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105為為誰醒

約莫著已經到了辰時,層層疊疊的綃紗帳裡,陽光斜斜射進來,略微有些刺目。

紫檀百花嵌玉的床榻上,顧熙言緩緩睜開了眼睛,她抬手遮了遮陽光,聽見外頭傳來一陣隱隱約約的說話聲。

屋簷之下,紅翡和靛玉正肅手立著。

「方才顧府的管事來傳話,王媽媽親自去見了--說是如今京中病患多,太醫少,夫人在咱們府的大門前開了義診。老爺、夫人、公子和老祖宗聽說侯爺帶著小姐回了盛京,託王管事帶話兒,叫姑娘回去小住幾日呢。」紅翡一臉為難道。

「可小姐如今的情形,可怎麼回去啊!」靛玉想了想, 「依照侯爺的脾氣,定是不想叫小姐孃家擔心的......不用問,也是讓咱們倆直接編個理由先擋過去!」

「嘿,我說, 」紅翡掐腰, 「你到底姓顧還是姓蕭啊!怎麼什麼事兒都聽侯爺的呀?」

靛玉吶吶道,「咱們是顧家的家生子,當然是隨小姐姓顧了!可咱們小姐是這平陽侯府的主母!且不說'夫婦本為一體'的話,如今小姐忘了這段時間發生的事,若是叫老爺、夫人、老祖宗知道了小姐的情況,只會憑白多幾個人擔心罷了!」

紅翡想了想,那日顧昭文從章臺離去之時,也說了「老祖宗近來身子不好,暫時不把顧熙言和蕭讓的詳情告訴顧家人,等蕭讓回了盛京,叫他親自回顧家賠罪說個清楚」的話。

思及此,紅翡重重嘆了口氣,「只能先這樣了!現在,我既盼著小姐能早點記起來這段記憶,又盼著小姐能徹徹底底的把這段記憶忘了,永遠不再記起來。」

屋外的說話聲漸漸低了下去,顧熙言盯著床榻上方的綃紗帳看了一會兒,撐著身子半坐了起來,輕輕倚在綉著幷蒂蓮花的引枕上。

屋外的紅翡和靛玉聽到了窸窸窣窣的動靜,忙挑開簾子,笑道「小姐醒了,婢子們服侍小姐洗漱。」

顧熙言臉色紅潤了不少,一雙美目裡全是沒睡醒的惺忪。兩個大丫鬟見顧熙言神色如常,和以往早起沒什麼兩樣,到也沒多想,當即叫了下頭的丫鬟婆子們魚貫而入,捧上一應洗漱的盆盞。

等顧熙言洗漱打扮完,外頭的稍間裡已經擺好了一應早膳吃食。

顧熙言剛坐在黃花梨木小方桌前,紅翡便盛了一碗黃芪鱸魚湯湯遞過來,顧熙言捧著瓷碗小口喝完了補湯,那廂,靛玉又拿著筷子給顧熙言佈菜。

「這道蓮房魚包小姐一向愛吃,故而今晨叫廚房裡專門做了來。」

小小一隻蓮房魚包在盤子裡,顯得甚是可愛。顧熙言夾起輕輕咬了一口,還未來得及咀嚼,又見面前盤中多了一朵花一樣的吃食。

她看了那花一眼,竟是微微楞住了。

靛玉笑道,「這道乃是時蔬果子,據廚子說,是將春日時新採的當季的花卉,如桐花、槐花之流,拿冰水凍於地窖之中冷藏,等夏日取用的時候,將其解凍,再裹上一層細細的麵粉,過油炸至金黃,既能保持原有的花的形狀,又能鎖住水份,不失鮮美。小姐快嚐嚐罷。」

