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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火月(九月)三日,4∶35。
他正在前往佔據塔中一整層樓,作為訓練所使用的敞廳。
平時這裡總是充斥著士兵們的熱意,不過畢竟時間還早,所以沒有半個人。空蕩蕩的廳內悄然無聲,只有寂靜。由於四面八方都以石材圍繞,因此克萊姆發出的腳步聲形成了響亮迴音。
半永久發光的魔法燈具將敞廳照得明亮。
大廳裡並列著綁在樁子上的鎧甲,還有稻草做的人偶,用來當作箭靶,旁邊可以看到排列著各種未開刃武器的武器櫃。
訓練所原本應該設置在野外,之所以會設置在室內,是有原因的。
羅倫提城內有弗藍西亞宮殿。因此如果士兵們在戶外進行訓練,他們的模樣會被外國使節等人士看見,統治者認為這樣缺乏格調,所以才在塔內設置了幾處訓練所。
精悍兵士雄壯威武地操練的景象,照理來說應該也能當成外交上的「亮牌」,然而王國不喜歡這種做法。這個國家在外賓面前應該永遠表現出優雅、華麗、貴族式的風範。
話雖如此,也有些訓練非得在戶外進行,這種時候士兵必須躲在角落偷偷訓練,或是在城外的運動場甚至王都外進行訓練。
克萊姆彷彿撥開冰涼的空氣一般,踏進靜悄悄的大廳,在角落慢慢做起伸展運動。
仔細做了三十分鐘的伸展運動,克萊姆的臉漲得異樣潮紅。他額頭上滲出汗水,呼氣中也含有運動的熱氣。
克萊姆伸手拭去額頭上的汗,走到武器櫃前,以因反覆長水泡、破皮而變硬的手,拔起未開刃的練習用厚重鐵劍。他確認握著的手感,檢查自己的手握起來是否吻合。
接著將金屬塊裝進口袋,蓋上袋蓋然後扣好,以免金屬塊掉出來。
裝了好幾塊金屬的衣服,變成跟全身鎧一樣重的裝備。未施加魔法的普通全身鎧,雖然堅固耐打,但缺點是十分沉重,而且關節的可動範圍也受到限制。因此,考慮到實戰需求,穿上全身鎧進行訓練才算正確。
然而,克萊姆不太會為了一般訓練特地拿出全身鎧。況且他領取的白色鎧甲不適合在訓練時穿,所以才要裝金屬塊代替。
克萊姆用力握緊比巨劍更大的鐵劍,持上段架勢後一邊吐氣,一邊慢慢揮動。在揮下的劍打中地板前的最後一刻停住,然後吸氣,再舉到上段架勢。他一步步加快揮劍練習的速度,眼神銳利地瞪著眼前的空間,只是心無旁騖地專注練習。
重複這個步驟三百次以上。
克萊姆的臉漲到不能再紅,汗水沿著臉頰流下。呼吸急速升溫,彷彿是在吐出體內逐漸累積的熱氣。
克萊姆以士兵的標準來說是經過嚴格鍛鍊的,但巨劍的重量對他來說仍然很重。尤其是將劍往下揮時,還得控制速度避免敲到地板,需要相當強壯的臂力。
超過五百次時,克萊姆的雙臂開始抽筋,像在發出哀號。臉上汗水有如泉湧。
克萊姆自己也明白練到這裡已經是極限了。即使如此,克萊姆仍然不打算就此打住。
不過——
「差不多該休息了吧?」
有人出聲叫住他。克萊姆急忙轉向聲音的方向一看,一位男性的身影闖進視野裡。
沒有比精悍二字更適合形容他的了。就是這麼一條鐵錚錚的漢子,岩石般的臉龐皺了起來,浮現出許多皺紋,看起來比實際年紀更老。結實僨起的肌肉證明瞭這名男子並非泛泛之輩。
王國中的士兵想必沒有人不認識他。
「史託羅諾夫大人。」
王國戰士長葛傑夫·史託羅諾夫。被譽為王國最強,放眼鄰近諸國也無人能及的戰士。
「再繼續練下去就過頭了。勉強自己是沒用的。」
克萊姆放下了劍,看了看自己發抖不止的手臂。
「您說得是。我有點太勉強自己了。」
見克萊姆面無表情地表示謝意,葛傑夫輕輕聳聳肩。
「如果你真的這麼想,就別讓我老是講一樣的話。都不曉得是第幾次了……」
「非常抱歉。」
