招極慢,狀
類兒戲,也不知她是真是假,舉劍一擋,那知玉羅剎手腕一翻,劍尖已刺到喉嚨,嬌笑道:
「你這招不行,另來過!」耿紹南見她持劍不刺,卻發語冷嘲,比中劍更為難過,倏的一個
閃身,用連環劍中的三絕招猛然出手,頭一招「金針度線」,劍尖斜點,一轉身便變成「抽
撒連環」,點咽喉,掛兩臂,快逾飄風,那知刷刷兩劍,全落了空,第三招尚未使出,背脊
已是冷氣森森,玉羅剎的劍鋒竟貼到了後心,三絕招無法連環使用,急忙施展「早地拔蔥」
身法,往上拔身,忽然頭頂又是微風颯然,玉羅剎劍鋒過處,把耿紹南的頭髮割了一綹,耿
紹南落下地時,玉羅剎又盈盈笑道:「我叫你留神,你怎麼不留神呀!」抱劍一立,招招手
道:「武當派的列位高人,忍心看你們的同門在這裡耍猴戲嗎?」耿紹南的四個師兄弟那還
忍受得住,四柄劍聯成一線,倏然進攻,玉羅剎笑道:「這才痛快。」劍光閃閃,在武當五
劍圍攻之下,指東打西,指南打北,王照希見不是路,急忙跳起來道:「練女俠手下留
情!」語還未了,只聽得一陣斷金戛玉之聲,接著是連聲慘叫,武當五個門人,手中長劍全
被截斷,耿紹南斷了左手兩指,其餘四人也各斷了一指。玉羅剎面挾寒霜,厲聲叱道:「叫
你們知道天外有天,不能徒倚師門聲望!耿紹南你昨晚十分無禮,我本待斷你手臂,剜你雙
目,今日見你也還有點男兒氣概,減刑三等,你快快滾下山去!」
王照希聽得玉羅剎厲聲叱罵,放下了心,躍上前去,只見耿紹南面色慘白,不發一言,
撥頭便走。其餘四位武當弟子,抱拳說道:「多謝寨主留情,此恩此德,永不敢忘!」玉羅
剎冷笑道:「我等著你們來報仇便是。」王照希急使眼色,示意叫他們不要多說,其中一個
中年漢子,似是五個同門之首,忽然朝王照希兜頭一揖,說道:「王公子,敝師弟在路上多
承照顧,可惜我沒早遇見你,孟武師的信,現在轉交給你。」從懷裡掏出一封火漆密封函
件,王照希心頭一震,斜眼偷瞧玉羅剎神情,主羅剎期然說道:「別人萬裡迢迢,給你送
信,你也該多謝別人一聲。」王照希看她並無惡意,把信接過,道了句謝,四個武當門人嘴
角掛著冷笑,也不還禮,急步下出去了。王照希心頭不由得一陣陣難過,深覺自己對武當派
不住。
玉羅剎看耿紹南等人背影消失之後,冷然說道:「王兄,你一定罵我手底太辣了?」王
照希道:「不敢。」其實他心裡確在暗罵。玉羅剎緩緩說道:「我的脾氣最抵不住人恃勢稱
強,武當派門徒眾多,賢愚不肖,在所多有。其中不少人恃著師門威望,目空一切,武當五
老,除紫陽道長之外,其餘四人,都有護短的毛病,以致門徒越發囂張,正是雖無過錯,面
目可憎,我今日特地要折挫他們的驕氣,教訓教訓他們。」王照希不敢作聲,玉羅剎停了一
停,忽然問道:「聽說京中的孟燦武師與令尊乃是八拜之交?」王照希道:「也是敝嶽。」
玉羅剎道:「啊,原來還是親家,那益發好了。孟小姐我也曾有過一面之緣,武功人品都是
上上之選。孟小姐未過門吧?」王照希面上一紅,答道:「未。家父叫我謁見女俠之後,就
進京把敝岳父女接來。」玉羅剎道:「也該接他們來了,在京中做皇室的武師有什麼出色!
哎,我一向直率,王兄你別見怪。」王照希道:「豈敢,家父也是這樣說法。」玉羅剎道:
「不是我見到孟武師的信,那四人還要多吃苦頭呢!他們扮成皮草客商,火靈猿朱寶椿的手
下半路截劫他們,按說他們若把來歷說明,便沒事了。他們偏偏恃強逞能,把火靈猿的四個
頭目傷了。是我看不過眼,單騎追蹤,用綿掌擊石如粉的功夫,把他們震住,請他們上山研
究研究劍法。」王照希心裡叫苦,暗道:這樣的「研究」法只怕要惹起武林絕大的風波。
王照希尚欲進言,玉羅剎忽道:「咦,那個姓卓的官兒呢?」叫了兩聲,不見回答,走
去找尋,原來卓仲廉被她拉來觀戰,看得心驚膽戰,竟然暈倒在亂石堆中。正是:笑語沮言
施毒手,珞旁煞錦城侯。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
震動京華 驚傳梃擊案
波翻大內 巧遇夜行人
玉羅剎罵聲 「虧他是個封疆大吏,膽子比芥子還小。」在卓仲廉身上拍了兩下,卓仲
廉這才悠悠醒轉。玉羅剎從懷中取出一面令旗,擲給他道:「我把你的保鏢打發走了,現在
還一個給你。」卓仲廉愕然不解,玉羅剎喝道:「你把這面今旗拿去,插在車上,陝西省
內,沒人敢動你分毫,比你那個什麼武當派的保鏢要強得多!」卓仲廉大喜過望,慌忙收了
令旗,正待叩謝,玉羅剎已和王照希走了。
王照希拆開岳父的信一看,信的前半段是催他赴京迎親,後半段卻說 「京中武師,暗
鬥極烈,尤以宮廷之內,險象環生,望賢婿速來,愚正有事相商也。」原來王照希的父親王
嘉胤是個落第秀才,二十餘年之前,在北京與名武師孟燦結為八拜之交,指腹為媒,結成親
家。王照希七歲時,隨父回 ,此後兩家就沒見過。五六年前孟燦被朝廷聘為「慈慶宮」
「太子所住的宮殿」的值殿武師,而王嘉胤也在 北,成了綠林首領。王嘉胤知道了親家的
消息,甚為惋惜,孟燦一向豪俠仗義,名重江湖,不知何故,卻會接受了王室的聘請。自孟
燦做了值殿武師後,每年總有一兩次託江湖人物捎信給他,這次則是託武當派的一個弟子。
王照希早十多天已知岳父託有武當派的人帶信給他,初時還以為帶信的人是耿紹南,所以故
意跟他結納。那知卻是耿紹南的師兄。
且說王照希讀信之後,與玉羅剎告辭,匆匆赴京,在路上走了數月,到了京師,已是初
春。那日大雪下得正緊,王照希自宣武門入城,忽見人頭簇擁,遠處有人嗚鑼呼喝,王照希
好奇一問,旁邊有人說道:「客官,你不知麼?近日京城,鬧出一件極大的案件,許多官員
都被牽連人內,今天連戶部侍郎卓繼賢也被推出午門斬首了。人說:「伴君如伴虎」果然不
錯。卓侍郎聽說還是一個好官呢!」王照希聽說,吃了一驚,這卓侍郎正是卓仲廉的兒子,
耿紹南替卓仲廉保鏢也是卓侍郎請他來的。怎的好端端卻被推出午門斬首!
王照希人極精靈,就近走上一家酒樓,聽人談論,不消多時,已知道案情原委。原來明
神宗「即萬曆帝」朱翊鈞生有兩個兒子,長子常洛是皇后所生,次子常洵是寵妃鄭貴妃所
生。鄭貴妃陰謀奪嫡,神宗遲遲不立太子。後來朝臣請立常洛為皇太子,封常洵為福王,封
地在洛陽,常洵不肯出京受藩,朝臣又上奏催他出京。常洵出京後只一年「明萬曆四十三
年」,忽然有人執棗木棍打傷慈慶宮的守衛,直入前殿,始被捕獲。這案件就是歷史上有名
的,明朝三大怪案之一,-「梃擊案」,一時鬧得滿城風雨,震動京華!
太子雖然沒有受傷,但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有人敢闖進宮殿,打傷衛士,這真是從所未
有之事。尤其奇怪的是,那執棍闖宮的人,自稱鄭大混子,說話舉止,瘋瘋癲癲,太醫會
診,也不敢斷定他有病無病。三司會審,要他供出主謀,他胡說八道,報了一大串大臣和宮
中太監的名字,也不知那個是真,那個是假,結果朝臣閹 ,皇親國威,紛結黨羽,相互攻
訐,神宗皇帝,又是個昏庸的人,毫無主意,今日聽這個朝臣的話,明日又聽那個閹 的
話,弄得牽連日廣,朝中人人自危。連卓繼賢那樣一個不好管閬事的官兒,也被牽連入內,
竟然不加審訊,就把他推出午門斬首去了。
王照希明白了案情原委之後,暗暗歎息,心想滿洲崛起東北,倭寇為患東南,而皇帝昏
庸,朝中又是黨爭未已,這大明江山,恐怕也不會長久了。轉而又想:這樣也好,朱家無
能,就讓我王家來管一管。折下酒樓,根據父親所給的京城地圖,一直尋至報子衚衕,孟家
門巷依稀記得,不料走進巷內,抬頭一看,猛吃一驚,孟家朱門深鎖,門外交叉貼了兩道封
條,竟然是錦衣衛封的,門外還站有兩名魁梧漢子,顯然是宮中衛士。王照希那敢停留,慌
忙溜出衚衕。心中驚疑不定,一路踱到天橋附近,再尋訪一位父執,也是京中頗有名氣的武
師柳西銘,幸好一找便著,柳西銘見是他來,嚇了一跳,急忙鎖好門戶,拉他進入內室,低
聲說道:「你怎樣這般大膽?你父親是朝廷欽犯,你岳父又被捕去,生死未知。若有人知你
身份,如何是好?」王照希笑了一笑,說道:「京中正注意著這件怪案,錦衣衛未必會分心
來料理我。我正想請問叔父,敝嶽是太子官中的值殿武師,怎的也會被捕?難道他也被牽連
進梃擊案了嗎!」柳西銘歎了口氣道:「我也莫名其妙呢,那鄭大混子,還是你岳父擒著
的,就是沒功也該無罪,卻顛倒起來,把他也捕了去。」王照希暗暗盤算,當下卻不作聲。
過了兩天,孟家門口的警衛已經撤了,一晚王照希食過晚飯,突然換了一身黑色的夜行
衣,對柳西銘道:「叔父,我今晚想到敝岳家中,探他一探。」柳西銘道:「這如何使
得!」王照希道:「我絕不連累叔父就是。」柳西銘搖了搖頭,歎了口氣,勸他不聽,也只
得由他去了。
北京的民居一般都很矮,就是大家臣室,也只是院落廣闊,很少有三層樓宇的。「因為
歷代皇帝限定民居不能高過五鳳樓的角樓,以便在宮中可以俯瞰全城,而民居則不能窺探宮
內。」王照希輕功甚好,輕輕一躍,已上了屋頂,從囊中取出兩枚銅錢,箝在中食二指之
間,先把第一枚銅錢向上一拋,二指一甩,再把第二枚銅錢照準第一枚打去。兩枚銅錢在空
中相撞,發出錚然聲響!