顧熙言垂眸望著盤中的那隻桐花,頓了半晌,才夾入口中慢慢咀嚼了起來。

屋中丫鬟婆子肅手立著,都安分的很。顧熙言專心用著飯,也並不說幾句話。不料,剛用了幾口早膳,外頭忽然一陣喧鬧。

「你莫要再來尋我了!」

「為何?你未嫁我未娶,我為何不可來尋你!」

「我剛和離,如今乃是守空門的寡婦,你整日在我面前晃來晃去,也不怕惹人非議?更何況,我幷非尋常閨中女子,我不喜歡刺綉賞花,隻喜歡舞刀弄槍,想來幷非宋將軍的良配!」

「我心悅你已久,倘若你也對我有意,我恨不得立即上門求娶,怎會在意別人的非議!?而且,我不喜那閨中女子,就喜歡你這般舞刀弄槍的颯爽灑脫!」

外頭的爭執聲越來越大,顧熙言凝神聽了半晌,放下筷子淡淡問道,「何人在此喧嘩?」

靛玉道, 「乃是定國公的外甥女石氏和宋連城將軍。侯爺命石將軍在咱們後院戍衛,保護小姐的安全。」

「說來,這宋連城將軍倒是痴情的很,光是他在咱們凝園外頭等石將軍,我都碰見好幾回了。」

紅翡皺眉道,「可這兩人在此喧嘩吵鬧,實在無禮,婢子這便去說一說他們!」

「不必了。」顧熙言輕啟朱脣,「我和石氏也算是 緣之人。她如今能覓得如意郎君,重獲因緣,我也覺得開心。由他們去吧。」

靛玉聽了這話,不禁覺得奇怪,「小姐和這石氏又不認識,何來的緣分?」

顧熙言淡淡一笑,並不多言。

過了一會兒,院中兩人的爭執之聲漸漸弱了下去,傳來幾人紛紛行禮聲,「見過侯爺。」

蕭讓打簾子進了內室,在金盞裡淨了手,方坐於桌旁。

他今日穿了件天青色圓領長袍,周身少了幾分威嚴氣勢,多了幾分清雋逼人。

蕭讓剛拿起玉筷,垂目便看見了桌上那盤時蔬果子,他神色略變,旋即笑了笑,「夏日時節,這等油炸之物未免太過油膩,把這例菜色撤下去罷。吩咐下去,以後也不必再做。」

靛玉應了一聲,當即有小丫鬟上前把那例時蔬果子撤了下去。

「今日太醫可來請過平安脈了?熙兒身子如何?」蕭讓夾起一塊牛乳酥酪,輕輕放到美人兒面前的碟中。

男人生的俊眼修眉,薄脣含笑,深邃的眼眸裡滿是化不開的柔情蜜意。

顧熙言盯著面前的牛乳酥酪出神兒了半晌,緩緩抬頭,衝他淡淡的笑,「蕭讓。」

「若是我一直不記得以前發生的事......你還打算瞞我多久?」

蕭讓頓了半晌,才垂了眸,放下手中玉筷,「熙兒,我沒想瞞你。」

有幾次面對顧熙言的時候,蕭讓險些忍不住將實情脫口而出。可是轉念想到太醫的囑咐,他只好生生忍下了。

她把這段不痛快忘得一乾二淨,只留他一個人受著心刑。每每看著她毫無芥蒂的歡顔,對蕭讓而言,卻是加倍的折磨。

「你昏迷的這些日子,我日日夜夜盼著你醒來,甚至沒辦法閉上眼睛安穩地睡上一覺。沒成想,你竟是完完全全失去了這段回憶。」

「這幾天,面對你的時候,我想了很多。其中有愧、有悔、有傷、有痛、有不甘......」

他看著她,深邃的眼眸裡晦暗難明, 「熙兒,我自知欠你良多。」

「別說了。」顧熙言眼角滑下一滴淚來,「這些日子,我們都冷靜冷靜吧。」

叛賊已清,天下大定。

太子持遺詔入主金鑾殿,以新君身份為成安帝舉行國喪,

出殯當日,盛京城中萬人空巷,前來送龍駕的百姓摩肩接踵。三千龍禁尉守衛成安帝的龍體從禁廷宮門而出,夾道兩旁素幡招展,紙錢遍地一路穿朱雀大街,將成安帝葬入皇陵。

國喪之禮期間需嚴令齋戒,文武百官一百天內不準宴飲作樂,一個月內不準喪服嫁娶......盛京城內自大喪之日始,各個寺廟、道觀鳴鐘需滿三萬餘次。

次日,太子李琮於金鑾殿前舉行頒遺詔儀式,宣禮官將遺詔謄抄,於禁廷朱雀門前宣讀,張貼佈告天下,又命禮部籌備登基大典等諸多事宜。

然而宣之於眾的遺詔上,刪去了涉及削弱武將勢力的內容。

那日金鑾殿內,太子李琮看著手中遺詔半晌,只道,「平陽侯府、淮南王府、定國公府等乃我大燕開國功臣。功在千秋。先帝纏綿病榻,受小人蠱惑,寫下此令。朕若不辨黑白,一味照辦,乃是有違列位先祖之萬世英明,千秋基業。再者,李氏與蕭氏可比魚水,魚無水則涸,水無魚則滯。只有兩者幷存,才能如魚得水,保我大燕國祚延續萬年。」

