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名身材高大健壯的男子背著他在叢林裡狂奔,其餘等護在左右,急促的喘息聲和腳步踏過草叢的「唰唰」聲在昏暗的空間裡迴盪,令人聽了倍感壓抑。
一股熱流從008的能量庫內導入血液,滋養他千瘡百孔的身體。
熱流經過的地方,被毒酒侵蝕的經脈得到些許滋潤,渾身的劇痛感稍稍退卻,看著護衛在自己左右的一張張熟悉至極的臉龐,周允晟憑藉過目不忘的記憶力,很快知曉自己究竟來到哪一次輪迴。
《無極心經》、遺族、繆瑞靈、湛晨陽……曾經讓他刻骨銘心也痛不欲生的記憶似浮光掠影,在腦海中一一閃現。
熱流甫一消失,劇痛再次不海嘯般席捲而來,讓他愈發清明。
他艱難地吐出一口氣,已然明白自己當下是何處境。
來得太晚了!族人、族弟,全都被那些所謂的正派人士摧毀,他們再也回不去了!悲慟的情緒頃刻間掩蓋了身體的不適,令他喉頭湧上一股腥甜的鮮血。若不是他非要完成任務,若不是他明知道前方遍佈陷阱還要踏入江湖,族人不會遭此大難!自己造的孽,結果卻總要旁人來為他承擔,遺族的老老少少何其無辜!
仇恨的火燄在周允晟漆黑的眼眸裡燃燒,他硬生生把滿嘴的鮮血嚥下,而後噴出一鼓灼熱的鼻息。
湛晨陽、繆勁鬆、繆瑞靈,所有曾經參與這次絞殺的人,他一個都不會放過!
似想到什麼,他勉強抬起手臂拍打背著自己的族人:「阿魀,放我下來。」
他身上還穿著繆瑞靈親手縫製的外袍,得趕緊脫掉。現如今還在逃命,每一分每一秒都很急迫,只因為憎恨繆瑞靈就非要扔掉她送的禮物,他還沒無聊到這種程度,蓋因這件外衫染有追蹤香,乃繆瑞靈擔心他逃得無影無蹤而事先準備的,若不毀掉,繆瑞靈還會像上一世那般輕而易舉在綿延十萬裡的蒼鷺山中,準確找到他的藏身之處。
是的,現在正是餘滄海中毒、重傷,被族人救出去的節點,雖然來得有些晚,卻也不算毫無轉寰的餘地,至少《無極心經》還在周允晟佩戴的手環裡,只要逃過碧雲莊和繆家莊的捕殺,將毒解開,傷勢養好,再閉關修煉一段時間,他憑一己之力就能血洗整個中原武林。
阿魀非常聽話,即使知道時間緊迫也馬上停下,小心翼翼地把教主放在乾淨柔軟的草推上,護衛左右的十幾人馬上圍攏過來,神情戒備地看著四周。
周允晟本打算脫掉外衫,卻發現四肢百骸如針紮一般刺痛,摸了幾次衣襟都未能順利解開,不得不仰靠在樹幹上,喘息道:「幫我把外衫脫掉。」
名叫阿魀的壯漢立即依言而行,避開教主密密麻麻的傷口,用最輕柔的動作剝離外衫,將之捲成一團摟在懷裡。沒了外衫,教主便只著一件雪白的褻衣,如今正值深秋,到了晚上恐怕會受寒。
「把衣服扔掉,上面有追蹤香,我們馬上離開此處。」叢林中不能生火,否則周允晟更想把衣服付之一炬。
阿魀聞廳此言立即將外衫遠遠扔掉,卻又被一名十三、四歲的瘦小少年撿回來,急促開口:「阿魀大哥,你們趕緊帶教主離開,我穿著這件往西邊去。」話中之意便是打算以身作餌,把追兵引開。
阿魀正要點頭答應,周允晟卻被氣得噴出一口鮮血,瞪視少年斬釘截鐵地道:「閉嘴!把衣服扔掉一起走,誰若是敢不聽本座號令,族規伺候!」
然而遺族已經不存在了,哪兒還有人執行族規?話音未落,他赤紅的眼珠更似要流下兩行血淚。
大家沉默了一瞬,隨即七手八腳地為教主擦拭脣邊血跡,餵食藥丸,然後打起精神帶他往昏暗的深山裡奔逃,瘦小少年見教主自始至終用嚴厲的目光盯著自己,不得不咬牙扔掉外衫,匆匆跟上。他們翻山越嶺,不敢停歇,直至月上中天才找到一個頗為隱蔽的山洞躲藏。
「教主,您吃點東西吧。」一名中年婦女從包裹裡翻出一塊乾糧遞過去。
現在的周允晟經脈俱損,真氣逆流,血肉更是被毒酒侵蝕得千瘡百孔,別說吃東西,便是抬一抬指尖都覺得無力。但他並未顯露出絲毫痛苦的神色,非常自若第接過乾糧,然後用雙手捧著放置在膝蓋上。此番動作之後竟連呼吸都漸漸覺得困難,一股又一股腥甜的液體湧上喉頭,又被他不著痕跡地嚥下。
大家還沉浸在族地覆滅的悲痛中,也都沒有進食的慾望,拿出乾糧象徵性地啃了兩口就停下,或默默啜泣,或滿目呆滯,更有人因仇恨而扭曲了面龐。