這一招有個名堂,叫做「青蚨傳信」,是夜行人聯絡的暗號,兩枚銅錢在空中一碰,滾
落院中。王照希蜷伏在屋簷上動也不動,過了一會,果然有兩個黑衣衛士走了出來,望了一
望,哺哺自語道:「什麼聲響,連鬼影也不見一個。」另一個人道:「京師重地,那有人這
樣大膽。李指揮也太小心了。」兩人呆頭呆腦的看了一會,又進去了。王照希暗釦錢鏢,本
待二人上屋,就要猛下殺手。心裡笑道:「真是笨蟲,江湖路道一點也不懂。」身形一晃,
疾的飛過一片瓦面,趕在兩個衛士的前頭,進了庭院,再縱身一躍,跳上書樓,這是他岳父
平日休憩之所,王照希見樓門半掩,內裡無人,躡足入內。不料前腳剛剛踏入,那扇門板突
然倒了下來,一口明晃晃的利刃,從門後伸出,冷氣森森,已從側面刺到。好個王照希,臨
危不亂,伏地一滾,左手將門板一抬,那口利刃插在板上,王照希一個「鯉魚打挺」翻起身
來,長劍拔在手中,只聽得有人嘿嘿笑道:「你這小賊是自沒羅網!」王照希長劍一晃,正
待進招,驀然間書房兩面側門大開,暗器嘶風,紛紛打進,王照希身子滴溜溜一轉,長劍劃
出一圈銀虹,在滿室暗器飛舞激撞之中,揮劍直取那伏在門後的衛士。
原來今晚輪值的三個錦衣衛,都是老於江湖的高手,他們接的命令,是要將所有來探的
人生擒,所以故意裝出祖心大意的樣子,引他進來,然後三面伏擊。幸好王照希武藝高強,
要不然幾乎受了暗算。
那伏在門後的衛士,似乎是個頭目,一口刀橫掃直劈,呼呼生風,居然是「五虎斷門
刀」的上乘刀法,另外兩名衛士,一個使熟銅棍,一個使七節鞭,也都是招沉力猛,王照希
揮劍力戰,左湯右揮,連掃帶扎,打了片刻,那使熟銅棍的衛士中了一劍,跳出圈外,王照
希挾寒風,伏身一躍,乘著一招得手,急下殺手,想先斃掉一人再算,不料使斷門刀的那個
傢伙,招數著實滑溜,乘著王照希伏身進劍,驀地橫刀掃去,一招「鳳凰展翅」,逕斬對手
上盤,王照希迫得放鬆那名使熟銅棍的衛士,擰身翻劍,把來襲的斷門刀格出外門,緩得一
緩,那使七節鞭的衛士已撲了上來,使熟銅棍的也負傷再戰。
王照希以一敵三, 然不懼!長劍寒光閃閃,劍勢如虹。須知他的父親王嘉胤乃是劍法
名家,得過石家躡雲劍的真傳,王照希文武兼學,內外雙修,極為了得。再戰了片刻,使七
節鞭的也中了一劍,痛得哇哇大叫,王照希運劍如風,節節進迫,使熟銅棍的那個,退至牆
邊,猶自不如,王照希一劍刺去,他向後一退,碰得那堵牆也動了起來,王照希劍招如電,
一劍把他釘在牆上,忽聽得「砰」的一聲,牆上竟然裂了一個大洞!那名衛士的 身跌入洞
內,王照希重心驟失,晃了一晃,幾乎給七節鞭掃著,急忙抽劍回身,就在此際,猛聽得牆
內一聲怪叫,竄出了一個人來。王照希楞了一楞,不知是友是敵了尚未看清,眼睛又是一
亮,牆內又躍出了一個少年女子,白衣飄飄,縱身一躍,在眾人驚愕之中,搶到了門口,橫
劍一封,急聲叫道:「敏哥,攻那名使刀的衛士。」
先跳出來的是個少年,傻虎虎的掄刀急撲,兩刀相格,雙方都感手腕 。王照希定了
定神,凝眸看那少女,心想:莫非是我的未婚妻子。再細看時,輪廓依稀記得,心裡驀然一
酸,說不出是什麼味兒!呆呆的看那兩人相鬥。另一名衛士,見情不妙,慌忙奪路飛逃,倚
在門口的少女嬌叱一聲,一抖手,三柄飛刀連翩飛出,上中下三路一齊打到,那名衛士慘叫
一聲,身上頓時添了三個窟窿。那白衣少女一邊放暗器,一邊嬌嗔發話道:「喂,少年人,
你為什麼盡瞧著我不動手呀!」王照希面色一變,看那個少年和敵手相持不下,一躍上前,
左肘朝他一撞,說道:「你退下!」那少年愕道:「幹嗎?」王照希一腔怒氣,無處發 ,
長劍一掄,用足了十成力量,那名使刀的衛士雖非庸手,卻那裡敵得住他的內家功力,只聽
得「喀嚓」一聲,「斷門刀」真個斷了,王照希劍鋒一轉,把他斬為兩截。收劍要走,卻聽
得那少女盈盈笑道:「你的劍法真不錯呀!巴是魯莽一點。」王照希心頭一震,暗笑自已修
養不夠,一個以天下為己任的人,怎能為兒女之情動了閒氣?這「魯莽」二字之評,弄得他
面都紅了。那少女上前一揖,說道.「義士為家父冒此大險,尊姓大名,可肯賜告麼!」
王照希與未婚妻分別已有一十六年,孟燦催他迎親的事,女兒並未知道,做夢也想不到
未婚夫從萬裡之外來到京師。所以雖覺這人似曾相識,卻不敢相認。王照希道:「小姓王名
日召,小姐可是孟武師的掌上明珠閨名叫做秋霞?」孟秋霞詫道:「你怎麼知道我的名
字?」王照希又問道:「這位小哥可是……」那少年傻笑答道:「小弟叫做白敏,是孟武師
的弟子,王兄,你的武功真好,只一招就把這鷹爪孫廢了,你撞了我一下,我一點也不怨
你。」王照希心想:這傻小子名叫「白敏」,卻一點也不機敏。
王照希心裡酸溜溜的,故意不報真名,胡亂捏了一段來歷,說是自己曾受過孟燦的大
恩,所以拚捨性命,也要來探他一探。孟燦交遊甚廣,孟秋霞竟自信了。再次道謝。王照希
忽然問道:「你們躲在這復壁裡多少天了?」白敏道:「從老師被捕的那天算起,已有三天
了。」王照希越發不舒服,不自覺的面色鐵青!
孟秋霞秋水盈盈,注視著王照希的面色,關心說道:「王兄,你累了?歇一歇吧!」白
敏接口說道:「一定是打得乏了,我去尋一瓶好酒來,給你提提神。」王照希又好氣又好
笑,那傻小子已經跑下了樓,到酒窖裡尋陳年老酒去了。
王照希與未婚妻在書房裡悠悠相對,淡淡的月光從窗外 進來,王照希一陣陣心跳,孟
秋霞燃起了兩枝紅燭,在燭光映照下,她越發顯得艷麗。王照希道:「孟小姐請恕冒昧,我
想知道令尊大人是怎樣被捕的!下落如何?好設法相救。」
孟秋霞眼光閃了一閃,眼睛中充滿謝意,王照希低下了頭不敢迫視,孟秋霞倒是落落大
方, 衽說道:「就在梃擊案發生後的第二天晚上,我們家中突然來了兩個奇異的客人,也
是在這書房裡和家父說話。我和白敏躲在裡房,只聽得他們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後來就簡
直聽不見了。我只斷斷續續聽得那客人說些什麼凶手,口供、陰謀之類的話,又聽得家父接
連說了幾次「我不知道」,後來客人去了,父親就叫我們趕快逃走,但他到外面望了一望,
忽然又走回書房把我們推進牆內的暗室,還把兩大包食物擲了進來。我們剛剛躲好,錦衣衛
就進來了。我們輪流睡覺,聽外面衛士的換班談話,才知道已過了三天。我們在裡面悶得不
耐煩,正想闖出去,你就來了。」王照希聽她說到與白敏在裡面躲藏,毫無羞澀面紅之態,
心念一動,懷疑不定。孟秋霞又道:「我記起了,他們還似乎提到鄭國舅和魏公公的名
字。」
王照希曾佐助父親處理過許多事情,見識閱歷都超於他的年紀。聽了孟秋霞的話後,低
頭默想,過了一陣,才緩緩說道:「這梃擊案一定是個大陰謀,有人買通凶手,想陷害另一
批人。你的父親是第一個接觸凶手的人,所以被捲進去了。主謀的人只恐你父親知道什麼內
情,或者是想套問凶手說過些什麼說話,所以把他架走。照情形看來,主謀的人定是朝廷上
有大勢力的人,也許是那個鄭國舅,或者就是那個魏公公。我猜想你的父親一定沒有死。」
孟秋霞道:「為什麼?」王照希笑道:「除非你父親真知道些什麼,而又把所知道的全都說
了.否則他們疑神疑鬼,一定會慢慢套問。」孟秋霞眼睛明亮,讚歎道:「你看得真透
徹。」對面前的這個少年,不自覺的欽佩起來。心想:自已未婚夫不知是什麼樣的人,要是
像這個姓王的少年那就好了。可巧他們都是姓王的。想到這裡,面上一陣紅暈,粉頸低垂,
王照希暗暗詫異:怎麼剛才還是那樣落落大方,現在又顯出女兒羞態來了。
盂秋霞自覺失態,急忙定了定神,抬起頭來,正想說話,門外一陣腳步聲,白敏已回來
了。
白敏提著兩瓶陳年老酒,興沖沖的跑上樓來,推門說道:「王兄,喝兩口酒提提神吧,
你打得太累了。」一見王照希神采奕奕,又不禁喜孜孜的笑道:「王兄,你精神恢復得真
快,剛才看你那樣壞的面色,我還擔心你生了病呢!」
王照希心中感動,暗想這小子倒傻得可愛。想到自已與未婚妻分別了一十六年,若她另
有心上之人,這也怪她不得。這樣一想,心中寬坦許多,反覺對白敏有些歉意。
孟秋霞笑道:「你這傻小子,倒很會獻慇勤。」白敏笑嘻嘻的斟了三杯,說道:「師
妹,你也喝一杯。」孟秋霞走出房外,向天空瞧了一瞧,回來說道:「別盡顧飲酒了,天色
已快將亮了。衛士們就將換班,我們得想個辦法才好。」王照希把酒杯一推,說道:「咱們
走!」
王照希帶孟、白二人到柳家,柳西銘一夜無眠,尚在心焦等候。王照希叫盂,白二人在
庭中稍候,自已和柳西銘進入內室密談。王照希將經過情形說了一遍,又道:請柳叔叔替我
隱瞞身份,孟小姐並不知道我就是她的未婚夫婿,還是不要告訴她好。柳西銘拈鬚微笑,抬
頭說道:「為什麼?」王照希面上一紅,吶吶說道:「還是不要告訴她好!」柳西銘微微一
笑,道:「你們少年人的心事真不易猜,好,我依你便是。」走出院子,給孟秋霞和白敏安
排了歇息的地方。
過了幾天,風波漸息。柳西銘交遊頗廣,聽在宮中當差的人傳來的消息,神宗皇帝又把
宮中的執事太監龐保、劉成殺了。卻把一個叫做什麼魏忠賢的太監,升做太監總管。 王照
希聽了,心念一動,想道:這魏忠賢想必就是那個什麼「魏公公」了。
孟秋霞心懸老父,度日如年,這幾天來她和王照希已經很熟,屢次催他想法。這晚,王
照希招孟秋霞和白敏進房,突然說道:「孟小姐,你敢不敢再冒一次絕大的危險。」孟秋霞
嗔道:「王兄,這是什麼話來?我無力救父,已是羞慚無地,我家的事情難道還能要王兄獨
力肩擔?」王照希笑道:「我不懂說話,該打該打。」白敏道:「你快些說出辦法吧,要冒
什麼險,請算我一份。我這個人沒有什麼用處,就是不怕死,為了救出師父,我赴湯蹈火,
也在所不辭。」王照希看了他一眼,說道:「我今晚想進皇宮探他一探。我已探清楚那個鄭
貴妃住在「乾清宮」,連宮中的地圖我也託柳叔叔弄來了。」白敏拍拍手道:「那敢情
好。」王照希忽道:「不過,夜探皇宮,那高來高去的本事一定要十分了得,孟小姐的輕功
造詣我可以放心……」白敏這次居然不傻,心想自己的輕功本事果然遠比不上師 ,隨他們
去,莫說幫不上忙,反成了累贅。因道:「既然如此,我不去好了。」心無雜念,說得甚為
坦然。
這晚,王照希和孟秋霞聽得更樓敲了三更,換上青色的夜行衣,到了紫禁城外,淡月疏
星,一片靜寂。孟秋霞足尖點地,正想躍上牆頭,王照希忽然把她扯住,打了一個手勢,一
蹲身,撿起兩塊石頭,丟人護城的御河,「卜通」兩聲,聲響雖然不大,已驚動了暗伏在城
上的輪值衛士,只見四條人影,飛下城牆,直奔御河橋上,說時遲,那時快,就在這一剎
那,王照希和孟秋霞肪身掠起,飛上城牆,就如換班一般。王照希早把宮中地圖研究清楚,
帶著孟秋霞,繞過了太和、中和、紀和三大殿進入內廷,兩人輕功都是上上之選,等到那幾
個輪值衛士折回頭時,他們已到了乾清宮外側面的小花園了。
皇宮面積極大,真說得上是殿宇連雲,綿亙不絕,北海、白海、什剎海三個人工湖也包
括在皇城之內,湖水閃閃發光。王照希和孟秋霞伏在暗陬之處,忽見園腳側門開處,有五六
個衛士伴著一個身披鬥蓬,頭面都藏在兜風之內的人,閃閃縮縮的走了進來。王照希目送他
們走入宮門,正想冒險一探,遠處琉璃瓦面,人影忽然一閃,一溜煙般直入殿宇之中。王照
希大吃一驚,這人輕功之高,竟遠在自己之上。若然他是宮中侍衛,那麼今晚定然走不脫
了。
孟秋霞悄聲說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王照希道:「且等一會。」就在這一時
間,忽聽得乾清宮內,大呼「刺客!」官外約有五六個衛士,飛奔跑來。王照希覷準最後一
名,突然長身而起,出指如電,一下子就點了他的暈眩穴,拖回暗處,在假山石後,剝了他
的衣裳,匆匆換上,對孟秋霞道:「你伏在這裡不要亂動,我走進宮內,看他一看。」躍了
出來,拔劍在手,他也大叫「捉刺客」,跑人乾清宮內。
宮中混戰正烈,王照希只見一個長身玉立的少年,手使一把寒光閃閃的長劍,大戰十名
衛士,劍光霍霍,虎虎生風,鬥到急處,但見劍花閃爍,冷電精芒,耀人眼目。這人使的是
武當派七十二手連環劍法,但功力之深,比耿紹南之流,卻不知要高多少倍!王照希暗暗稱
奇,看他年紀輕輕,卻不料這般了得!