見克萊姆低頭道歉,葛傑夫再度聳聳肩。
這段交談對兩人來說就像見面打招呼,已經重複過無數次了。不過按照以往,兩人應該會就此打住,各自專心做自己的訓練。但今天不一樣。
「如何,克萊姆。要不要試著與我對劍一次?」
聽到葛傑夫這樣說,克萊姆平板的表情一瞬間差點兒失常。
以往兩人即使在這裡碰到,也從不曾對過劍。這是兩人之間的潛規則。
因為兩人進行訓練沒有好處。不對,好處是有,只是壞處太大了。
現今王國分成了擁王派,以及六大貴族之中的三家連手組成的貴族派,兩個派系進行權力鬥爭,國勢十分危急。甚至有人認為,國家之所以尚未分裂,是因為每年還得與帝國發動戰爭。
在這種情勢下,國王的心腹、王國戰士長葛傑夫·史託羅諾夫——其實他不可能會輸,只是打個比方——萬一落敗,等於是給了敵對的貴族派最好的抨擊材料。
至於克萊姆更不用說,若是慘敗,貴族一定會說不能讓這種人貼身保護公主(拉娜)。既是絕世美女,又沒有婚約對象的公主,重用克萊姆這樣一個來路不明的士兵,讓他當自己的貼身侍衛,招惹了很多貴族的反感。
基於上述狀況,兩人的立場均不允許敗北。
更不能讓人看見弱點,暴露出要害,給予敵人攻擊的話柄。兩人同樣是平民出身,都萬事小心提防,不願給主人找麻煩。
而葛傑夫卻打破了這條潛規則,究竟是出於何種理由呢?
克萊姆環顧週遭。
不可能是因為這裡四下無人。城裡可是龍蛇混雜,少不了有人從遠處監視,或是從暗處偷窺。可是,他又想不到其他理由。
克萊姆猜不透是好的理由,還是壞的理由,感到困惑又驚愕,但不曾變成表情顯示出來。
然而,站在克萊姆面前的是王國最強的戰士。一般人感覺不到的感情的瞬間紊亂,也被他敏銳地察覺。
「最近我體會到自己武藝不精,所以想跟有點能耐的傢伙一起練武。」
「史託羅諾夫大人竟然會這樣認為?」
究竟是什麼樣的狀況,能讓人稱王國最強戰士的葛傑夫體認到自己武藝不精?這時,克萊姆想起葛傑夫指揮的部隊,最近少了幾個成員。
克萊姆沒有親近的戰友,因此只在餐廳聽過傳聞。聽說部隊好像被捲入某起事件,因而失去了幾個人。
「是啊。要不是遇見了一位慈悲為懷的魔法吟唱者,並且得到對方出手相助,我現在恐怕不會站在這裡——」
聽到這番話,克萊姆感覺再也把持不住自己的鐵面具了。不,誰聽到這番話能不吃驚呢。他忍不住好奇地問:
「那位慈悲為懷的魔法吟唱者是什麼人?」
「對方自稱安茲·烏爾·恭。據我推測,這位人物恐怕能與帝國的那個怪物級魔法師匹敵。」
克萊姆沒聽過這個名字。
克萊姆崇拜英雄,有著蒐集英雄傳記這種不為人知的興趣,而且不分種族。不只如此,鄰近各國知名冒險者的冒險傳奇,只要是能打聽到的,他都一一蒐集起來。但他對葛傑夫此時提到的名字沒有任何印象。
當然,也有可能用的是假名。
「那、那——嗯嗯!」
克萊姆壓下想問個仔細的心情。
(怎麼可以興奮浮躁地問人家失去部下的事件經過……太失禮了。)
「那位大人的名號,我會記在心裡……那麼,真的可以請您陪我練武嗎?」
「算不上練武,只是對劍罷了。能不能從中掌握到些什麼,就看你自己了……因為你在我國的士兵當中,有著一流的水平。我鍛鍊起來也比較起勁。」
雖然得到了高度評價,但克萊姆卻只當這是客套話。
不是克萊姆特別厲害,而是平均值太低了。純粹只是因為王國士兵的本領比一般人好不了多少,比起帝國的專業士兵「騎士」來說弱得多,沒有人能以勇武揚名鄰近諸國罷了。葛傑夫直屬的士兵確實很強,但還是比克萊姆差一點。
克萊姆本身的實力若以冒險者等級評斷,在銅、鐵、銀、金、白金、祕銀、山銅、精鋼當中,頂多被歸類為金。雖然不算弱,但多的是比他實力高強的人。
像自己這樣的小角色,真的能讓葛傑夫這位冒險者等級達到精鋼的男人覺得起勁嗎?