蕭讓聽聞此言,說是感動倒也談不上。

蕭讓叫成安帝一聲舅舅,和太子李琮、四皇子李琮也算是實打實的表兄弟,小的時候做過幾年皇子伴讀,和太子、四皇子一同讀書,說有兄弟情分也不為過,可生在長在這個圈子裡,兄弟、父子相殘的事兒數不勝數,骨子裡的血濃於水自然而然淡了不少,如今太子李琮登上了龍位,更是「君臣有別」了。

太子李琮素來仁慈,並非成安帝那般生性多疑,心狠手辣。飛鳥盡,良弓藏的事情,這位稚嫩的新君是乾不出來的。蕭讓一手平定江淮、夷山之亂,擁簇太子李琮上位,展露忠心的同時,也展露了蕭家軍撥亂反正、安定乾坤的能力。

新君繼位,朝綱不穩,平陽侯府這秉良弓,還未到退場的時候。

階下的蕭讓心思洞明,聽了新帝這一番恩寵之語,神色未動,隻淡淡道,「謝主隆恩。」

.........

平陽侯府,演武堂。

夏夜無風,蕭讓長身立於窗前,骨節分明的手中捏著一紙密信,面色微沉。

信是從塞北傳來的。

當日淮南王追殲烏孫餘部到塞北柔然境內,烏孫餘部對柔然地形熟悉非常,先是用了毒蟲將淮南王大軍圍困在崇山峻嶺間,兩廂對峙數日。後來,一次衝突之中,淮南王遭了烏孫首領之子塔曼的突襲,身中毒箭,失蹤於柔然地界。

密信一式兩份,一封連夜送進了金鑾殿太子李琮手中,另一封則是送到了蕭讓手中。

「立刻派暗衛前去塞北,務必盡快將王爺尋到,」蕭讓將信紙送到跳躍的燭火上,緩緩點燃,「去定國公府上傳話--明日一早,請國公爺隨本候一道入宮覲見,請皇上增兵塞北。」

柔然國情複雜,三年之前蕭讓和淮南王前去鎮壓叛黨的時候便有所察覺。淮南王妃乃是柔然公主,淮安王孤身領兵在柔然盤桓許久,此時又突然失蹤,想必新帝定會起疑。

信紙緩緩燃盡,一旁的流雲遞上一方錦帕,蕭讓接了,一邊擦手,輕啟薄脣問道,「夫人今日如何了?」

那日顧熙言醒過來之後,說要和他靜一靜,誰知這一靜就是許多天不理他。

蕭讓心中愧疚難言,派了流火近身護衛著,一日數次地問顧熙言用膳如何、診脈如何、每日都做些什麼。

說來可笑,兩人明明就在一個院子裡,竟像是隔著千里一般,就連噓寒問暖都要靠身邊人傳話。

兩位主子不痛快,連帶著苦了一眾服侍的下人,更可憐的是那李太醫,每日去凝園請了平安脈,出了正房的門,還要拐到演武堂裡,把顧熙言的脈像一五一十的再和蕭讓說一遍。

流雲拱手道,「主母昨日回了顧府一趟,今晨一起來,便去了樟木巷街頭的義診棚。」

「義診?」蕭讓抬頭,濃眉微皺。

「是,」流雲解釋道,「主母說,顧夫人在顧府外開了義診,眼下太醫少,病人多,那樟木巷義診的主理醫官和林氏林淵微乃是好友,故而主母想去義診處搭把手,也好分擔些。」

蕭讓凝神不語,京中流民之患一時難平,各府上都響應沈階沈大人的號召,設了施粥的棚子、診棚之類的,平陽侯府外頭亦是設了三四個施粥的棚子。

蕭讓這才突然想起,顧熙言的外祖林氏本是醫者世家,想來顧熙言是會些醫治小疾小患的醫術的。

「主母可帶了人去?」

「侯爺放心。主母帶著紅翡和靛玉兩位姑娘前去,另有流火在暗處護衛著。」

蕭讓閉上眼,嘆了口氣, 「去便去吧,只是一定要看好主母,不可再出任何差池。」

若是顧熙言能藉義診打消對韓燁的愧疚,紓解心頭愁緒一二,也是極好的。

「是。」流雲抬眼看了蕭讓一眼,只覺得他的身形莫名有些蕭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