但宮中衛士眾多,少年雖然厲害,被十餘人圍攻,也慚慚支持不住。王照希正看得出
神,忽聽得有人叫道:「喂,你為什麼不上去呀!」這人乃是錦衣衛的一個指揮,王照希躲
閃不及,和他打了一個照面。這人一見是個陌生面孔,比剛才發現刺客還要驚慌,大聲叫
道:「有人冒充侍衛進宮!」手中鐵尺也迎頭劈下!王照希刷刷兩劍,把他刺傷,但自已也
陷入了包圍。
這身長玉立的少年正是卓仲廉的孫子卓一航,他七歲之時,隨父親卓繼賢來京,適逢武
當派的掌門紫陽道長也來京化緣。紫陽道長劍法天下無雙,正想找尋一個有根基的少年繼承
衣缽。一日來到卓府,見卓一航頭角崢嶸,氣宇不凡,動了收徒之念。卓繼賢以前在湖北為
官,曾和紫陽道長有一面之緣,知他武功妙奧,深不可測。也願兒子成為文武全材的完人,
於是一口答允。紫陽道長把他帶回山中,全心教授,又用藥物培養他的元氣,磨練他的體
膚,如是經過一十二年,卓一航已得了七十二手連環劍和九宮神行掌的全部祕奧,本領在武
當第二代弟子中首屈一指,甚至比若干師叔還強。在這十二年間,紫陽道長每三年帶他回京
一次,讓他留在家中一月,攻讀詩書,在這一月中,卓繼賢就請名師宿儒替他講解經史奧
義,滿了一月又讓他把書本帶回山中自習。所以卓一航是文武雙修,師父,父親都極滿意。
到了卓一航十九歲這年,紫陽道長見他武功已成,而卓繼賢又想他回京應舉,因此紫陽
道長送他回來,並賜了他一把寒光劍。分手時紫陽道長道:「我深願你在 海中不要沉迷,
將來武當派掌門的擔子,還要你肩擔呢。」卓一航領了師父的吩咐,回轉家門,三年不見,
他已長得比父親還高一個頭了。
父子團圓,一家高興。卻不料風波忽起,橫禍飛來,父子相聚,不到三月,卓繼賢就被
捲入了「梃擊案」的漩渦,一日上朝,遂成永訣。卓一航哀痛逾常,在居官的父執處探聽得
知,父親乃是被鄭國舅所誣陷,而鄭國舅又是秉承他妹子鄭貴妃的意旨。卓一航一怒之下,
不管宮中好手如雲,竟自一劍單身,深宵闖入。
再說王照希陷入包圍,展開躡雲劍法,飄忽如風,專揀敵人的罅隙進攻,過了一會,居
然給他移近了卓一航,卓一航也連沖數劍,殺開一個缺口,把王照希接納進來,兩人聯劍並
肩,威力大增,和衛士們混戰,有守有攻,看看就可闖出。
這時乾清宮內的寢宮房門忽散,鄭貴妃兄妹和剛才進宮那個披著斗篷的男子,在五六個
衛士圍擁之下,倚門觀戰,鄭貴妃笑道:「常洵,叫你的隨從顯顯功夫。這些衛士膿包,連
兩名小賊都捉不著。不早點收抬,駕動正宮,反而不妙。」那披著斗篷的男子把手一揮,兩
名衛士疾衝出去,一個使護手鉤,直奔卓一航,一個雙手空空,竟然憑著一雙肉掌,來硬搶
王照希的長劍。王照希刷的一劍,那人身形一矮,竟然從側面搶來,王照希的躡雲劍以快捷
見長,一刺不中,立刻變招橫截敵人手腕,劍尖下刺敵人膝蓋,那人「噫」了一聲,雙掌護
身,退了兩步。
這人練就鷹爪功,在「空手奪白刃」這門功夫上,有很深的造詣。不料王照希家傳劍
法,凌厲異常,這人連撲數次,都未得手。那邊使護身雙鉤的衛士,以為憑著雙鉤可以剋制
刀劍,故一上來就用急招「大鵬 翅」,雙鉤一合一拉,要鎖拿卓一航手中的長劍,不料卓
一航劍術更妙,長劍一翻,青光匝地,後發先至,那人雙鉤猶未遞到,他的長劍已以「旋風
掃葉」的招數斬向敵手下盤,使護手鉤的也由不得退了幾步,常洵見自己倚重的兩名高手,
出手不利,不禁甚為失望。
但這兩人功夫到底比其他衛士強得多,這一加入,配合了其他十餘名衛士,把卓王二人
緊緊圍著,又拖延了一些時候,王照希不覺焦躁起來,忽聽得孟秋霞尖聲急叫,接著是一片
叫喊捉女刺客之聲,王照希更急,刷刷數劍,硬往前衝,與卓一航稍稍分開,衛士立刻乘虛
而人,把兩人隔在兩處,王照希一急則亂,雖然勇猛前撲,殺傷了兩名衛士,而自己肩頭火
辣辣的,也中了一刀,險象環生,幾遭不測。急忙凝神止躁,把一柄劍舞得風雨不透,縮短
圈子,護身待援。
正混戰閒,乾清宮外側面的花園,園門大開,一隊衛士疾跑進來,鄭貴妃面上變色,急
推那個披著斗篷的男子入內。說時遲,那時快,這隊衛士已跑到宮前,卻並不加人追拿刺
客,當中一個男子,在衛士簇擁之下,大叫「停手,搜宮!」包圍王卓二人的衛士,嚇得個
個住手跳開,鄭貴妃尖聲叫道:「殿下,我犯了什麼罪了?」原來這人乃是太子,只聽他又
大聲喝道:「搜宮!」他帶來的衛士,衝上臺階。鄭貴妃頭髮一甩,厲聲斥道:「沒有萬歲
爺的聖旨,誰敢擅進此門。」衛士一窒,太子冷笑說道:「早巳有人擅進此門,不必父皇聖
旨,萬事有我承當!」衛士們發一聲喊,搶人宮殿,鄭貴妃也尖聲叫道:「替我擋著這些暴
徒,我與他到萬歲爺前講理去,萬事有我承當!」兩邊針鋒相對,衛士各為其主,頓時混殺
起來!
卓一航身形急起,運劍如風,叫道:「太子,我替你捉拿叛賊!」只見他翻身進劍,在
人叢中直穿過去,乾清官的衛士在混戰中那分得出身來攔他,宮內有三幾個衛士衝出攔截,
也給他一頓潑風劍法,連環發招,打得東歪西倒。那披著斗篷的男子,跑在鄭貴妃前頭,看
看就可進入內室,卓一航足尖一點,平地躍起,疾如飛箭,在半空中疾衝撲下,一把抓著他
的斗篷,拿了起來,將他的身軀當成兵器,一個旋風急舞,揮了一個圓圈,官內雖有五七名
衛士,那個敢上!在這時間,王照希也揮劍殺了入來,太子和兩名侍衛也已闖人殿中。
卓一航一個旋風急舞,將擒獲的那個男子向外拋出,早有太子帶來的衛士上前接過,揭
開風兜,現出面目,衛士驚叫道:「二皇子!」太子冷笑道:「把他困了!繼續搜宮!」卓
一航雙臂一振,劈啪兩掌,把乾清宮內殿的宮門震開,一馬闖進。
原來二皇子常洵,仗著母親鄭貴妃得父皇寵愛,早思陰謀奪嫡,但朝中大臣多是太子的
羽翼,被迫離開京師,受封到洛陽去做藩王。鄭貴妃心中不忿,勾結了太監魏忠賢、哥哥鄭
國泰與若干朝臣結成黨羽,定下了一條惡毒之計,唆使一個心腹死士,扮成癲漢,在青天白
日之下,手執棗木棍,硬闖慈慶宮,被擒之後,故意瘋言瘋語,亂供同黨,嫁禍插髒,將扶
助太子的大臣一個個牽連人內,又把宮中兩個最有勢力的太監龐保劉成除了,讓魏忠賢得以
掌握東廠,接任「宗主」。 「按:明朝的特務組織,分「東廠」「西廠」和「錦衣衛」三
個機關,東西廠由太監掌握,「錦衣衛」則由武官主管。東廠的總管稱為「宗主」。」常洵
在洛陽也收買死士,密謀造反。後來「梃擊案」陰謀成功,牽連日廣,鄭貴妃以為大事可
成,遂密召兒子進京。不料太子常洛,頗為精明,手下也有一班武士。常洵進京的事,居然
給他偵察出來,因此遂爆發了深宮喋血的一幕怪劇。
卓一航震坍宮門,直闖進去。只見鄭貴妃兄弟和一個白淨肥胖的太監都在殿中。卓一航
認定鄭貴妃兄弟是陷害他父親的仇人,大吼一聲,掄拳直上。那太監正是魏忠賢,斥道:
「你敢造反?」把手一揮,四名「椿頭」「東廠衛士的頭目」一齊迎擊,卓一航呼的一掌掃
去,第一名「樁頭」伸臂一格,身形一歪,居然並不退後,第二名「樁頭」反掌一揮,竟是
鐵琵琶手的功夫,挾著勁風,撲面打來,第三名「樁頭」乘著他旋身之際左肩向前一撞,和
卓一航碰個正著,他給卓一航反震之力,震倒地上,卓一航也給他碰得歪歪斜斜,收不著
腳。說時遲,那時快,第四名「樁頭」卜地飛起一腿,一個「蹬腳」踢在卓一航胯上,頓時
把卓一航踢出一丈以外,但卻並未跌倒。這四名「樁頭」都是東廠高手,武功遠在外面混戰
的衛士之上。卓一航雖然武功極高,但經驗火候都尚不足,以一敵四,竟然吃了大虧。卓一
航勃然大怒,一個翻身,拔出寒光寶劍,王照希和太子的衛士,也已經人到內殿來了。太子
喝道:「常洵私離藩地,圖謀叛逆,誰敢包庇,一併拿了。」喝聲未停,已經入到內殿來了
魏忠賢忽然把手一招,叫道:「遵命!」竟指揮四個「樁頭」,一把就將貴妃兄弟拿著。笑
嘻嘻的道:「鄭貴妃兄弟主謀叛逆,我是證人!」太子愕然,王照希卻心不在焉,提劍四
顧。正是:深宮喋血,大起波瀾,刀光劍影,骨肉相殘。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
第三回
手足相殘 深宮騰劍氣
恩仇難解 古洞結奇緣
鄭貴妃嚷道:「魏公公,你這是什麼意思?」魏忠賢面孔一扳,雙眼一翻,悄聲說道:
「你們母子兄妹,密謀篡位,我魏忠賢忠心赤膽,維護太廟宗祠,與你們周旋,無非是想套
取你們的奸謀,你當我真會參與你們的造反麼?」鄭貴妃破口大罵。太子常洛將信將疑,轉
念一想,這魏忠賢新近得勢,掌有東廠,管他是真是假,只要現在幫我便行,我又何必苦苦
追究。當下喝令將鄭貴妃兄妹與二皇子常洵綁個結實,正想退出,王照希忽然大聲喊道:
「孟伯伯,我來了!」太子霍然醒起,向鄭貴妃喝問:「你們將我的值殿武師綁架,藏在那
兒?」
魏忠賢眼色一拋,東廠的一個「樁頭」把屋中的八仙抬猛的掀起,地上現出一個黑黝黝
的洞穴,王照希興四個樁頭縱身人內,行了幾步,只聽得裡面大聲呼喝,金鐵交鳴,王照希
從八寶囊中取出火石,點起火絨,與東廠的四個頭目急步奔前,聚攏目光,只見一個魁梧漢
子,披枷帶鎖,居然身似旋風疾轉,舞動長枷,與兩個看守衛士惡戰。這人正是他的岳父孟
燦,他聽得外面殺聲撼地,情知有變,因此強運內力,掙斷手鐐,就以長枷作為兵器,與乾
清宮的兩名衛士拚鬥。
那兩名看守都是衛士中一等一的好手,孟燦吃虧在腳上帶著沉重的鐵 ,未能掙脫,縱
跳不靈,一場惡鬥,雖然把兩個看守打得頭破血流,但自己也受了七八處刀劍之傷。四名樁
頭疾跑人內,那兩個看守大喜嚷道:「喂,你們快來服侍這個蠻子!」卻不料,說時遲、那
時快,四名東廠頭目,兩個服侍一個,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把兩個看守殺了。
王照希提劍上前,只見岳父已似血人一樣,急忙將他扶出地窟,在他耳邊說道:「嶽
父,是小婿來了。」孟燦道:「霞兒呢了你見過沒有?」語聲微弱,說得很是吃力。王照希
道:「霞妹也在外面。」孟燦精神一振,扶著王照希的肩頭走出地窟。
宮殿內太子常洛正與卓一航說話,卓一航的祖父是總督,父親是侍郎,一說起來,太子
自然知道。太子道:「你父親的冤枉我必定替你昭雪。」孟秋霞也已進入殿內,站在卓一航
身邊,忽見王照希扶著一個血紅的人出來,大吃一驚,定睛一看,卻是父親,不由得魂飛魄
散,眼淚迸流,跳上前去。孟燦道:「太子,恕我不能伺候你了!」左手拉著女兒,右手拉
著女婿,正想說話,忽然有兩名從外殿趕來的錦衣衛,發出怪聲,一左一右,雙雙蹤上,齊
向王照希撲去,王照希身子一仰,左肘一撞,把一名衛士撞翻,接著一掌劈出,又將第二名
衛士格退。定睛一看,這名衛士正是在 西追蹤自己,給玉羅剎嚇退的錦衣衛指揮石浩!