克萊姆趕走了懦弱的心志。
王國最強的男人陪自己練武,可是非常難得的機會。就算結果會讓葛傑夫失望,他也不會後悔。
「那麼,請您陪我過招。」
葛傑夫咧嘴一笑,重重點了個頭。
兩人一同走向武器櫃,拿出大小適合自己的劍。葛傑夫選了變形劍,克萊姆則是小型盾牌與闊劍。
接著,克萊姆從口袋中取出鐵塊。與實力高於自己之人對戰,帶著這種東西太失禮了。而且他必須全力應戰,否則無法獲得成長。對方可是王國最強的戰士,自己應當鉚足全力,感受厚重的高牆。
等到克萊姆做好萬全準備後,葛傑夫問他:
「那你的手臂還好嗎?麻痺退了沒?」
「是,已經沒事了。雖然還覺得有點發熱,不過握力什麼的都沒問題。」
克萊姆揮揮雙手,葛傑夫看他的動作,知道他沒說謊,便點點頭。
「是嗎……從某方面來說,這倒有點可惜了。在戰場等各種場面上,能以萬全狀態戰鬥的機會不多。如果握力降低了,就得想出配合握力的戰鬥方式。你學過這些嗎?」
「沒、沒有,我沒學過。那麼我再揮一遍劍……」
「啊,不用,沒必要做到那種地步。只是,你常常需要保護公主殿下。練習一下在不允許帶劍的場所遇襲的戰鬥方法,或是使用各種武器的戰鬥技巧,對你沒有壞處。」
「是!」
「……劍、盾、槍、斧頭、短劍、武器護手、弓箭、棍棒、投擲武器,這些稱為‘九武藝’,是武器戰鬥的基礎功夫……但若是想無所不學,常常會博而不精。建議你可以專挑兩三樣進行訓練。好啦,閒話講多了。」
「別這麼說,史託羅諾夫大人,謝謝您的教誨!」
葛傑夫面露苦笑,揮揮手回應克萊姆的道謝。
「那麼,如果你準備好了,我們就開始吧。總之你先以目前的狀態向我出招看看。之後看時間……這個嘛,雖然無法帶你練武,但我會找機會教你‘九武藝’中的其他武器的戰鬥訣竅。」
「是,那麼請您不吝賜教。」
「好。不過,我沒把這當作訓練。你就當成是實際戰鬥吧。」
克萊姆慢慢將劍放到下段,以藏在盾牌後方的左半身朝向葛傑夫。克萊姆的視線銳利,也不再是訓練心態。同樣,葛傑夫也散發出有如實戰的氣息。
兩人對視,然而,克萊姆無法主動出招。
他剛才拿掉了鐵塊,因此行動起來方便多了,但即便如此,他還是不覺得自己能贏過葛傑夫。無論是體能還是經驗,葛傑夫都比他強太多了。
隨意踏進對手氣場裡,恐怕只會輕易遭到迎擊。因為對方實力在自己之上,這或許無可奈何。然而,如果這是實際戰鬥,難道要因為一句無可奈何,就丟失性命嗎?
既非如此,那該怎麼做?
答案就是:只能針對葛傑夫弱勢的部分進攻。
肉體、經驗與精神,論戰士所需的能力,克萊姆沒一樣比得上他。雙方之間若有差距,那就是武裝層面了。
葛傑夫的武器是變形劍。相較之下,克萊姆的是闊劍與小盾。如果是魔法武器的話還有差距,但這是訓練用裝備,武器上沒有差距。
不過,葛傑夫只有一件武器,克萊姆則是兩件——盾也能當作武器使用。如此雖然力量會分散,但優點是攻擊手段較多。
用盾牌彈回一擊,然後揮劍;或是用劍卸力,以盾牌打擊。
克萊姆制定戰略,決定伺機反擊,認真觀察葛傑夫的動作。
經過幾秒鐘,葛傑夫笑了笑。
「你不過來嗎?那麼,就由我——準備出招嘍?」
向對手錶現出遊刃有餘之後,葛傑夫舉起了劍。他稍微沉下腰,肉體如壓住彈簧般開始蓄積力量。克萊姆也於全身灌注力道,以便隨時遇到劍擊都能彈開。接著葛傑夫踏出一步,手中之劍朝著盾牌砍下。
好快!
