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和尚垂眸,盯著沾滿赤紅血點的衣擺,眉心漸漸蹙起。
十幾個殺手襲到近前,看見佇立在昏暗密林中,彷若一道聖光降下的白衣僧人,目中流露出驚駭之色。他們顯然認識僧人,事實上,整個中原武林沒人不知道僧人的威名。
他乃少林寺方丈智深大師的關門弟子子玄,擁有萬中無一的純陽之體,最適合修煉少林寺至高功法《密宗大法》。三歲入門,十五歲成就先天,如今才二十有六,武功卻已修煉至臻境,僅一掌就擊敗號稱武林第一人的天山派掌門逍遙子,令其臥床將養了好幾月才緩過勁兒來。
逍遙子憑一己之力便能血洗半個武林,將之作為參照,可以想見子玄的真正實力。他若有心救人,今日誰也別想取走餘滄海的命。
領頭那人強忍驚懼,徐徐開口:「此人乃日前做下七樁滅門慘案的魔頭餘滄海,吾等奉命取他首級以祭奠枉死之人,還請大師行個方便。」他們唯恐子玄慈悲為懷,硬要救助這魔頭,於事率先戳破對方身份。
子玄並未細聽黑衣人的話,反而把全副心神都放在被抓住的腳踝上。
那人即便暈死過去,五指也未曾放鬆,似握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般握住他,眼裡流轉著那樣複雜的情緒,令他忍不住心神動搖。
他從小修煉《密宗大法》,最是講究無貪、無欲、無念、無求,心堅志剛,如此方能參悟佛門至高奧義,成就金身。
然而眼下,他素來沒有溫度的軀體,竟漸漸感覺到一絲灼熱,沿著經脈,從男人握住的腳踝處一寸一寸往上蔓延,直達心間。
他怔愣了幾息,這才彎下腰伸出手,試圖把那人的五指掰開,然後似水過無痕一般離去,指尖卻在觸及男人手背的那一刻頓住了。鮮紅的血液順著男人手腕滑落,早已浸濕褻衣,沾滿皮膚,還散發出微熱的溫度,子玄覺得自己摸到的不是鮮血,而是熔岩,令他似被燒灼一般疼痛起來。
他停頓了片刻,然後繼續掰開男人五指。
殺手們紛紛握緊刀劍,等待機會,然而子玄並未像他們猜測的那般離去,反倒把昏迷不醒的男人打橫抱起,一步一步朝密林深處前行。
「大師,你打算帶走他?你可知道此人是怎樣一隻惡鬼?雖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但大師你要知道,死在他手裡的人沒有上千也有數百,你今日救了他,等於來日造下尤數殺孽,少不得損了自身福緣。」領頭的人知道就算與子玄動手,也不能阻止他離開的步伐,只得站在原地朗聲勸解。
「既然他已開口求救,貧僧便不能冷眼旁觀,你們若是想殺他,待來日他離開貧僧再動手也不遲。」渾厚的嗓音還近在耳邊,人卻瞬息走遠,此等縮地成寸的絕頂輕功,便是兩位莊主親至也追趕不上。
領頭人遙望他們離去的方向,片刻後擺手道:「回去覆命!」
繆瑞靈得知餘滄海被子玄和尚救走,心內大急。
世人都道子玄和尚武功蓋世,乃武林第一人,卻不知餘滄海的武功比起子玄和尚只高不低,若是等他養好傷,所有參與絞殺遺族的人都得死。
不,他的傷識不可能好轉,斷腸散乃世間至毒,無藥可解,子玄和尚再神通廣大,也救不活一個死人!
這樣一想,繆瑞靈立馬恢復了鎮定,派遣探子祕密追蹤二人行跡。
蒼鷺山綿延數十萬裡,哪怕輕功再好,也無法一朝一夕便離開此處。子玄沿河而下,找到一個山洞,打掃乾淨後鋪上柔軟的草葉和藤蔓,把昏迷不醒的男人小心翼翼地放上去。
他握著男人手腕診脈,眉頭再次皺緊。從習武那天開始,他就應師父的要求不再動念,平日莫說嬉笑怒罵,便是最細微的心緒波動也從未有過,俊美的臉龐似一張面具,始終平靜淡然。
但今天,在不經意間,他已皺了兩次眉頭卻毫無所覺。
他探明男人體內所中毒素,心臟微不可察地刺痛了一瞬。
究竟是誰下此狠手,竟連早已失傳已久的斷腸散都找了來施放在男人體內,致使他危在旦夕!