石浩素來自負,給王照希一掌格退,振臂再撲。太子喝道:「石浩,休得胡來!」石浩
道:「這人是 西的叛逆!」太子奇道:「什麼,他是叛逆?」石浩道:「他在 西誑稱是
卓總督的保鏢,我們有眼無珠,把他輕輕放過了。不料後來劇盜玉羅剎竟替他出頭,殺了我
們三個錦衣衛。」錦衣衛對外,東西兩廠的衛士對內,各不統屬。石浩這班人是從外廷太和
門那邊聞訊趕來的,他們直屬皇帝。所以若然真是搜捕叛逆,太子也制他不住。太子道:
「什麼玉羅剎,是男強盜還是女強盜?」石浩道:「是當今天下最厲害的女強盜。她替他出
頭,顯見是有關係。」說罷作勢欲撲,王照希忽然哈哈笑道:「卓總督的孫兒便在此地,你
問問他我是否他家的保鏢?」卓一航看了王照希一眼,朗聲說道:「票殿下,這位王兄正是
我家的保鏢,所以我和他一道進宮,助殿下擒獲叛逆。」石浩道:「那麼玉羅剎為何幫
你!」盂燦雖受重傷,神智尚清,急向太子叩頭稟道:「這人是我的女婿,他和小女前來救
我,請石指揮不要冤枉好人。」孟秋霞站在旁邊,父親的話雖然微弱,卻是聽得清清楚楚,
身子陡然發熱,也不知是羞是喜,心兒卜通通的跳個不停。
孟燦這幾年來做慈慶宮的值殿武師,和太子甚為相得,日前那個「梃擊案」的凶手,又
是他拚死擒著,而今為了太子,他又被鄭貴妃的手下捉去私刑拷打,弄得變成血人,太子對
他甚覺歉疚,聽他一說,急忙說道:「石指揮,孟武師和卓公子總不會說謊,你放了他
吧!」孟燦道:「那玉羅剎既是最最厲害的女強盜,她和官面的人自然是作對的了。只怕她
有意離間也說不定。」石浩礙於太子的面子,而且孟燦又是他的前輩,心裡雖然還有懷疑,
也只好悻悻退下。
太子道:「孟武師身受重傷,隨我回宮調養去吧。卓公子和這位王兄,也請一併進
宮。」盂燦道:「謝殿下,奴婢今生恐再不能伺候你了。還是讓奴婢回家,料理後事吧。」
太子看他傷勢,知是無望,而自己又有大事料理,也就不再強他。當下說道:「也好,你坐
我的車回去。」叫人取了大內的金創聖藥,送他們回家。
一路上,孟秋霞在馬車裡扶著父親,不時偷瞧王照希。王照希卻是眉頭深鎖。到了家
中,天色已將發白。送他們回家的太子隨從,給盂家揭了封條,留下金創聖藥,告辭回宮。
王照希與孟秋霞把盂燦扶人帥房,敷傷裹創,忙了一陣,卓一航也在旁幫忙。孟燦精神稍見
好轉,突然睜大了眼,氣喘吁吁的說道:「你們靠近一些,我有最祕密的事要告訴你們。」
卓一航以為是他傢俬事,悄悄退出。盂燦忽然招招手道:「這位卓兄可是紫陽道長的高
徒!」王照希點了點頭。孟燦道:「我和卓兄雖是初交,今後也將永別。但適才見卓兄庇護
小婿,高義難忘。這事情我也不想瞞著卓兄,而且日後恐怕也要卓兄助一臂之力。」卓一航
行到門口,再折回來。王照希倒了一杯熱茶,給孟燦喝了,說道:「孟伯伯你養養神再說
吧。」孟燦雙眸炯炯,急聲說道:「現在不說,那就遲了。賢婿,我知道你父子近年對我不
滿。」王照希道:「那裡的話。」孟燦道:「我快死了,咱們都說實話。我知道你們父子不
滿意我作朝廷的奴才,可是你們知道我為何要到慈慶宮去做值殿武師嗎?」
孟燦面容肅穆,身子抖顫,大家都不敢說話,過了半晌,孟燦沉聲說道:「我和冀北的
羅大俠羅金峰是摯交,你們是知道的了,羅金峰在五年前突遭橫死,你們可知道麼?」王照
希道:「聽江湖上的朋友說過。」孟燦道:「羅金峰肝膽照人,忠心愛國,年前到關外刺探
敵情,得了一份絕密的情報。原來滿洲韃子蓄意內侵,連年來派人到關內活動,竟然收買了
一批人替他作內應。其中有督撫大員,有朝廷重臣,也有武林高手。羅金峰只探出兩個人,
其中一個還不知道名字。」卓一航和王照希義憤填胸,齊聲問道:「是那兩個?」盂燦道:
「一個是川邊的應修陽。」王照希「啊」了一聲。孟燦道:「應修陽行蹤詭祕,十年來無人
知道他的下落。另一個卻是大內高手,但卻不知是錦衣衛的還是東西廠的?據說若干重臣督
撫和他都有聯絡。所以這人比應修陽還更重要。羅金峰知道這個祕密,剛剛回到關內,就給
人害死了。臨死時他對我說出祕密,到慈慶宮去做值殿武師也是他的主意。」王照希這才恍
然大悟,原來岳父進宮,用意是就近偵查。孟燦歎口氣道:「可惜我在宮中五年,一點線索
都得不到。」歇了一陣,又道:「宮中暗鬥甚烈,太子這人,雖然比他父親精明,也有心勵
精圖治,只恐也未必能逃暗算呢!我不想你們也進宮當差,只願你們記著應修陽這個名
宇。」
孟燦一口氣說完,氣喘更甚,孟秋霞給他輕輕 背。孟燦忽道:「白敏呢?」孟秋霞
道:「他在柳叔叔家裡。是王哥哥救我們出來,帶我們去的。」王照希心道:「這白敏原來
是他心愛的徒兒,怪不得秋葭和他那麼親熱。」不覺又有些酸意,說道:「孟伯伯,你惦白
敏,我給你把他叫回來。」孟燦慘笑道:「不用了,來不及了!咦!照希,你為什麼盡叫我
做「伯伯」?我去世後,你和秋霞要相親相愛,我見得著你們,我心裡很高興,很高
興……」話聲斷斷繼繼,越說趟弱,還未說完,雙腿一伸,氣息已斷!
孟秋霞號啕大哭,王照希跪下叩了幾個響頭,道:「我請柳伯伯替你主持葬事,還有你
的白敏哥哥。」孟秋霞帶淚問道:「你呢?你不替我主持嗎?何必勞煩外人?」王照希道:
「我,我……」欲言又止,正在此時,外邊忽然有人叫門。卓一航下樓開了大門,卻原來是
太子差來的人。
太子差人來探問孟燦,知道噩耗,無限惋惜。另外差人還帶來了太子的邀請,請卓一航
到慈慶宮作客。卓一航接了請帖,請太子的隨從在客廳稍候,自己進內更衣,並和王照希道
別。
王照希設了岳父的靈位,陪卓一航辭靈之後,忽然把他拉人內室,悄悄說道:「卓兄,
太子召你,將有重用,但我勸你還是不要做官的好。」卓一航道:「我喪服未滿,那會為
官?」原來他們講究古禮的官家子弟,守孝要守三年,在這三年內非但不能出仕,連結婚作
樂也不可以。王照希又道:「那麼卓兄是否要攜令尊金骨,回 西原籍?」卓一航道:「正
想如此,但只怕萬裡迢迢,不知能否護先父遺骸,歸葬故園呢。」王照希忽道:「憑卓兄的
本領,何處不可通行。但請你提防一個人?」卓一航道:「誰?」王照希道:「玉羅剎!」
卓一航道:「為什麼?」王照希道:「她和你們武當派結有樑子。」卓一航道:「怎麼我未
聽同門說過?」王照希道:「這是最近的事情。」當下將玉羅剎劫他祖父,辱他師兄的事說
了。卓一航怒道:「好一個狠心辣手的賊婆娘!」王照希眉頭一皺,他料不到卓一航官家子
弟的氣味竟如此濃,口口聲聲罵玉羅剎做「賊婆娘」,他自已是綠林大豪之子,心中未免不
快。當下冷冷說道:「玉羅剎手底之辣,確是罕見罕聞。但她巾幗鬚眉,卻也是武林中百世
難逢的奇女。」卓一航淡然說道:「是嗎?若有機會我也想見她一見。」王照希陡然一震,
他到底受過卓一航庇護之恩,如何能眼睜睜看他送死。急忙說道:「卓兄,我勸你還是不要
碰她為妙。你是千金之體,若出了什麼事情,我的罪可更大了。」卓一航雖然心也不快,但
見他說得極為誠摯,便道:「既然如此,我不見她也罷。」王照希道:「是啊,卓兄武藝雖
高,也犯不著和她作對。何況卓兄若回原籍,當然是取道人同,經山西回陝北的了。只要不
到陝南,就可避過玉羅剎了。」卓一航道謝了他關注之情,拱手道別。王照希忽然在他耳邊
說道:「卓兄回家之後,若然有事,請到延安府來找小弟。只要說出小弟賤名,定有江湖同
道給你指引。」卓一航性情磊落敦厚,只覺此人頗為詭祕,卻料不到他便是陝北綠林領袖的
兒子。
當下卓一航應了一聲,也不問他在延安府的住址。兩人揮手道別。卓一航乘了太子來接
的馬車,直入東宮。隨從把他安置在賓館稍候,過了一陣,進來叫道:「太子請!」卓一航
隨侍從走過曲曲折折的迴廊,到了一處用白石欄杆圍成的庭院,庭院中有幾個武士在那裡表
演武功,庭院對著一座綵樓,太子就在綵樓中飲酒看技。侍從把卓一航帶上綵樓,行過禮
後,太子賜他平身,叫人端一張凳子給他,就叫他坐到側旁,微笑說道:「經過昨晚的紛
擾,大功總算告成,外有廷臣,內有宗室,還有煌煌祖訓,不怕父皇不懲治他們。你也辛苦
了,咱們且飲酒看技。」原來明太祖朱元璋立國之後,定下封建制度,把子孫封為藩王,對
防止藩王謀叛,異常嚴密,例如若不奉詔,藩王不許人京,即在藩地,出城掃墓,也必須奏
請,藩王之間,不許往來,更不得幹預朝政,一犯禁令,立即削爵貶為庶人,送鳳陽府高牆
「牢獄」永遠禁錮。這些嚴密的規定,便是太子所說的祖訓。明神宗朱翊鈞雖然寵愛鄭貴妃
母子,但這次常洵私自入京,犯了祖訓,即使查不出叛逆實據,這大罪也難逃了。加以朝野
的大臣名流如顧憲成.申時行.王錫爵、王家屏等都是擁立太子的人,尤其是顧憲成,在萬
歷廿二年時,就因立嗣之爭,辭官歸裡,在無錫東林書院講學,一時天下景從,名士清流,
組成了東林黨。雖然在野,影響極大。顧憲成是擁立太子的人,明神宗雖偏愛庶子,也有顧
忌,魏忠賢起初見鄭貴妃母子得寵,因此互相利用,藉鄭貴妃之力奪取東廠,後來一看內外
形勢,對鄭貴妃不利,於是又沒歸太子,更增加了太子的優勢。因此太子才洋洋自得的對卓
一航說出那一番話。
卓一航聽了這一番話,悚然有感,心想:二皇子雖然不肖,但兄弟骨肉之間總不必如此
猜疑忌克。太子把想謀叛的弟弟捉了,本是應該,但這樣幸災樂渦,卻非人君的風度,不覺
想起了「左傳」裡「鄭伯克段於鄢」那段文章。那裡記載的鄭國兩個皇子,也像今日的太子
與二皇子一樣,為了爭位,哥哥把弟弟捉了。那個弟弟「共叔段」比今日的二皇子常洵還要
胡作非為,而鄭莊公則要比太子常洛寬厚。但「左傳」還是譏諷鄭伯以機謀施於骨肉。卓一
航暗暗心寒,又想起盂燦為太子而死「而太子聽到死訊,卻一點也不哀悼,不覺把沒靠的意
思消去一半。
太子見他悠然若有所思,舉杯笑道:「你且看我門下衛士的輕功妙技!」卓一航舉頭觀
看,只見庭院中四個漢子,肩頭上各頂著一枝長長的竹竿。
每根竹竿上攀一個少年,左手握竿,右手執劍,四名大漢肩頭頂竹竿繞場疾走,竹竿上
的少年作出種種姿勢,或作「倒掛珠 」,或作「平伸雁翅」,或以足鉤竿,或以指定竿,
姿勢十分美妙。卓一航常在天橋看耍雜技,雜技中雖也有這樣節目,但攀附著竹竿演技的
人,卻遠沒有這麼靈活。四名大漢抱著雙手,在場中穿花蝴蝶似的左穿右插,肩頂著的竹竿
顫動不休,彎下了一大截,但竹竿上的少年卻是嘻笑玩耍,好似穩如泰山。卓一航道聲
「好!」太子微笑道:「這算不了什麼。」一擊掌,四名大漢左穿右插,上面四個少年也是
東一劍西一劍,交互混戰,真是極盡龍蛇衍曼的奇觀。卓一航細看時,只見四個少年,雖是
混亂刺擊,並無固定對手,但卻頗有法度。不禁鼓掌稱妙。這四個少年的輕功造詣,已非尋
常可比,不能以等閒耍雜技的人視之了。
太子又擊了擊掌,衛士班中驀地走出一個五十餘歲,紫膛面.山羊鬚的漢子,手上也拿
著一根竹竿,走到場心,把竹竿折為兩段,在庭中一豎,身子騰起,雙足點著那兩根竹竿,
身形晃了幾晃,便定了下來。要知竹竿豎在地上已難,而支持一個人的重量更難。這人非但
輕功高妙,力度也用得恰到好處,才能穩住重心。這人站穩之後,叫道:「來吧!」那四名
漢子,肩頭上頂著竹竿,繞著他打轉,竹竿上的少年發一聲喊,忽然一個個的躍下,持劍向
他疾衝!那人身手矯捷極了,站在兩段竹竿上紋風不動,四個少年先後向他衝來,他伸出兩
手,一接便拋,就像耍雜技的人拋飛刀似的,把左面衝來的少年拋向右邊,有面衝來的少年
拋向左邊,一拋又接,一接又拋,更妙的是,那些衝來的少年給他一拋,又恰恰拋到那四名
大漢的竹竿上,就像演出一場閉中飛人的大雜技,好看之極!
太子再次擊掌,場中的人倏然停止,四名大漢取下竹竿,竹竿上的少年也各個躍下。那
個留著山羊鬚的漢子,微微一笑,也跳下地來,那兩段竹竿,卻仍然豎在地上。卓一航眼
利,看出那兩段竹竿似乎短了一截,方在詫異。那漢子哈哈大笑,把兩段竹竿拔起,地上竟
然留下了兩個小洞,須知竹竿質柔,泥地甚硬,這人主見能運用足尖的內力把這竹竿插入地
內。這份功力,確是非同小鄙!太子把那漢子招來,給卓一航介紹道:「這位是西廠第一高
手,現父皇撥給我使用,名叫鄭洪臺。卓先生武藝高強,兩位正好交個朋友。」鄭洪臺伸手
相握,卓一航忽覺他陡然用力,五指就如鐵箍一般!
