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心殿裡,一眾和尚又驚又怒又急。
「岑師弟!」
「師兄不可!」
拖著鐵板的魔獸掀起眼皮,看了眼面前的少年。
在眾人注目之下,少年脫了鞋履,眼睛眨也不眨,踩了一腳上去。
這個時候,遠處傳來了一陣悠遠洪亮的鐘聲——
鐺——
梵音深遠。
喬晚和其他和尚一起屏住了呼吸,看著那隻腳落在一根根尖銳的鐵刺上!
預料之中鐵釘穿破血肉的聲響沒有響起。
空字輩禪師們,面色齊齊一變,看清這眼前景象之後,又都鬆了口氣!
盧棺材臉色有點兒難看!
但這只是第一隻腳!
少年抬頓了頓,踏上了第二隻腳。
……
岑清猷其實一直有個祕密。
五歲之前,他活得和其他人沒什麼不同。
岑夫人和岑清嘉溫柔,他唯一的煩惱,大概就是沒能獲得父親多看一眼。
父親的眼裡只有林氏。
岑夫人牽著他在花園子裡玩的時候,有時候會撞上岑向南和林黎、林清芝三人。
每當這個時候,岑夫人就牽著他躲起來
他記得,那滿園的春光好像都撒在了他們一家三口身上。
年幼的岑清猷被岑夫人牽著躲在假山後面,看著岑向南抱起林清芝玩舉高高,笑得合不攏嘴。
那個時候,他就特別羨慕。
羨慕林清芝。
岑清猷垂下眼,提步往前又踩出了一隻腳。
踩在了鐵釘上。
他和林清芝不一樣,想要獲得岑向南眼角餘光那一瞥,他必須要加倍用心努力。
於是,小少年每天都學啊學啊,學著念書識字,學著修鍊,學著禮節和人情世故。
終於,岑向南施捨了點兒眼角餘光在他身上。
謹小慎微,溫和守禮的岑清猷,幾乎欣喜若狂。
那個時候,他就覺得自己已經滿足,別無所求。
但後來就變了。
後來,有許許多多的修士找到了岑府,說他是碧眼邪佛。
岑清猷懵了。
碧眼邪佛,那個殺人無算,甚至還以此為修鍊方式,以此為樂的邪佛?!
那些修士說,他是個容器,一個被碧眼邪佛選中的容器,魂魄已經和碧眼邪佛殘魂融合,總有一天,邪佛會借著這個容器,重回修真界。
從此之後,岑清猷的生活就變了,他不再是岑清猷,他成了碧眼邪佛。
所有人都在說,早晚有一天,碧眼邪佛會回來,還是殺了他最保險!
但有一個人卻力排眾議,出現在了他面前,要收他為徒。
這個人就是妙法尊者。
岑夫人親自求到妙法尊者面前,求他出面作主。
寶相莊嚴的佛者,看上去脾氣不好,也不太好接近,卻頂著所有人的壓力,把他收入了自己門下,潛心渡化他。
在他最迷茫的時候,佛者沒好氣地厲喝,告訴他,他就是他,是岑清猷。
於是,他溫和待人,與人為善,漸漸地,所有人都說岑家二少爺脾氣好。
他善良得幾乎刻意,硬生生在善與惡,魔與佛之前劃開了一條分界線。
他想證明給妙法看。
但一個人,怎麼可能沒有惡念?
岑清猷繼續往前走,這一次,鐵釘齊根沒入,之間,腳掌戳出了數個血洞。
鮮血順著鐵板蜿蜒流下。
岑清猷抬頭看了一圈大殿,垂下了眼。
噗嗤——
少年抬起腳掌,拔出了腳掌上的鐵釘,面色不改地繼續向前,心裡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他還是太高估了自己了,算錯了。
或許他真的就是當初那個碧眼邪佛。
前段時間為了奪權,他甚至能算計到自己親爹頭上而無動於衷。
他還有什麼做不出來的?
他生下來就一身罪孽,如果不是因為他,妙法尊者也不會心魔深重。
人人都怕他,懼他,他什麼都還沒做,卻已經滿手血腥,整個修真界,從北域到南部十三洲,沒有他容身之處。
鮮血從鐵板上淌了下來。
光明心殿面面相覷,鴉雀無聲,這個時候,滿大殿的和尚也無暇顧及什麼大光明殿的名聲了,全都驚駭、愴然、不忍心地看著岑清猷。
過了一會兒,梵心寺的聲音響起:「看來,這麼多年尊者一直在做徒勞功啊。「
盧棺材抬眼:「既然岑清猷還是魔,那我們善道書院請他過去也不算強人所難,還請貴派放人!」
由妙法尊者親自渡化了這麼多年的岑清猷,都心存魔念。這簡直就是把大光明殿的臉皮揭下來,狠狠丟在地上踩!
將大光明殿弟子們的反應盡收眼底,梵心寺的露出抹笑,還是不肯輕易罷休,非但不罷休,反倒還更加張揚!
「渡化了這麼多年,這魔還是心存惡念,依我看,魔就不能渡化,凡魔皆斬!」
「你說是也不是?」
凡魔皆斬!
四個大字落地鏗鏘有聲!!