「若不是奎敄引狼入室,我遺族怎會遭此大難,早知如此,當初就該將他千刀萬剮。」不知誰哽咽開口,話音未落,山洞內死一般寂靜,唯獨周允晟的呼吸粗重起來。
奎敄乃教主的貼身侍從,平時頗受重用,許多不為人知的私密之事,周允晟都願意交給他處理,其中自然包括祕密安置被救回族地的繆瑞靈。
繆瑞靈是這個世界的命運之子,身上具有某種極其特殊又極其強烈的吸引力,但凡與她相處得久一些,便會不知不覺被他俘獲。奎敄對繆瑞靈暗生情愫,見她被教主強佔後日日悲傷哭泣,心裡便產生了掙扎,輕易便信了她的鬼話,把所謂的軟筋散下在酒裡,試圖迷倒教主後放她歸家。
哪料到軟筋散卻是斷腸散,一杯下肚,教主便當場嘔血不止,然後經脈俱損,真氣逆流,幾近殞命。
幾位長老立即徹查此事,奎敄為維護繆瑞靈,不但頂下所有罪狀,還自盡身亡。屍體剛變涼,陸勁鬆和湛晨陽就率眾打上門來。
繆瑞靈與周允晟朝夕相處了大半年,非常瞭解他武功高深到何種地步,莫說召集上千高手,便是中原武林傾巢而出,也未必能傷他毫髮,反倒有可能被屠戮殆盡,除非少林方丈智深大師及其高徒子玄和尚願意出手。是以,繆瑞靈假裝順從地與周允晟回到聖教,然後伺機下毒,並順利得手。
總之,令族地覆滅的罪魁禍首是自己和繆瑞靈,與奎敄無關,他頂多隻能算是幫凶。思及此處,周允晟愈發懊惱悔恨,差點沒忍住喉頭狂湧而出的鮮血。
他咬著牙把血吞下,調動儲存在008內的能量解毒並溫養身體,待感覺好些才艱難開口:「放走了我們,中原人不會甘心,必定還要進山圍勦。我們人多,目標太大,最好分頭行動。」
「不行,我們若是走了,誰來保護教主?」阿魀第一個表示反對,其餘人等紛紛附和。他們對教主的忠誠早已刻進骨子裡,便是為教主獻出生命也絕不會有一絲一毫的遲疑。
「讓你們走便走,莫要廢話!本座自有保命之法!」周允晟厲聲呵斥。
阿魀等人用沉默表示抗議,無論教主如何驅趕,也不願意離開他左右,反將他簇擁在中間和衣睡下,待到翌日繼續逃命。
周允晟經脈破損,承受不住絲毫摧折,哪怕008內儲存的能量可以治癒傷勢,也不能一次性輸入太多,否則恐會爆體而亡。無奈之下只得每日抽取一點慢慢滋養,如此便需耗時半月光景。
然而繆瑞靈卻不會給他太多喘息的時間,她循著香味找到外衫,猜測餘滄海已經對自己起疑,於是放棄騙取祕笈的計畫,命殺手滿山圍勦。
才奔逃了兩日,周允晟一行就被碧雲莊和繆家莊的殺手逼至絕境,眼見又死了幾個族人,他運轉內力朝蒼鷺山腹地掠去,放言道:「你們要的東西在本座手裡,有膽跟本座來!」
這些殺手果然撇下其餘人,紛紛急追上去。
阿魀等人也想跟上,卻見教主越行越快,眨眼間就沒了蹤跡,只能像沒頭的蒼蠅一般在林中亂竄。
將一眾殺手引開,這些天好不容易蓄積起來的真氣已然耗盡,剛有緩解的傷勢再次加重。周允晟噴出一口鮮血,心道這次恐怕要折在此處,卻忽然感應到愛人的存在,在漆黑暗淡的眼眸放射出灼灼光彩。
他一面與眾人拼殺,一面提起最後一絲真氣朝愛人的方向狂奔,其間後心又中一劍,在快要倒下的時刻,一名身穿雪白僧衣的男子,拂開層層疊疊的枝葉,出現在他眼前,俊美剛毅的臉上沒有半點表情,一雙漆黑深邃的眼眸就算看見滿地血腥也不見一絲波瀾。
「救我!」周允晟心絃一鬆,驟然從空中跌落恰好摔在僧人腳邊。
僧人淡淡瞥他一眼,旋即對後一步,雙手合十唸了聲佛,並未顯露出救人的意思。他此次下山,一為歷練,二是應碧雲莊莊主所求前來除魔衛道,而此人恰恰就是殺人如麻的魔頭餘滄海。
周允晟仰頭看他,赤紅的眼裡交匯著震驚、懷疑、悲憤等複雜難言的情緒。
他原本以為愛人總會在自己最需要的時刻來到身邊,帶他遠離苦厄,助他脫離險境,卻萬萬沒料到他竟會在自己瀕死時選擇冷眼旁觀。
他覺得自己肯定是認錯了,但湧上心尖的強烈悸動卻告訴他,這人正是與他相依為命的那一個。
他沒有時間徬徨,強撐起身體卻又狠狠跌落,眼見殺手破開枝葉圍攏過來,眼見自己就要暈厥,不得不用力握住外人腳踝,咬牙開口:「救我!求求你救我!」
原本我以為這個「求」字永遠不會出現在你我之間,原本我以為你總會奮不顧身地救我,然而你竟是這種反應……
思及此處,周允晟噴出一口鮮血,暈倒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