卓一航心想:他是在試我的功力。手板放輕,鄭洪臺突覺手中握著一堆棉花,卓一航的
手掌已似遊魚一般滑了出來。鄭洪臺道:「好,是正宗的內家功力,閣下不是武當派也是嵩
陽派的了。」卓一航微微吃驚:只憑這一試招,他竟能知道我武學淵源。當下說道:「武當
派的紫陽道長正是家師。」鄭洪臺「啊呀」一聲道:「原來是天下第一名手的高徒,難怪這
般了得。」各道仰慕之意。太子興盡遣散眾人,帶卓一航回轉書房。
神宗已老,太子隨時可能即位,所以急於招攬人才,眼見這卓一航文武全才,又是世代
大官之後,對他十分賞識。於是禮賢下士,請他在太子宮中擔任官職。卓一航以孝服未滿推
辭。太子道:「又不是在朝中為官,在我府中當個客卿,也並不違背孝道。」卓一航道:
「家父 骨,還要運回家鄉。微臣祖父,年老無人侍奉。昔李密陳情,聖主尚放他歸裡。微
臣未入仕途,豈忍夤緣求進。」太子歎道:「先生純孝可風,自古道忠臣出於孝子之門,我
也不勉強了。但望你安葬令尊之後,再到京師,讓我得以親近賢人。令尊的冤情,日內必可
昭雪。你且在我宮中暫住幾天。」太子盛意拳拳,卓一航自然不好推辭。
過了幾天,朝中又是一番氣象。神宗格於祖宗遺訓與朝廷議論,迫得把鄭貴妃貶人冷
宮,將二皇子常洵削爵囚禁,鄭國舅則被問了圜首乏刑,一場大變,頓時平反過來,被牽連
的大官也一個個得到昭雪。卓一航的父親卓繼賢慘遭枉死,皇上頒旨給他洗脫了叛逆之名,
並追贈了太子少保。卓一航拜謝了太子恩情,心中稍得安慰,抒發了抑鬱之情。「梃擊案」
至此告一段落,只是那持蜓闖宮的鄭大混子,卻突然不明不白的死在獄中,神宗糊裡糊塗,
也不追問。太子以大敵已除,不願牽連過甚,也作罷了。自此魏忠賢一面在宮中弄權,一面
和太子結納,但忌憚太子精明,暗地懷著鬼胎,終於後來又弄出明朝的第二個大怪案-,
「紅丸案」,這是後話,按下不表。
且說卓一航賴太子之力,替父親昭雪之後,浩然有歸志。他向太子告了個假,到報子胡
同孟家去探訪王照希。不料王照希和孟秋霞都不見了。卓一航悵然回宮,與太子說了,太子
也甚惋惜。叫人把孟燦的功勞,記在簿上,把盂燦女兒女婿的面貌也畫了出來,以便日後尋
覓酬報。卓一航心裡暗想:他死時你毫不關心,現在卻惺忪作態,做給誰看。
過了幾日,卓一航將父親的骨骸移了出來,放人金譚,向太子告辭。太子忽道:「卓先
生,有一個人想和你一同回去。」
卓一航道:「殿下府中有人要到狹西去麼?」太子道:「正是。你遷喪令尊,千里迢
迢,有人作伴也好。」叫卓一航稍候,過了一陣,侍從帶上一人,卻原來就是那日演技的鄭
洪臺。鄭洪臺笑道:「我們兩人作伴,多厲害的強盜,大約也能應付了。」卓一航心念一
動,衝口問道:「若然是碰到玉羅剎呢?」鄭洪檯面色倏變,隨即掩飾笑道:「咱們與玉羅
剎河水不犯井水。卓兄不必害怕
兩人離了京師,曉行夜宿,路上大家談論武功,倒也不覺寂寞。過了二十多天,穿過山
西,到了狹西邊境。沿途時不時見有人和鄭洪臺打招呼,這日來到華陰,西嶽華山,已在面
前。卓一航想起華山落雁峰上,有一所道觀,觀中的道士貞乾道人是師父的知交,師父曾叫
自已回家時去拜訪他,因對鄭洪臺說了。鄭洪臺道:「那正好了,咱們索性在這裡逗留雨
天,我也要等幾位朋友。」
第二日一早,卓一航邀鄭洪臺上華山,鄭洪臺推說有事,但囑他早去早回。卓一航獨自
一人,步上華山,那華山名列五大名山,朝陽.落雁.蓮花、雲臺、玉女,五峰環拱,峰巒
重疊,形似一朵插天花瓣,端的壯麗無儔,落雁峰是華山第二峰,卓一航行了許久,到了半
山,巳近是中午時分,山頂雲煙瀰漫,天色沉暗,卓一航擔心下雨,幸好道觀已經在望,卓
一航步入道觀,觀內疏疏落落,居然也有幾個香客。卓一航走過經堂,拾級登殿,忽見一個
妙齡少女,匆匆走出,顏容艷麗,美若天人,雖是驚鴻一瞥,也覺意奪神搖。卓一航心想,
若她下到半山,碰著大雨,那就糟了。
卓一航進了大殿,通名求見,貞乾道人極為歡喜,親自把他接人丹房,叫小道士端來華
山的名茶,卓一航替師父問候,貞乾道:「我與尊師已有十年不見了。想不到他調教出這樣
一位好徒弟。」歇了一歇,又道:「你的三師叔紅雲道人一月之前,倒曾經過此地。」卓一
航道:「我三師叔來做什麼?」貞乾道:「聽說你武當門下,有五個第二代弟子,全給玉羅
剎割了手指,辱罵一頓。紅雲道人要找玉羅剎算賬呢。是我把他勸了又勸,勸他不要和小輩
鬥氣,後來也不知他去了沒有?」卓一航心想:到處都聽人說起玉羅剎,這女魔頭不知是怎
樣凶惡的樣兒?
兩人談了一陣,外面仍是悶雷不雨。貞乾道:「看來怕有一場暴雨,你在這裡歇一晚
吧。」卓一航記掛鄭洪臺和他父親的骨 ,立刻告辭道:「還有個朋友在等我,下山較快,
我還是趕回去吧。」貞乾託他問候師父,送出山門。
卓一航下到半山,忽然雷聲轟轟,烏雲蔽天,大雨欲降。
卓一航遊目四顧,忽見半山腰處,有個大洞,洞口崖石,刻有「黃龍洞」三個大字,洞
外修竹成叢,古鬆幾樹,還有石几石凳,想是觀中道士見這古洞風景頗佳,特意經管的。卓
一航道聲「僥倖」,這山洞正好避雨,於是邁步人內,人了洞後,外面雷聲接連不斷,大雨
已是傾盆而下。
洞頗深幽,卓一航行到腹地,忽然眼睛一亮,洞中的石板凳上,竟然躺著一個妙齡少
女,欺花勝雪,正是在道觀中所遇的那個女子,看他海棠春睡,嬌態更媚,卓一航是名家子
弟,以禮自持,幾乎不敢平視。見她睡得正酣,又不敢將她叫醒,心想:若她醒來,豈不誤
會我是個輕薄之人,於幾乎不敢平!是放輕腳步,走到近洞口之處,盤膝靜坐,看外面雨越
下越大,雖然心頭鹿撞,想那少女顏容世間少見,但卻連看也不敢回頭去看。
坐了一陣,卓一航忽覺洞中寒意迫人,心想:我是一個練武的人,猶自感到寒意,洞中
那個少女怎生抵受,只怕要冷出病來。又想道:「孤男寡女,雖然避嫌,但若眼見她將因寒
致病,於心何忍了避嫌事小,寧願她醒來怪責我吧。於是又放輕腳步,悄悄走入洞中,脫下
身上大衣,輕輕蓋在她身上。又躡手躡腳,退了出去。
走了幾步,忽聽得背後那少女翻身的聲響,卓一航不敢回頭,但聽得那少女厲聲斥道:
「大膽狂徒,敢來欺我?」卓一航忙道:「小娘子別見怪,是我見這洞中寒意迫人,怕你受
冷,所以冒昧給你添衣。」那少女忽然歎了口氣,說道:「請你回過頭來。」卓一航好生奇
怪,回過頭來,還是不敢平視,那少女將大衣遞過,說道:「先生適才舉動,我都見了。先
生真是個至誠君子,我平生還沒有見過像你這樣的人。換是旁人,怕不要大肆輕薄。」卓一
航心想這女子說話怎的如此坦率,面上熱辣辣的,又聽那少女道:「我剛才罵你,是故意嚇
你的,你可不要見怪。」卓一航皺了皺眉,心想怎的這樣喜怒倒顛,罵人當玩耍的。那少女
鑒貌辨色,笑道:「我生性如此,所以許多人都怕我呢。我以後一定改了。」卓一航聽她這
沒頭沒腦的話,更是奇怪,心想,你既然性情如此,何必突然要改,你改不改又與我何干。
那少女見他盡不說話,面有慍容,又道:「先生還惱我嗎!」卓一航急道:「小娘子那
裡話來,我怎會惱你。」那少女喜道:「我知道你不會惱我。你心地真好,我自出生以來,
還未有人像你那樣照顧過我。」卓一航道:「你的爸爸媽媽呢?」少女道:「我還未懂人
事,爸爸媽媽就已死了。」卓一航歉然說道:「恕我亂問,挑起你的愁緒。」那少女忽然玉
手一揚,向他肩頭按來。
卓一航身形一閃,那少女身體歪斜,似欲傾跌,卓一航用手指一鉤衣帶,飄了起來,用
衣帶攔她腰肢,防她跌倒。那少女站穩腳步,尷尬說道:「地下濕,腳一滑,不是先生出手
相扶,我幾乎跌了一跤。」忽而又笑道:「說錯了,不是出手,是用衣帶扶我。」卓一航面
紅耳熱,不敢出聲。那少女忽道:「你也怕我嗎?」卓一航奇怪這少女說話,怎麼類似瘋
痴,繼而一想,她無父無母,所以心裡難受,怪不得她這樣。因道:「我 覺小姐可憐。」
少女截著話頭,顫聲問道:「可憐?」卓一航續道:「也很可佩。小姐孤單一人,活到現
在,還敢獨上華山燒香,若非有絕大勇氣,也不能移。」那少女低垂粉頸,說道:「你說得
真對,怎麼你就像我的老朋友一般。喂,你叫什麼名字!我還未請教你呢。」卓一航把姓名
說了,轉問少女,少女道:「我姓練,我沒有名字,你替我起一個好嗎!」外面雨聲漸止,
一陣風颳了進來,少女衣袂風飄,姿態美妙,卓一航突然想起「霓裳羽衣」的說話,衝口說
道:「叫做霓裳,豈非甚好?」那少女忽然面色大變,喝道:「你是何人,從實招來!」卓
一航驚道:「我就是卓一航嘛,練小姐嫌這個名字不好,不要便是,何必發怒。」那少女雙
眸閃閃,眼光如利剪一般直盯著他,聽他說後,靜了下來。道:「我又發怪脾氣了,你給我
取的名字很好,我以後就叫練霓裳吧。」
卓一航抹了額上的冷汗,心想:「這位小姐真得人驚。」練霓裳忽道:「我看先生精通
武功,不知到華山何事!」卓一航道:「我在武當派學過幾手三腳貓的功夫,那談得上精通
二字,我這次是將父親骸骨,遷葬回鄉,路過華山,特上來燒一炷香。」看官們大約都知道
這位少女就是玉羅剎練霓裳了,難得卓一航給她起的名字,正巧就是她的本名。玉羅剎心裡
生疑,剛才試他,又看出他是武當派高手,武功遠在耿紹南之上,連紅雲道人,也要遜他一
籌。只道他是有意尋仇,不料他毫不隱瞞坦然說了,看神氣他絕對不知自己便是主羅剎,不
覺啞然失笑。須知玉羅剎手底極辣,若然剛才卓一航有點隱瞞,那就糟了。
玉羅剎盈盈笑道:「我聞得武當派劍法天下無雙,怎能說是三腳貓的功夫?」卓一航
道:「學無止境,天外有天,各派武功,都有特長,那有天下無雙的道理。不過武當少林,
歷史悠久,代出英豪,所以武林人士,遂謬加讚賞罷了。至於我資質魯鈍,雖有名師,書劍
無成,更是無足稱道。」卓一航這時已懷疑玉羅剎懂得武功,話說得特別謙虛。玉羅剎留心
聆聽,點了點頭。忽然向卓一航行來,衣袖一拂,閃電般的捉著了卓一航的手腕。
卓一航大吃一駕:自己怎會閃躲不開?漲紅了面。試用力掙脫,玉羅剎故意把手一鬆,
洞外雨聲慚止,山頭隱有嘯聲。玉羅剎道:「喲,我害怕得緊,我一害怕就想拉個人作伴,
你又不理我。」卓一航也不知她是有意無意,猜不透她到底會不會武功,但看她楚楚可憐,
不禁說道:「小姐若是害怕,我送你回家吧。」玉羅剎走近洞口,看看天色,說道:「雨就
要停止,有人等著我呢。不用麻煩你了。」過一會兒,雨收雲散,玉羅剎道:「好,我要回
家去了。」卓一航本想問她:你既無父無母,家裡還有何人。但見她言行詭祕,不知怎的,
心裡有點怕她,不敢冒昧問她身世。因道:「既然如此,我也要下山了。」玉羅剎道:「那
麼你先走吧。」卓一航走出洞口,玉羅剎忽又喚他,卓一航愕然回顧,玉羅剎道:「我要你
依我一件事。」卓一航道:「你說來聽,我依得便依。」玉羅剎道:「你遇見我的事,不許
你對任何人說。」卓一航笑道:「這事好依,咱們萍水相逢,過了便算了。我說它幹嗎?」
玉羅剎眼圈一紅,忽道:「原來你完全不把我放心上。」卓一航不知所措,只好道:「我就
要回 北老家,咱們以後未必能夠再見。不過他日如能再見,我一定將你當成好朋友款
待。」玉羅剎揮揮手道:「好,你去吧!」卓一航飛跑下山,到了山坳,試一回頭,練霓裳
