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子玄原以為離開男人後陰鬱的心情總會好轉,然而絞痛的心臟卻告訴他,事實與他預料的完全相反。

他步伐越來越慢,最終停留在一塊平坦的山岩上,盤腿坐下吟誦佛經。

太難受了,每一滴血液都像是凝固了一般,令他行動遲緩,思緒紊亂,麻木的表情漸漸扭曲成痛苦。

只吟誦了兩遍就已無法繼續,他站起來,覺得自己應該心無旁騖地趕路,如此便什麼都不用想。一粒鮮紅的果子從他袖裡滾落,「啪答」一聲砸在岩石上,裂成了兩半。

這是他為男人準備的晚餐,走時竟忘了留下。

是了,他還未曾進食,他堂堂聖教教主,從小必然錦衣華服,僕傭成群,何曾過過苦日子?何曾知道什麼果子能吃,什麼果子有毒?他說很需要自己照顧也並非虛言,倘若離了自己,他能否順利去往中原?能否找到食物果腹?他還沒有銀兩,便是路過城鎮也買不到想要的東西……種種念頭在子玄腦海中打轉,讓他愈發丟不開手。

他躍下岩石,在林中徘徊片刻,終是剋制了飛掠回去的慾望。

不眠不休地趕了兩天路,子玄終於來到一處繁華城鎮,找了一間雜貨鋪購買乾糧,然後花幾個銅錢在客棧訂了一間下房。

若是那人還在,必定住不慣這種陋室,卻得給他訂一間上房才行,彎腰打掃床榻時,他著魔一般想著。待小二送來吃食和熱水便解開包裹翻找換洗衣物。

沾了一枚血掌印的水囊靜靜躺在雪白僧衣上,少許腥氣鑽入鼻尖,令他心神一震。他不受控制的拿起空空如也的水囊,張嘴含住。臨別時,那人便是舉著它,仰頭灌水,晶瑩的水滴從他紅得妖異的脣瓣滑落,又鑽入衣襟,放蕩不羈的舉止和灑脫的表情,至今還歷歷在目。

男人的一顰一笑、一言一行,都令子玄無法忘懷。他想抑制住對他的思念,然而離他越遠卻越覺得空虛難耐。進食的時候、趕路的時候,甚至連打坐修行的時候,他的腦海和眼簾都會忽然躍出男人的身影,那樣鮮活靈動。

水囊內還殘留了幾滴水,吸入口腔卻緩解不了乾渴,子玄狠狠皺了皺眉,然後重新收拾包裹,退房離開。他必須盡快回到那人身邊,不為別的,只為了阻止他殺更多的人。他的功力尤在自己之上,入了中原武林必定會掀起陣陣腥風血雨,他有責任看著他。

子玄一面給自己尋找藉口,一面用最快的速度原路返回,剛出城門就見那人不知從哪兒找來一件純黑色斗篷,把頭臉遮住,坐在一輛搖搖晃晃的馬車上。

子玄立即收斂氣息暫避,然後不遠不近地跟著。他不敢出現在他面前,害怕他攪擾自己的情緒,讓自己變得越來越奇怪。

和尚走後,周允晟又殺了一批碧雲莊的死士,從屍體中搜檢出許多財物,僱了一名車伕送自己去中原。沒人挾制,他每一頓都大魚大肉、山珍海味,吃得滿嘴流油,不過八、九天光景,臉色就紅潤很多。找到一間客棧,訂了兩間上房,他打發車伕回去休息,自己叫了一桌好酒好菜慢慢享用。

子玄隱藏在他房間對面的大樹上,雪白僧衣換成了玄色緇衣,與漆黑夜幕融為一體。男人脫掉斗篷時,他眸光暗沉了一瞬。

原以為男人不會照顧自己,但事實與他預料得恰恰相反,他氣色好多了,身體也強健了些許,茶金色的眼眸閃耀著灼灼光彩,看上去比之前更為俊美。

原來他喜歡大口吃肉、大碗喝酒,與自己在一起的幾十天內卻頓頓茹素,怕是早就餓得很了。

子玄一面貪婪地注視男人,一面不受控制地追憶與他在一起的點點滴滴,直到男人脫掉衣服跨入浴桶,才漲紅臉頰背轉身去,卻並不吟誦佛經。因為他知道那對他翻騰的心緒再也沒有絲毫作用,唯有運轉內力才能壓制瘋狂鼓蕩的心跳。

周允晟以拳抵脣,無聲大笑。他武功高出和尚一籌,如何不知道他在跟蹤自己?早知道他會回來,卻沒料回得這樣快,倒是挺乖巧。

洗漱完畢,躺在溫暖的被窩裡美美睡了一覺,周允晟離開城鎮,朝戰火紛飛的南境行去。子玄一路跟隨,發現有人意圖截殺男人就先暗地裡驅趕,絕不讓他的雙手再沾血腥,久而久之,子玄聖僧與魔教教主勾結在一起的傳言便甚囂塵上,連素來巋然不動的智深也坐不住了,命幾位德高望重的長老前去找人。

周允晟來南境也是為了找人,且還是一個不久之後就會變成屍體的人。他在一間客棧住下,至晚間便穿上夜行衣,祕密潛入某家妓館。

子玄隱入妓館外的一條昏暗衚衕,盯著對面燈紅酒綠、迎來送往、熱鬧非凡的場景,心裡似長出一蓬蓬荒草,又是惶惑又是迷茫,難受得無法用言語形容。

男人去妓館做何?舒解慾望?抑或找人?