光明心殿內眾和尚愴然無聲。
這不止是大光明殿和梵心寺的地位之爭,也是理念之別!
「禪師怎麼不說話了?可是也認同了我們梵心寺?」
梵心寺裡,走出個年輕和尚,金剛伏魔杵一橫,沾血的尖端直指岑清猷眉心!
光明心殿內弟子,紛紛怒目而起!
「貴派這話什麼意思?!」
眾魔皆斬,這就代表著,岑清猷,可斬!
「我看諸位佛友臉色不對,是有異議?」年輕和尚不卑不亢地開口:「正巧三教論法會在即,若是有異議,不如在這光明心殿內,先論一場法如何?!」
「就論,究竟是凡魔皆斬,還是貴派所秉承的,魔可被渡化!」
說著,年輕和尚突然一抬手,掄起手裡的金剛杵,往那拉著鐵板的魔獸身上狠狠一敲,金剛降魔杵鋒銳的尖端,深深刺入了三眼魔獸血肉,狠狠地絞了絞,魔獸昂頭髮出一聲痛苦的怒吼,看得崇德古苑和沾雲峰弟子都忍不住皺了皺眉。
喬晚面無表情地看。
宗教這玩意兒,文本象徵的字面意義和背後的實義,界限模糊,可操作發揮空間非常大。佛教宗教暴力自古以來也是層出不窮。
在喬晚的記憶中,前世某國冷戰期間的主流佛教領袖,甚至能說出左翼人士不算有生命者,殺共不算殺生這種荒謬言論。
各個教派之間的宗教戰爭,和政教合一之下的體制暴力屢見不鮮,這個世界梵心寺能說出魔生來無心無情,凡魔皆斬這種話,也不算奇怪。
「剛好這有一頭魔獸,不如就以它來論法怎麼樣?貴派要是能在一炷香的時間裡渡化這頭魔,我們梵心寺就還能再認貴派理念。」
被鐵鏈拴著的三眼魔獸魔,奄奄一息地抬起眼皮,看了面前這一堆人,睜著紅通通的血眼,一開口,吐出的是個沙啞疲憊的男聲:「呸!我們魔為魔域而戰,為魔主而死!你們這些道貌岸然地賊禿驢有本事殺了我,論個屁的法!」
梅康平說得對,魔獸一邊吐血,一邊冷眼看。
這整個修真界看似牢不可摧,實際都是一盤散沙,各自為政,勾心鬥角,彼此傾壓。
只要潛入這些教派間,扇把風添把火,挑起爭端,想拿下他們只是易如反掌!
快了……
等這些教派自相殘殺之時,就是他們魔主歸來的日子!
要渡魔,豈是在這一朝一夕之間?
大光明殿弟子們,心頭一震!
「煩惱魔!陰魔等魔,誰人不是魔念纏身?所謂修佛,斬的不就是這陰魔境?!」
「你們也太欺人太甚了!半天時間,怎麼渡魔?!」
他們拿頭渡給他們看嗎?!
「半天時間也無法渡魔,貴派還想拖多久?!每拖一天,魔所造殺孽就多一樁!貴派難道想眼睜睜看著魔獸肆虐,再不鹹不淡地說上那麼一句,時間不夠?」
這話一出,就連空定禪師一時間也啞口無言,光明心殿內,一眾大小和尚們神情黯淡,默默不語。
盧德昌伸手一指岑清猷:「倘若貴派做不到,不如就將這頑劣不馴的魔交給我們善道書院,這麼多年來,我們善道書院也給足了貴派面子了。」
「要知道,佛不能滅既定業,不能化導無緣,「梵心寺的沒忘乘勝追擊,「《大智度論》中有言,就連佛陀自己都無法滅既定業,因前世業障,受九罪報,碧眼邪佛前世殺孽就是岑清猷這一世的既定業!他避無可避,滅無可滅!合該受此罪報,佛陀尚且受九罪報中其四『迸木刺腳』之苦,他如今鐵釘穿腳,不過其一。」
「還是說妙法尊者,當真覺得自己能滅既定業,敢越佛陀一頭,妄圖稱這世間的至尊佛?!」
這話簡直將妙法尊者立於眾矢之的,架在火上烤。
誰敢妄圖稱佛?!誰敢越過佛陀一頭?!
光明心殿內,大小和尚們面色灰敗。
要是尊者在的話,要是尊者在,他們一定不會陷入這等境地。
但如今,整個大光明殿誰能渡得了這頭凶獸?!
如果就此認輸,傳出去非但對尊者名聲有損,大光明殿聲望也要下落。
佛和魔……
佛渡魔……
他們不是佛,更不是魔,怎麼知道魔心中所想?
可是,連尊者都心魔纏身!魔,當真無法渡化嗎?!
就在光明殿弟子們心中恨得咬牙切齒,神色慘淡之時,一道清朗的男聲,淡淡地傳了過來。
只見人群中一個少年眼角生著龍鱗,面沉如水,緩步走來。
岑清猷一愣。
為什麼,為什麼人總要為別人的目光而活,為毫不相乾的陌路人的想法、目光,而限定自己,改變自己!
少年黑漆漆的眼冷若冰霜,在整個光明心殿裡掃了一圈兒,冷笑:「誰他媽告訴你們魔不能渡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