還倚在巖前,隱約可見。
卓一航回到客店,鄭洪臺道:「你到華山進過香了?可見到貞乾道長麼?」卓一航道:
「見過了。」鄭洪臺忽道:「可惜貞乾道人從來不理閒事。」卓一航聽他話中有話,問道:
「鄭前輩有什麼事?」鄭洪臺欲說還休,忽然反問道:「你上華山,除了貞乾道長外,還見
到什麼有本領的人麼?」卓一航心靈震動,想起練霓裳的話,道:「沒有呀!」鄭洪臺也不
再問,當下又和他談論了一會江湖事跡,吃過晚飯,各自就寢。
卓一航睡到半夜,朦朧間忽聽得遠處又有嘯聲,瞿然驚起。門外有人輕輕敲門,是鄭洪
臺的聲音說道:「卓兄,開門。」卓一航拔了門閂,鄭洪臺進來剔亮油燈,忽然問道:「卓
兄,你怕不怕玉羅剎?」卓一航詫道:「什麼?」鄭洪臺道:「我只要你如實答我的話,你
怕不怕她!」卓一航道:「我還未見過她怎會怕她?」鄭洪臺喜道:「不怕便好!那麼她劫
你祖父,辱你師兄,你也想報仇麼!」卓一航道:「除非師父有命,我不想特地去找她報
仇。」鄭洪臺道:「那麼若偶然碰著呢?」卓一航越想越奇,跳起來道:「難道玉羅剎就在
這裡?」正是:如幻如夢,疑雨疑雲。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
七絕陣成空 大奸授首
卅年情若夢 石壁留經
鄭洪臺彈指笑道:「就在這裡!」卓一航驀地一驚,一個念頭閃電般的從腦海中掠過,
莫非碰到的那個練霓裳,就是什麼「玉羅剎」-轉念一想:不會呀不會,玉羅剎一定是個窮
凶極惡的女人,練霓裳卻是千嬌百媚的小姐,怎麼會扯到一塊。鄭洪臺見他低首沉思,又激
他一句道:「怎麼聽說玉羅剎在此,就害怕了?」卓一航道:「誰害怕了?不過和她之間雖
有樑子,但到底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我又何必小題大作,找她尋仇?」鄭洪臺嗔道:
「那麼她劫你祖父的事你就不理了?」卓一航道:「我爺爺已平安到家,失點銀子也就算
了。」鄭洪臺道:「那麼她侮辱你的師兄,這事關係你們武當派的聲譽,難道也就算了?」
卓一航道:「本門的事,我要聽師父吩咐。」鄭洪臺道:「好吧,那玉羅剎找上門來,你也
不理好了。武當派的威名,豈不在你手裡斷送了?」卓一航道:「她並沒有找上門呀。」鄭
洪臺冷然說道:「老實告訴你吧,她明晚就要和我決鬥,你和我在一起,難道你就能置身事
外?」
卓一航眉頭一皺,心想自己和鄭洪臺雖然沒有什麼深厚的交情,但到底是同行的夥
伴。而玉羅剎又確實是本門的仇人,自己若不出手相助,鄭洪臺怪責也還罷了,只怕武林中
的朋友,真會以為自己膽小怕事,不敢惹她。又想道:「三師叔也要找她晦氣,那麼我幫這
個姓鄭的鬥一鬥她,師父一定不會怪責。」當下說道:「鄭老前輩,玉羅剎既然要和你為
難,那麼我也要看看她有什麼本事。只是我年輕技短,只怕幫不了什麼忙。」鄭洪臺喜上眉
梢,哈哈笑道:「好說,好說,這才是個有種的男兒。我給你引見幾位朋友,咱們明晚合夥
兒去鬥一鬥那女魔頭。」拉起卓一航,跳出窗外,奔向荒野。
淡月疏星,遠處有點點 火。跑了一陣,忽聽得幾聲怪嘯,鄭洪臺倏然停步,拍拍手
掌,荒郊野墓旁,忽然鑽出了幾個人來。卓一航定睛一看,只見高矮老少,共是四人。鄭洪
臺問道:「範二哥有急事不能來我已知道了,應大哥也不能來嗎?沒有他怎成!」其中一人
答道:「他要算準時刻,明晚突如其來,嚇嚇那個女魔頭。」
鄭洪臺將四個怪客一一介紹。頭一個是趙挺,乃嵩陽派的名宿,第二個是範 ,以大力
金剛手名聞江湖,第三個卻是個廿六七歲的少年,名叫玉面妖狐凌霄,出道未有幾年,是個
劇盜。第四個是道士,名叫青松道人。這四人都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卓一航心想:這趙挺
範 也還罷了,青松道人我不知他的來歷,那玉面妖狐卻不是個正派的人。鄭洪臺為何把這
些三山五嶽的人馬都約在一起。
鄭洪臺道:「卓兄,明晚我們在華山絕頂,鬥一鬥那女魔頭,咱們先練習一下陣式。」
卓一航道:「什麼陣式?」鄭洪臺道:「我們本約好七人,每人都不同派別,各有特殊武
功,準備在合鬥玉羅剎之時,互相配合,相輔相成,因為大家武功不同,又要配合得妙。所
以要預先操練。現在我們約定的士人,有一個臨時有事,不能趕來,因此一定要卓兄加入,
才能湊數。」卓一航道:「但現在連我在內,也 有六人。」鄭洪臺道:「我們的大哥,明
晚要算準時刻才來,這陣式就是他研究出來的,所以不必等他。」卓一航心想:也好,看他
怎樣練法。鄭洪臺六人排成一個圓圈,首尾相應,說道:「武功的玄妙,就全在時間要拿捏
得恰到好處,比如你這一招,本來極為辛辣,但發得過早,敵人便能有餘暇應付,發得過
遲,方位已變,敵人又便可以趁你招老反擊,所謂差之毫 ,謬以千里,就是這個道理。這
道理雖然簡單,但要實行卻不容易。非有爐火純青的武功,出神入化的本領,談何容易。現
在我們七人,雖然都是一流高手,但那玉羅剎出手如電,我們若不預先練好,合七人之力,
要勝她不難,要制她死命,卻未必能夠。所以我們大哥,研究出這個陣式,名為七絕誅魔
陣,以三人作先鋒,三人作後衛,一人當中作為主帥,策應四方。先鋒後衛,互相調換,陣
容變化奇詭,這樣三進三退,此去彼來,中間又有人策應,必弄到敵人毫無喘息的可能,算
她三頭六臂,也難逃脫。現在大哥未來,主帥暫缺,我們六人先練攻擊的配合之道。」將陣
勢講解之後,把手一揮,轉動起來,先鋒三人各發一招,後衛三人迅即補上,陣形忽圓忽
方,忽如一字長蛇,忽如二龍擾海,忽而四面合圍,忽而左右包抄,但步伐卻是絲毫不亂。
陣勢催動,真如長江浪湧,威力驚人。卓一航本就聰明,不須多時,已是心領神會,暗想:
現在那個什麼「大哥」未來,已是這般厲害,若然來了,中間再添人策應,那就真是天羅地
網,插翅難逃了。不知他們與玉羅剎有什麼深仇大恨,一定要將她置於死地。
鄭洪臺見各人操練已熟,將陣勢一收,笑道:「卓兄,你這手武當連環劍配上趙兄那手
嵩陽披風劍,真是為七絕陣增色不少。」隨後又說了好些玉羅剎的惡行,無非是怎樣殘害武
林人物的事。卓一航心想玉羅剎既然如此凶暴,除了她也好。
月亮西斜,疏星漸隱,鄭洪臺道:「咱們回去吧,明日午夜,到華山玉女峰會齊。」話
聲未完,忽聞得不遠處似有一聲冷笑,鄭洪臺大喝一聲,六人紛紛向笑聲來處撲去。
一陣冷風, 火明滅,疏林葉落,宿鳥驚飛,那裡有人的影子。六人紛擾一陣,毫無所
獲。金剛手範 驚道:「莫非是玉羅剎來作弄我們!」青松道人道:「不像是女子的笑
聲。」玉面妖狐凌霄道:「難道是鬼魅,鬼魅也沒有這樣快的身法。」嵩陽劍客趙挺道:
「莫非是我們聽錯了?」鄭洪臺心內暗驚,口中不語。卓一航心想不知這人來意如何,若然
是玉羅剎的幫手,那可糟了。
鄭洪臺見各入神沮氣喪,強作大言道:「不管他是友是敵,若闖進我們的七絕陣中,不
死也傷,何必害怕。」其實他自己正是害怕。當下六人分散,鄭洪臺和卓一航回到客寓,鄭
洪臺歎道:「若然是令師肯出山,那就好辦了。」卓一航道:「他老人家最不變理閒事。」
鄭洪臺道:「適才看你的劍法,已經精妙絕倫,明晚你與嵩陽劍客互為鋒衛,我們都要仰仗
你了。」卓一航聽他語氣,竟似擔心自己不肯用力,當下慨然說道:「我既然答應得你,就
算是玉羅剎有天大本領,我也絕不臨陣退縮!」鄭洪臺急道:「老弟休要多心,愚兄只是見
大敵當前,所以不得不提心吊膽。」
兩人歇息了一日,吃過晚飯,聯抉攀登華山,夜靜林深,崇崗深澗,籐蘿遮道,茅草齊
腰,比白日登山,何止艱難十倍。好在鄭洪臺和卓一航都是上上武功,攀籐附葛,疾掠輕
馳,到了玉女峰頂,月亮還未到天心。
青松道人等四人已經在候,面色都極緊張,看那月亮慢慢移動,鄭洪臺手心淌汗,忽然
跳起來道:「看那月亮。」月亮當頭,四周仍是靜悄悄的。青松道人道:「玉羅剎還沒影
兒。」趙挺道:「玉羅剎言出必行,我只擔心應大哥不能準時趕來。」鄭洪臺道:「應大哥
絕對不會失約。」卓一航聽他們屢屢提起「應大哥」不覺心念一動。正想開言,忽然一聲冷
笑,隨著山風直飄下來,說時遲,那時快,一個白衣少女,直似凌波仙子,冉冉而來,倏忽
從對面山峰飄落到玉女峰頂。六人一齊站起,卓一航嚇得呆了。
卓一航做夢也想不到:這玉羅剎竟然就是昨日在華山黃龍洞中所見的少女……練霓裳。
一時間奇思異想都上心頭,恍恍惚惚,機乎疑是作夢。昨日還是那麼楚楚可憐,要人庇護的
女子,難道竟然就是江湖上聞名膽落,殺人不眨眼的玉羅剎?自己可還答應過和她做個朋
友,重逢時把她當成姐妹款待呢!想不到僅隔一天,就在這樣的情景下再見!而且兩方居然
成了死敵!
玉羅剎本來是氣定神閒,低鬟淺笑,秋波一轉,忽然面色慘白,心裡難過到極,兩顆淚
珠忍不住奪眶而出。鄭洪臺站在前面,看得分明,玉羅剎竟會流淚,這真是比泰山崩.黃河
清更令人難以置信的奇聞,然而這卻不是傳聞,而是自己眼見的事實。玉面妖狐陵霄生性輕
薄,又未曾領教過玉羅剎的厲害,笑道:「不到黃河心不死,不見棺材淚不流,玉羅剎,你
乖乖降順,咱們也許還可以饒你。」玉羅剎面色一變,忽而微微一笑,說道:「多謝盛
情!」鄭洪臺急忙嚷道:「玉羅剎,你不能不顧江湖信義,時刻未到,人還未齊,你休動
手。」話未說完,玉面妖狐陵霄,忽然捧腹大叫,躍起一丈來高,玉羅剎的獨門暗器定形針
驟然出手,虛打陵霄腰際的三臺穴,凌霄輕功甚高,見她纖手一顫,急忙跳躍,那料玉羅剎
的暗器虛實莫測,早算定他有這一跳,雙指一彈,利針已刺中他腳跟的「湧泉穴」,頓時又
酸又痛,眼淚竟似泉水一樣的流了出來。青松道人急忙替他將針拔下,揉了兩揉,這才沒
事。玉羅剎冷笑道:「我以為他是從不流淚的鐵錚錚漢子,那料如此膿包。」玉面妖狐陵霄
滿面羞慚,那敢說話,只聽得玉羅剎又道:「你知道什麼?我是為你們弔喪。可憐我新交的
朋友,今日也自尋死路。」卓一航知道玉羅剎說他,也是感喟交集,心想我也可憐你這絕代
佳人,甘心作賊。七絕陣威力無窮,你武功再高,今日也要被迫上死路。
玉羅剎見卓一航眉頭深鎖,定睛的看著他,似有情又似無情,恨聲說道:「你,
你……」語聲哽咽,說不下去。鄭洪臺,青松道人等知道玉羅剎喜怒無常,雖不知她意何所
指,尚還不以為怪,其他三人卻是莫名其妙。嵩陽劍客趙挺急忙推了鄭洪臺一下,示意叫他
把六人的圓陣先擺起來,預防玉羅剎進襲,鄭洪臺正想說玉羅剎從不偷襲。那料玉羅剎越想
越恨,恨卓一航明明與她為仇,昨日卻又騙她。見眾人擺好陣勢,驀然一聲長笑,一口寒光
閃閃的劍早拔在手中,叫道:「好,現在巳是午夜,我不等了!」身形微動,疾如電閃,刷
的一劍先向鄭洪臺刺來,鄭洪臺使的是日月雙輪,日輪一鎖,月輪平推,陣形發動,青松道
人的戒刀從左面劈至,陵霄的判官筆又斜點她的「關元穴」,玉羅剎翩然掠出,後衛三人交
叉替上,玉羅剎霍地一個晃身,劍鋒自趙挺肩頭掠過,金剛手範 一個大擒拿手拿她不著,
她已翩如飛鳥般的直向卓一航衝來,卓一航急使連環劍中的防身絕招「玉帶圍腰」,劍光一
繞,帶守帶攻,驀覺冷氣森森,一道銀虹,劈面射至!