他更願意相信後一種猜測,因為他無法想像男人抱著一個女人在床上翻滾的場景。荒草頃刻變成連綿大火,從心裡一直燒入眼底,他在衚衕口反覆徘徊,眼珠漸漸變得赤紅,鼻端噴出粗重的喘息,像是一隻被關在囚籠裡的困獸。

周允晟並不知道和尚正在外面撓心撓肺,便是知道了沒準兒還嫌他不夠難受。他在屋頂上跳躍騰挪,解決掉遍佈四周的暗衛,見一列士兵站在一座臨水閣前,指尖連彈射出幾股氣流將他們定住,然後推開房門堂而皇之地走進去。

屋內絲絃聲聲、鶯歌陣陣,更有息息香風撲面而來,令人迷醉所謂的溫柔鄉不外如是。

屋內幾名大漢或坐或躺、神色慵懶,發現陌生人入內,立即推開懷中女人,拔刀相迎。

「你是什麼人?可知道自己招惹的是誰?」

「正因為知道你們是誰,我才找過來。」周允晟衝唯一沒有動作的俊偉男子微微一笑。

男子依然歪在榻上,膝上趴著一位美人,懷裡摟著一位美人,背後還有一位美人正勾住他脖頸,伸出香滑小舌舔舐他耳廊,嘴裡咯咯發笑。

哪怕忽然闖入不速之客,這些女人也未露出驚容,蓋因她們知道,無論是誰,招惹了男子就只有一個下場,那就是死無全屍。

男子乃南境之王,未來更是大夏國的新主,一人之力又豈能扛得住千兵萬馬?這怡紅院內到處都是男子的暗衛,擒一個刺客易如反掌。

男子看似悠閒,心內卻頻頻打鼓。

他每次出行都帶有百十個武功高強的暗衛,然而黑衣男人都已經進入內室,卻還不見暗衛有所動作,怕是早就被男人解決了。

便是號稱「武林第一人」的子玄和尚,與他的暗衛交手也別想全身而退,此人卻毫髮未損,氣息未亂,可見修為遠在子玄和尚之上。男子一面琢磨對方的身份,一面擺手道:「來者是客,這位仁兄,不如坐下與我喝一杯?」

「甚好,袁坤鵬的酒自然是世間最好的酒,本座卻之不恭。」周允晟大馬金刀地坐下,直接拿起酒壺豪飲。

「江湖盛傳餘教主身負重傷,命不久矣,看來都是虛言。」袁坤鵬猜到男人身份,心中愈發警惕。餘滄海滅了七大武林世家,可不是個善茬,日前好兄弟湛晨陽為了未婚妻還曾召集高手圍剿他,若非自己正與北邊打仗,怕也會派遣幾支軍隊前去助陣,他此行來莫不是為了報仇?

「放心,冤有頭債有主,你未曾參與滅我族人之事,我也不會遷怒於你。」周允晟一語道破他的疑慮,指尖輕點桌面。「相反,我此次來是為了救你一命,因為明天一過,你就會變成一個死人。」

「你他媽胡說什麼?信不信老子割了你的舌頭!」與袁坤鵬同來的大將抽刀上前,凶神惡煞。

周允晟蔑笑,略一揮袖,男人就被拍到牆壁上,又順著牆根滑落,眼睛緊閉,口中含血,形容淒慘。

另外幾人目眥欲裂,卻也不敢妄動。

方才那人乃將軍麾下最勇猛的副將,一人獨挑百人而不落敗,堪武功蓋世,然而被男人袖口帶出的勁風一掃就暈死過去,可見男人武功之高已經超出了他們的預料,若是惹惱了他,離他最近的將軍就危險了。

「得罪了。」周允晟沒甚誠意地拱手。

「無妨,是我禦下不嚴,這杯酒先乾為敬,算是為餘教主賠罪。」

袁坤鵬能坐擁整個南境,自然不是平庸之輩,很懂得大丈夫能屈能伸的道理,仰頭喝下一杯烈酒,然後將杯子反轉過來以示誠意。

周允晟端起酒杯淺酌,茶金色的桃花眼裡蕩漾著詭異又灼人的光彩,令袁坤鵬看得呆愣。他沒料到湛晨陽口中魔頭竟是如此不凡的一位人物。其俊美無儔的面容,冷冽森寒的氣勢連他這種久居高位之人都難以抵擋。他不由得想到對方剛才那番話,心裡頓時有些信了,淡定從容的表情裂開一條縫。

「餘教主是來救助在下,這話從何說起。」他試探道。

「此事說來話長,與其聽信本座片面之詞,不若你親自前去看看。」周允晟放下酒杯,邪氣萬分地勾了勾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