斷腸散不但能奪人性命,還會令中毒者修為盡毀,經脈俱碎,可說是一點後路也不留。
無藥可解,無藥可解……
子玄腦海內反覆迴蕩著這句話,不知怎地,竟覺得渾身的力氣在一點一點流逝。
他強壓力劇烈波動的心絃,盤坐在洞口吟誦佛經,等頭腦恢復清明才慢慢起身,在附近搜尋草藥。
毒不可解,外傷總要治,他無法忍受那人渾身浴血的模樣。
找齊草藥,用溪水清洗乾淨放入缽內搗碎,子玄走到男人身邊,將他本就破爛不堪的褻衣解下來撕成條狀,孵藥後用以包紮。男人身上有好幾處致命傷口,後心中了一劍,從蝴蝶骨貫穿前胸,也不知有沒有傷到心臟,腹部一條刀痕深可見骨,皮肉紅腫翻捲,隱有感染的跡象。如此重傷,莫說子玄一個門外漢,便是神醫谷谷主來了,怕也沒有完全救治的把握。
子玄呼吸停滯了一瞬,面上卻無波無瀾,用最輕柔的動作敷藥包紮,然後從包裹裡取出一件乾淨的僧衣蓋在男人身上,見天色昏暗,溫度驟降,立即升起一堆旺火。
周允晟在昏迷之前已經設置好008,命令它持續不斷地抽取能量絲溫養自己經脈,以免眼睛一閉就再也無法睜開。夜半時分,他從融融暖意中甦醒,甫一轉頭就對上一雙波瀾不起的死寂雙眸。
愛人正盤坐在他身邊,靜靜看著他,口裡低聲吟誦佛經。
周允晟凝目一望,差點搖頭嘆息,他竟穿著雪白的僧衣,頭頂明晃晃的十二個戒疤,竟守著佛門最高戒律「菩薩戒」,想來此生已無還俗的可能。
和尚?不過一個輪迴,愛人竟他媽出家了,還差一點對自己見死不救!
周允晟的心情複雜得難以言表。
「施主醒了,身體可有不適?」子玄淡然開口。
「哪兒都不適,尤其是這裡。」周允晟指了指左胸,然後移開視線,不想看見愛人光溜溜的腦袋。
「可能是毒性發作了,之前施主昏迷不醒,貧僧不好救治,現在施主已然清醒,貧僧這就為施主運功療傷。」子玄將佛珠放入體內,傾身去抱傷痕累累的男人。
「多謝……大師。」最後兩個字委實難以出口,周允晟語音略微停頓,然後扶著愛人強健的臂膀,慢慢靠坐在他懷裡。這個懷抱還是如此溫暖,清新淡雅的檀香味將他周身的戾氣都化解了些許,但也只是些許而已,待他傷勢大好,必要屠戮整個中原武林。
子玄未曾回應,見他連端坐的力氣也無,只得一手摟住他勁瘦的腰,一手緊貼在他後背,沉聲道:「我現在便為你運功驅毒,你莫排斥我的內力。」邊說邊把至純至陽的真氣緩緩輸入對方經脈。
周允晟的身體早已殘破不堪,一時間竟覺得難以承受,不由悶哼一聲。
子玄渾身肌肉瞬間緊繃,馬上撤回絕大部份內力,只絲絲縷縷地送入。不過片刻時間,二人便出了滿身大汗,薄薄的僧衣早已濕透,摸上去非常黏膩,更有灼熱的體溫從緊貼的部位傳導過來,令人無法忽視。
子玄心神動搖,一不小心就多輸了幾絲內力,只聽「噗」的一聲悶響,懷裡的男人猛然噴出一大口黑血,額角的青筋因為太過疼痛而識見,亦復如是……子玄退開幾步,默默吟誦清心咒,而後乾澀開口:「施主,沐浴乃私密之事,貧僧實在不便代勞。」
周允晟定定看他半晌,忽而搖頭朗笑,笑罷乾脆擺手:「行,我自己洗,你幫我拿一件乾淨的僧衣過來。」
子玄如蒙大赦,立即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