卓一航急使個「早地拔蔥」,玉羅剎劍鋒霍地從腳下掠過,這還是她故意留情,要不然
卓一航就要當場掛綵。玉羅剎霎忽之間,連襲六名高手,鄭洪臺大叫「留心」,轉動陣勢,
把玉羅剎圍在核心,玉羅剎劍招辛辣,凌厲無前,連下殺手,幸在六人首尾呼應,互相救
護,玉羅剎雖然連搶攻勢,卻也衝不出重圍。卓一航夾在眾人之中襲擊,不知怎的,總起不
了殺機,七十二手連環劍,只求自保,並不貪功。而玉羅剎雖對他恨極,出手時也不知怎
的,總避免刺他要害。六人如潮水般的倏進倏退,越攻越緊。玉羅剎因為屢次對卓一航輕輕
放過,不出辣招,反而險象環生。氣得銀牙一咬,心道:「你既如此,我也顧不得你了!」
劍法一變,絕不留情。正當此際,驀聽得山峰上一聲怪嘯,一個乾瘦老頭,驀然從岩石上躍
下,大聲叫道:「玉羅剎,你怎麼不顧信義?」鄭洪臺一打手勢,六人如潮疾退,玉羅剎也
收劍跳出圈子,朗聲說道:「我怎麼不守信義,你自己誤了時刻。」那老頭抬頭一看,月亮
剛過天心,哈哈笑道:「我早就在這裡候你了,你連我這六個兄弟的包圍都衝不出,我再加
人你還如何得了?」卓一航心想:這人真是老奸巨猾,原來他早伏在這裡先看風色。看準有
十成把捱,他才出來。玉羅剎忽然冷冷笑道:「應老賊你害死羅金峰大俠,自以為無人知曉
了麼了這裡的幾個小賊,都是甘心從你的,還是你騙來的!」青松道人和嵩陽劍客趙挺心中
一震,那乾瘦老頭急忙罵道:「別聽這賊婆娘挑撥!她把川陝的綠林道欺壓得夠了。又傷了
嵩陽派的鏢頭,武當派的門下。她正是武林公敵。咱們再不除她,後害無窮!」拂塵一舉,
鄭洪臺急將陣形再展,重把玉羅剎圍在核心,這番「七絕陣」人數已齊,那乾瘦老頭居中策
應,一柄拂塵,忽當五行劍使,忽當閉穴厥用,神妙無方。玉羅剎凝神應敵,竟不能分心說
話。
青松道人、趙挺和羅金蜂本有交情,被玉羅剎一喝,心中也自起疑,但一想到玉羅剎心
狠手辣,卻更寒心,勢成騎虎,不得不拚,陣形變化無常,七名高手,各使獨門武功,把玉
羅剎殺得香汗淋 ,玉羅剎心高氣傲,本來以為他們集七人之力,自已也不致落敗。那知他
們卻想出這樣古怪的打法。越戰越危,越打越險,自知這次萬難脫逃,但她卻看出這七人
中,只有卓一航還未盡全力,不是拚命的樣兒,刷刷兩劍,湯開攻來的兵刃,待卓一航一劍
刺來時,她把劍一引,強用內力將卓一航拉得與她貼身而過,在他耳邊輕輕說道:「你也甘
心為虎作倀麼?」卓一航心中一凜,那乾瘦老頭的鐵拂塵已疾忙替他解開了玉羅剎的劍招。
玉羅剎也不知卓一航是否聽得清楚,但見他劍勢一緩,腳步遲滯,玉羅剎何等厲害,趁
陣勢尚未合圍,刷的一劍將金剛手範 刺傷,那乾瘦老頭急把拂塵一卷,封住了玉羅剎退
路,鄭洪臺雙輪一推一鎖,補上空缺,圈子越收越緊。範 雖然中劍,傷勢不重,怒吼如
雷,仍然猛撲。那乾瘦老頭見卓一航劍法精妙!卻無故遲緩,起了疑心,正想間他。卓一航
刷刷兩劍,擋過了玉羅剎的攻擊,退下時忽然在乾瘦老頭耳邊叫道:「應修陽先輩!」乾瘦
老頭突聽得他叫自己名字,忙中有矢,應了一聲,只道他是鄭洪合約來的人,未見過自己,
所以想通名致意。正想吩咐他小心應敵,那料卓一航刷的一劍刺來!
應修陽吃驚不小,身子陡然一縮,喝道:「你瘋了嗎?」卓一航運劍如風,大聲喝道:
「我先殺你這私通滿洲的奸賊!」應修陽身軀一震,鐵拂塵呼的捲去,玉羅剎厲聲斥道:
「原來你這 果是私通滿洲!」劍勢如虹,向應修陽疾刺,鄭洪臺和趙挺急忙左右救護。玉
面妖狐凌霄雙筆疾伸,急點卓一航後心的「志堂穴」,卓一航反手一劍,和他 殺起來!
這一來陣勢大亂,變成了玉羅剎與卓一航並肩聯劍,合戰應修陽與鄭洪臺六個高手。鄭
洪臺大聲叫道:「卓一航你是官家子弟,如何反去幫那賊人,太子面前,你如何交代!」玉
羅剎笑道:「你興應修陽結為兄弟,一個奔走關外,一個藏在宮內。他私通滿洲,你也脫不
了關係。」寶劍一抖,寒光電肘,只見四面八方都是玉羅剎的影子,卓一航劍走連環,也在
玉羅剎的劍光掩護之下,著著搶攻。戰了片刻,金剛手範 負傷氣餒,給玉羅剎一劍削去四
只指頭,慘叫一聲,慌忙退時,玉羅剎突然凌空一躍,右手長劍,在半空中舞個圓圈,把鄭
洪臺等幾人的兵器湯開,左手一抓,恰似蒼鷹撲兔,把範 一把抓起,笑道:「你的金剛手
不如我的。」向外一甩,竟然把範 的身軀從華山絕頂直拋下去,山風怒號中隱隱聽見凌厲
的慘叫,鄭洪臺等不寒而慄。玉羅剎指東打西,指南打北,左一劍,右一劍,前一劍,後一
劍,劍劍辛辣。更加上卓一航的七十二手武當劍法,迴環運用,奇正相生,也是厲害異常。
應修陽等正人雖是一流高手,竟是 有招架之功,毫無還手之力。戰到分際,玉羅剎突然喝
道:「我要大開殺戒了,青松道人和嵩陽劍客,你們本是正派之人,若再不知進退,可要玉
石俱碎了。」玉羅剎這一喝,不啻給他們指出一條生路,青松道人和趙挺倏的收劍跳出圈
子,道了聲謝,疾忙飛跑下山。應修陽面色慘白,鄭洪臺膽戰心驚,玉羅剎一劍快似一劍,
應修陽突然向後一縱,一抖手發出五柄飛刀,閃電般的向玉羅剎打去!
玉羅剎大笑道:「這些廢銅爛鐵要來何用?」長劍一旋,五柄刀全都折斷,反射回去。
那知應修陽明是進攻,實是掩護,飛刀一放之後,迅即和衣一滾,竟然從華山絕頂,直滾下
去。鄭洪臺雙輪一撤,驟的躍起一丈來高,也想步應修陽的後塵逃走,玉羅剎喝道:「那裡
逃?」那邊廂玉面妖狐陵霄也虛晃一招,身形疾起,向另一邊逃跑。玉面妖狐武功在鄭洪臺
之下,輕功卻在鄭洪臺之上,玉羅剎是個大行家,一看便知,也恨玉面妖狐剛才口舌輕薄,
縱身追去,玉手一揚,三枚「定形針」全都射入凌霄的穴道,玉面妖狐慘叫一聲,搖搖欲
墮,玉羅剎趕上補他一劍,一腳將他的 身踢下山峰。卓一航叫道:「練姑娘,捉這個姓鄭
的要緊。」玉羅剎霍然醒起,提劍追時,鄭洪臺已滾下山腰,遠望只見一個黑點。玉羅剎
道:「追!」忽聽得半山有人嚷道:「不要忙,我已替你把他捉著了!」人跡不見,聲音卻
是極其清楚,玉羅剎吃了一驚:這手「傳音入密」的內功,其實非同小鄙!要知從高處發
聲,低處易於聽見,從低處發聲,高處卻難聞曉。聽這人聲音,並不特別宏亮,就像是在山
腰和人隨便談話一般,而卻字字清澈。玉羅剎也不由得暗暗佩服,定睛看時,只見一人疾似
流星,倏忽聲到人到,卻是一個三十歲左右,方面大耳的青年。脅下挾著一人,一到峰頂,
立刻放下,被挾著的人正是鄭洪臺。這人看了玉羅剎一眼,問道:「你就是玉羅剎嗎?這位
又是誰?」練霓裳雖然以玉羅剎的名頭震懾江湖,但卻甚不喜歡別人當面叫她做「玉羅
剎」。冷笑說道:「是又怎樣?」卓一航卻恭恭敬敬答道:「小弟是武當派掌門紫陽道長門
下,姓卓名一航,敢問兄臺高姓大名,師門宗派。」那人道:「小弟名叫嶽鳴珂,咱們先談
大事,後敘師門,這人你們準備怎生發付?」玉羅剎道:「他既是你所擒獲,由你作主。」
嶽鳴珂笑道:「咱們可不必照黑道上的規矩,對這人我所知不多,他是應老賊的同伴嗎?」
玉羅剎越發不悅。原來她雖是女賊,卻不高與別人說她是女賊,嶽鳴珂一下子揭穿她所說的
是「黑道上的規矩」,不覺犯了她的心病。卓一航道:「正是,他還是太子的侍衛,以前西
廠的第一高手呢!」嶽嗚珂盯了卓一航一眼,忽然笑道:「卓兄原來就是昨晚在荒郊和他們
聚會的人,怪不得這樣熟悉他們底蘊。」卓一航面上一紅,這才知道他原來就是昨晚發聲冷
笑的怪客。當下說道:「小弟誤交匪徒,慚愧之極,那應修陽私通滿洲,他也一定是滿洲的
內應。」鄭洪臺在地下翻身滾動,玉羅剎忽然一腳向他 去,原來鄭洪臺自知不兔,正想咬
斷舌頭,那知玉羅剎熟悉江湖路道,鞋尖一勾,頓時把他下顎勾裂,嘴巴張開,不能合攏。
玉羅剎先不理他,卻問卓一航道:「你怎麼會知道應修陽私通滿洲?」卓一航一陣遲
疑,不敢即答。玉羅剎道:「我就是懷疑他私通滿洲,所以在這兩年中,三次搗他老巢,迫
得他要結集黨羽,在華山之巔和我決鬥。哼,想不到你也是他約來的人。」嶽鳴珂雙眸炯
炯,也盡盯量著他。卓一航心想:這誤會可真大了,看那玉羅剎雖心狠手辣,倒還能辨黑
白,知是非,有些豪氣。這姓岳的少年丰神俊朗,正氣凜然,必是非常之人。他們既然也約
略知道此事根由,而又對我起疑,那就應對他們說個明白。當下將孟武師怎樣臨終告密,鄭
洪臺怎樣結伴同行等等事情說了。玉羅剎這才嫣然笑道:「我知道你不是那樣的人,要不然
你的小命早就完了。」
玉羅剎問明瞭卓一航之後,笑吟吟的對鄭洪臺道:「怎麼樣,不舒服嗎了要不要我替你
治它一治?」語聲溫柔,竟似甚為關切。鄭洪臺兩眼翻白,嚇得魂飛天外。玉羅剎提起腳
來,又是向他背心輕輕一 ,這一下鄭洪臺更受不了,只覺身體內如有千萬根利針,在五腕
六腑裡刺將出來,想斷舌自殺,嘴巴又合不攏,玉羅剎道:「怎麼樣,還不招嗎?你嘴雖然
不能說話,手指還能動彈,快點將你同黨的名字在地上劃出來。要不然還有好受的在後頭
呢!」鄭洪合身為西廠頭目,審訊犯人,什麼酷刑都曾用過。卻不料天道循環,今日卻被玉
羅剎審問,身受比一切酷刑都厲害的痛楚,不由得招了出來,用手指頭在地上歪歪斜斜的劃
了好幾個名字,玉羅剎問道:「這些人是什麼身份?」鄭洪臺在前面三個名字下注了「宮中
衛士」四個字,在後面雨個名字下注了「綠林強盜」四個字。玉羅剎喝問道:「還有呢?」
鄭洪臺滿頭大汗,又寫出「沒有了」三個字,玉羅剎道:「我不信,還有地方上的督撫和朝
中的大臣呢?」鄭洪臺比劃寫道:「我實在不知道了。滿洲王爺指定要我聯絡的是這五個
人。」玉羅剎道:「哼,你想隱瞞?」又在他腰脅處踢了一腳,鄭洪臺痛得死去活來,在地
上翻騰了好一陣子,伸出指頭向地上劃字,但卻是許久許久,都未劃得一劃,好像是在苦苦
思索倒底要供出誰似的。卓一航不禁說道:「練姑娘,我看他真是不知道了。你用酷刑迫
供,只恐他會胡亂招認,連累了好人。」玉羅剎道:「你怎麼知道他是想胡亂劃供?」卓一
航道:「你不看他的神氣,他分明是在心裡比較,看那個夥伴和他交情差,就招供誰,練姑
娘,我怕看他這個樣子,你還是痛痛快快賜他一死吧!」玉羅剎道:「你倒慈心!」但終於
飛起一腳,結結實實的向他背心死穴踢去。鄭洪臺一口鮮血噴了出來,雙眼一閉,終於死
了。卓一航在玉羅剎耳邊輕輕說道:「我不喜歡你這樣殘暴,更不喜歡你這樣喜怒反常!你
這樣誰敢親近你呢?」
玉羅剎怔了一怔,苦是旁人說這樣的話,她一定動怒,但現在是卓一航說的,她頓如被
潑了一瓢冷水,心想:「怪不得人們都怕我,我的脾氣果然不好。叫人害怕,自已也沒有什
麼味兒。」低聲答道:「謝謝你的良言。」卓一航瞧著鄭洪臺的 體,忽然叫道:「不
好!」玉羅剎道:「什麼不好?」卓一航道:「我與他結伴出京,同赴陝北,他不明不白的
死了,太子豈不要追究於我!」嶽嗚珂笑道:「這個易辦。」拔出佩劍,一劍把鄭洪臺的頭
割了下來,放入革囊,說道:「小弟與熊經略乃是世交,熊經略奉旨巡邊,有函招小弟去襄
贊軍務。我此次要到京師報到,然後再隨熊經略出關。到京師時,我自有辦法和太子說明一
切。」卓一航大喜謝了。正想道別,玉羅剎忽道:「喂,你到底是那一派的高人,我想見識
見識你的武藝。」嶽鳴珂哈哈笑道:「你惡戰之後,休息好了沒有?」玉羅剎慍道:「隨便
可陪你打三五天。」嶽嗚珂彈劍笑道:「若不是想見識你的武功,我還不到華山來呢!卓
兄,適才你們問我的師門宗派,等會你看這位玉羅剎便知。」卓一航驚道:「好端端的比什
麼劍?」嶽嗚珂道:「棋逢敵手,不免技癢,卓兄,你若沒有要事,就瞧瞧我們這局棋
吧。」玉羅剎心裡暗罵:好個不知厲害的小子,怎見得你就是我的敵手?搶到下首,立了一
個門戶,故意讓嶽鳴珂佔了有利的位置,笑盈盈的舉劍平胸,道:「請進招!」
嶽嗚珂與玉羅剎相對而立,全神貫注對方,久久不動,突然間嶽嗚珂劍鋒一顫,喝道:
「留神!」劍尖吐出瑩瑩寒光,倏的向玉羅剎肩頭刺去,玉羅剎長劍一引,劍勢分明向左,
卻突然在半途轉個圓圈,劍鋒反削向右。嶽嗚珂呼的一個轉身,寶劍「盤龍疾轉」。玉羅剎
一劍從他頭頂削過,而他的劍招也到得恰是時候,一轉過身,劍鋒恰對著玉羅剎的胸膛,卓
一航駭然震驚,只見那玉羅剎出手如電,寶劍突然往下一拖,化解了嶽嗚珂的來勢,劍把一
抖,劍身一顫,反刺上來,劍尖抖動,竟然上刺嶽嗚珂雙目。卓一航又是一驚。不料那嶽鳴
珂變招快捷,真是難以形容,橫劍一推,又把玉羅剎的劍封了出去。卓一航只聽得兩人都
「噫」了一聲,再看時雙劍相交,已是爭持不下。卓一航看得神搖目奪,忽聽得嶽嗚珂喝
聲:「去!」玉羅剎身子騰空飛起,然而劍勢仍是絲毫未緩,竟然一個「飛鳥沒林」,連人
帶劍,凌空下擊,嶽鳴珂一招「舉火撩天」,兩柄劍互相激湯,玉羅剎借這劍尖一顫之力,
整個身子翻了過來,寶劍疾如風發,刷刷幾劍,直刺嶽嗚珂後心,這那裡像是比劍,簡直比
剛才在七絕陣中的惡戰,還要驚人!
卓一航正想上前化解,那嶽嗚珂反手一劍,擋個正著,轉過身來,吃玉羅剎一連攻了幾
招。嶽嗚珂踏正中宮,沉穩化解,劍劍刺向玉羅剎胸膛,轉瞬之間,又扭成了平手局勢。玉
羅剎劍招怪絕,真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後:瞻之在左,忽焉在右。時如鷹隼凌空,時如猛虎
伏地,時如水蛇遊走,時如龍躍深淵。身如流水行雲,劍勢輕靈翔動。那嶽鳴珂 然不懼,
劍法絲毫不亂,逢招拆招,攻如雷霆疾發,守如江海凝光。華山頂上,寒風獵獵,星月無
輝,只見劍氣縱橫,劍光耀目,兩人輾轉攻拒,竟然鬥了三百來招。卓一航是天下第一劍客
的高徒,看了也不禁由衷佩服。這兩人劍法的奧妙神奇,看來竟似在武當劍法之上,看了一
陣,忽然看出一個道理,不禁連聲呼怪。
這兩人劍法,看來絕對不同,但看得久了,卻又頗似有相同之處,那嶽嗚珂劍法極雜,
看來有峨嵋派、有嵩陽派,有少林派的,還有自已武當派的,所用的都是各派劍法中最精妙
的招數,但卻都稍加變化,而所變化的又似比原來的劍招還要佳妙。卓一航這一看得益不
少,這是後話。而那玉羅剎的劍法,也好像是博探各家,但每一招都和正常的劍法相反,例
如華山派中的「金雕展翅」,劍勢應是自左至右,平展開來,而在她手中,卻是自右至左。
又如武當派中的「無常奪命」一招,劍勢應自上而下,刺向下盤,在她手中,卻是自下而
上,刺向中盤。那嶽鳴珂應她的劍招,起初還是以另外的招數化解,例如玉羅剎用武當派的
「無常奪命」,他就用雪山派的「明駝千里」,避招進招。到後來竟是用她本來模擬的招數
來破她的招數,例如她把「金雕展翅」一招,反轉方向來使進招,他也就用正宗的「金雕展
翅」那招,卻略加變化,來擋她的劍招。而且尤其奇怪的是玉羅剎每使一招,他都好像預先
知道似的,待她一劍刺來,他就恰恰用到她所模擬的那原來招數應敵。因此兩人雖然鬥得極
烈,卻是相持不下。正看得出神,忽又聽得嶽嗚珂喝聲:「去!」玉羅剎又飄身退出數丈,
正想回身再鬥,嶽鳴珂叫道:「再鬥無益,你的師父現在那裡?她所藏的劍譜是不是都傳給
你了?你趕快對她說,天都居士等她相會。」玉羅剎倏然收劍,說道:「你的師娘在三年前
已去世了!」嶽嗚珂大吃一駕,寶劍揚空一劈,叫道:「是誰把她害死的?」玉羅剎道:
「她自己走火入魔,撒手西去,與人無尤。」嶽嗚珂道:「她的遺體和劍譜呢?」玉羅剎
道:「在黃龍洞後洞的石室中,你搬開後洞那兩塊屏風似的岩石,就找到了。我奉她遺命,
在她死後三年的忌日,已將她的死訊,告知了貞乾道長,本想託貞乾道長轉告令師,你既來
了,就自己去找吧!」
嶽嗚珂道:「請你帶引。」玉羅剎冷笑一聲道:「並肩高手,不能同在一地,十年後我
再找你比劍!」向卓一航揚了揚手,展開絕頂輕功,竟自下山去了。嶽嗚珂歎道:「玉羅剎
的脾氣與我師娘真個相似!」卓一航道:「她武功真高,只是太驕傲了!」嶽嗚珂忽道:
「黃龍洞不知坐落何方,華山五峰,卻到那裡去找?」卓一航道:「我知道。」帶嶽嗚珂從
玉女峰轉到雲臺峰那邊。
嶽嗚珂邊行邊說,將師門的一段情孽對卓一航說了出來。原來他的師父霍天都三十年前
是個名聞海內的劍客,妻子凌慕華也是劍術的大行家,兩人在峨嵋山頂結廬雙修,度的真是
神仙歲月。卻不料凌慕華極為好勝,常常不服丈夫。霍天都費盡半世心力,搜羅了天下各派
的劍譜,潛心窮研,一日豁然貫通,對妻子道:「廿年之後,我就可以把百家劍法治於一
爐,獨創一派,天下無敵了。你快點拜我為師,咱們合練。要不然我就不把心得告訴你。」
這本來是夫妻間開玩笑的說法,不料凌慕華脾氣十分強項,冷笑道:「你可以獨創一家,我
也可以。偏不拜你為師。咱們廿年後再比比過,看是你強,還是我強。」霍天都當是戲言,
一笑作罷。那料第二天一早,妻子竟然攜了霍天都搜羅的劍譜,不辭而行。霍天都十分傷
心,走盡天下名山大川,都尋她不到。傷心之餘,也不願再回峨嵋故居了。於是挾劍遠遊,
到了西北,愛上了天山雄偉的奇景,竟然在天山的北高峰上隱居下來。心想:妻子既然要獨
創一家,自已也應該繼續研究,到日後相見,也好互相印證。劍譜雖失,但他已記在心中,
窮廿年之力,博探各家,創出一路超凡人聖的劍法,遂定名為「天山劍法」。嶽嗚珂是他到
天山之後第三年所收的弟子,嶽嗚珂一路長大,一路學劍,師徒兩人常常將新研究的劍法,
拆招實習。所以天山劍法的完成,嶽鳴珂也有一份功勞。兩年前,霍天都忽聽得武林朋友傳
言,說是 北綠林道上,出現了一個妙齡少女,武功精強,劍法奇絕,一算廿年之期巳滿,
其時嶽嗚珂已經下山,霍天都將他招回,將廿年前的一段公案說與他知,叫他路過 西時,
務必要訪那位玉羅剎。
說至此處,嶽嗚珂道:「所以我適才興玉羅剎比劍,一見她的劍勢恰恰與師父所傳相
反,因此敢斷定她就是我師孃的徒弟。」兩人邊說邊行,不覺巳到了黃龍洞,卓一航領先進
人洞中,似覺遺香猶在,腦海中不覺泛上了玉羅剎的亭亭倩影,頗為悵惘。兩人一路行人後
洞,果然見有兩塊岩石並列,狀如屏風。嶽鳴珂奮起內家真力,呼呼兩掌,將岩石打得兩邊
搖動,順手一扳,將岩石向左右各挪動少許,兩人舉步人內,忽見一個骷髏,端坐壁上龕
中。
嶽鳴珂跪下去磕了三個響頭,抬頭一看,只見石壁上刻滿了各種劍法,打起火石,四處
找尋,卻不見劍譜。想是師娘熟習之後,巳把它毀了。嶽嗚珂叩頭稟道:師娘在上,今日弟
子請你移轉天山與師父相見,願你暗中保佑,不要毀了法體。將骷髏取了下來,忽見龕下裝
著一卷羊皮書,書上滿載各種劍式,與石壁上所刻的相同。翻到最後幾頁,卻是用血寫成的
文宇。嶽鳴珂細讀下去,原來是師娘斷斷續續的日記。頭一兩段寫自己與丈夫別後,怎樣深
夜懺悔,所以時時午夜夢迴,就咬破指頭,滴血寫宇。希望廿年後相見,以此日記,證明相
愛之深。後面幾段寫練劍的進境。有一段道:
「天都搜羅世間劍譜,必探納各派精華,創世正宗劍法,餘偏反其道而行之,以永保先
手,雷霆疾擊為主,今後世劍客,知一正一反,俱足以永垂不朽也。」
嶽鳴珂歎息一聲,跳過一頁,忽見一段寫道:
「昨夜群狼餓嗥,餘仗劍出洞,忽聞女孩哭聲,驅散群狼,在狼窟中,發現女孩,身驅
赤裸,約三四歲,見餘來驚恐萬狀,跳躍如飛,發音咿呀,不可辨識,噫,此女孩乃群狼所
哺,豈非異事。餘窮搜狼窟,見有衣帶,已將腐爛,細辨之,宇跡模棚可讀,始知此女姓
練,父為窮儒,逃荒至此,母難產死,其父棄於華山腳下,原冀山中寺僧,發現撫養,不意
乃為母狼挈去。意得不死,而又與餘遇合,冥冥中豈非有天意乎?因攜此女回洞,決收其為
徒,仗其先天票賦,培其根元,授其武功,他日或將為我派放一異彩也。」
嶽鳴珂招手叫卓一航看了,說道:「原來這玉羅剎乃是母狼所乳大的。」再看下去,又
有一段道:「練女今日毛自盡脫,餘下山市布,為其裁衣,伊初學人言,呼餘「媽媽」,心
中有感,不禁淚下。此女自脫離狼窟之後,野性慚除,不再咬人嚙物矣。餘為之取名日霓
裳。記餘為彼初縫綵衣也。」
以後又有一兩段寫練霓裳練劍的進境。最後一段,字跡凌亂,寫道:
「昨晚坐關潛修,習練內功,不意噩夢突來,恍惚有無數惡魔,與餘相鬥,餘力斬群
魔,醒來下身癱瘓,不可轉動,上身亦有 木之感。餘所習不純,竟招走火入魔之禍,嗟
乎!餘與天都其不可復見矣。」
嶽嗚珂歎道:「我師父說內功不可強修,尤其不可獵捷速進。不想以師娘這樣的大行
家,竟然也遭此禍。」嶽嗚珂看完之後,把羊皮書捲入囊中,說道:「這卷書是我師娘心
血,我想託人帶回去給我師父。」正說話閒,洞外忽然火光一閃。
兩人吃了一驚,跳起來時,卻見貞乾道長,緩緩走進,嶽嗚珂鬆了口氣。貞乾道長道:
「我與天都居士,紫陽道長都是至交。前日玉羅剎求我將她師父遺體,運回峨嵋。偏遇應修
陽等一班老賊來此鬥劍,直延至如今,始能辦理。碰巧遇見你們,這真好極了。」嶽嗚珂
道:「不必運去峨嵋,我的師父現在天山。」貞乾道人道:「這我早已知道,只是你的師娘
不知道罷了。」貞乾道人帶來了一個木匣,放在外洞,嶽嗚珂將師孃的遺骸放人匣中,忽然
說道:「貞乾道長,我託你將一卷書帶到天山,交我師父。千萬不可失了。」貞乾道長微露
慍容,嶽嗚珂慌忙說道:「不是做小輩的無禮,事關這本書若落在邪派手上,後害非淺。」
貞乾道長將書接過,笑道:「我盡心保護便是,你不怕我偷看麼?」嶽嗚珂連呼「罪過」。
貞乾道長一笑納入懷中。嶽嗚珂再巡視一週,忽然拔出佩劍,在石壁上嗖嗖亂削,不過一
會,把石壁上刻著的劍式全削了去。貞乾道人說道:「你師娘所創的凶殘劍法,實在不宜留
在世問。」卓一航道:「劍法雖凶,用得其正,也可以除暴安良。」貞乾道人笑道:「看來
你和玉羅剎倒很沒緣。」卓一航急道:「道長休得取笑。」
三人把事情辦好之後,各自分手。卓一航曉行夜宿,數天之後,回到家中,老家人一
見,喜得流淚,說道:「小少爺,千盼萬盼,好不容易盼得你回來了,老大人思念成疾,等
著見你呢!」卓一航急忙跑進內室,見了爺爺,大哭拜倒,卓仲廉一見了他,病容倒減了不
少,說道:「你哭什麼?你爸怎麼不回?」卓一航見祖父有病,那裡敢說,只得飾詞回覆,
說爸爸身為京官,還未能辭職。卓仲廉道:「官場險惡,不做也罷。」
過了幾日,卓仲廉病體慚健,說起當日碰見玉羅剎之事,猶有餘悸。又問起耿紹南的來
歷,卓一航如實說了。卓仲廉這才知道孫兒文武雙修,竟是武當門下,當下又喜又驚,說
道:「你文武雙修,自然好極。只是你是武當門下,可千萬不要在江湖道上,胡亂行走。萬
一碰到了玉羅剎,那就糟了。玉羅剎好像特別仇視你們武當門人。」卓一航不敢說出遇見玉
羅剎的事,只道:「孫兒等時局稍好,總要求個正途出身,繼承祖業。」卓仲廉道:「這樣
便好。」又道:「其實玉羅剎也不是壞人,她劫了我的銀兩,我一點也不怨恨。」卓一航聽
得祖父如此說法,不知怎的,心中暗暗歡喜。
自此,卓一航閉戶讀書,虔心練劍,約過了兩月,忽然一日,京中派了兩個欽差,來見
卓仲廉,卓一航在房中聽得祖父哭聲,急忙走出,只見祖父已經暈死地上。正是:傷心宦海
風波險,一紙書來愁斷腸。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