克萊姆放棄移動,選擇以盾牌彈開攻擊。他將全身神經與能力都用作單純防禦,以撐過攻擊。
下個瞬間——驚人的衝擊撞向盾牌。
那道衝擊強烈到令人懷疑盾牌或許已被擊碎,剛強的攻擊力道更是讓持盾的手麻到完全無法動彈。想擋下這種攻擊,除了用全身的力道外別無他法。
(還說什麼彈開呢!這種攻擊哪有可能配合時機去反彈!至少得設法卸力化解……)
克萊姆對自己的天真想法啐了一聲,腹部忽然受到另一道衝擊。
「嘎啊!」
克萊姆的身體被打飛,背部撞上硬邦邦的石板地。空氣被逼出了肺部。發生了什麼事,只要看看葛傑夫便一目瞭然。
他正好在收回猛力踹飛克萊姆的那隻腳。
「……因為我只拿著劍,就只注意我的手,不太好喔。有時候可是會像剛才那樣吃上腳踢的。我剛才踢的是你的肚子,不過本來應該找鎧甲更薄的地方踢。比方說踢斷膝蓋之類……還有,就算在胯下加裝護襠,要是被金屬護腳踢中下體,運氣不好可是會破的喔。要看清對手的全身上下,注意對手的一舉一動。」
「……是。」
克萊姆忍受著腹部湧起的鈍痛,慢慢站起來。
王國最強的戰士葛傑夫,體能也相當驚人。一旦葛傑夫認真起來,克萊姆就算身上穿著鏈甲衫,也能被他輕易踢斷肋骨、失去戰力吧。然而克萊姆並沒有落得那種下場,八成是因為葛傑夫並沒拿出真本事,而是先用腳瞄準再使力,目的只是把他踢飛而已。
(果然是訓練……真是太謝謝您了。)
克萊姆深切體會到王國最強的戰士正在帶自己練武,心懷感激地再次舉起劍。
這段時間不知有多寶貴。他得千萬小心,別讓這段時間太早結束。
克萊姆再度以盾遮住身體,一步步靠近葛傑夫。葛傑夫沉默地注視著克萊姆。繼續這樣下去只會重蹈方才的覆轍。克萊姆逼近對手的同時,被迫重新制定戰術。
葛傑夫平靜地等候對手過來的身影,散發出令人懾服的從容。克萊姆絲毫沒能讓葛傑夫使出全力。
若是覺得懊惱,那是傲慢。
克萊姆就快接近極限了。他這樣一大清早進行劍術修行,成長速度卻比老牛走路還慢。從最早開始學劍的時期算起,進步得實在太慢了。縱然今後能夠藉由鍛鍊肉體提升劍術的速度與力道,恐怕也無法獲得戰技之類的特殊能力。
這樣的克萊姆面對天資過人的男子,若是氣惱對方不拿出真本事,那就太失禮了。應該怪自己缺乏才能,無法讓對方全力以赴才是。
剛才葛傑夫叫他不要把這當作訓練,以實戰心態交戰,想必是層次遠遠高於自己的葛傑夫,在警告自己「你要用奪我性命的決心和我對戰,否則不配當我的對手」吧。
克萊姆咬牙切齒,脣間發出低微的摩擦聲。
他恨透了自己的弱小。要是自己能再強一點,就能幫上更多的忙了,就能化身公主的寶劍,正面對抗禍國殃民的那些惡徒了。
想到公主唯一的一把劍如此脆弱,連揮劍都要小心注意,甚至讓克萊姆產生了罪惡感。
不過,克萊姆即刻擺脫了這種想法。現在他該做的,不是受到那種悲觀想法所困,而是用自己的一切與實力高強之人交手,努力獲得任何一點成長。
胸中暗藏的心意,只有一個。
那就是成為公主的助力——
葛傑夫感嘆地呼出一口氣,表情有了些許變化。
因為站在他面前,年齡介於少年與青年之間的男人,表情不一樣了。一直到剛才,他都還像是個遇見知名人士的小孩子,散發出興奮雀躍的情緒。然而他不過是被踹了一腳,那種浮躁的心態就立即煙消雲散,露出了戰士的神情。
葛傑夫將警戒等級提高了一級。
葛傑夫對克萊姆的評價,比克萊姆所想的更高。他特別欣賞的一點,是克萊姆那種貪婪地想變強的真摯個性,以及如信仰般篤實的忠誠心,再來就是他的劍技。
克萊姆的劍法不是拜師學來的,而是悄悄觀察別人訓練,偷學而來的技術。他的技法不漂亮,多餘動作也多。然而,跟不經大腦思考,只是接受訓練學會用劍的人不同,自己考慮每一劍意義的劍術,是重視實戰運用的劍法,說難聽點就是殺人劍。
葛傑夫認為這是非常好的一件事。
劍這種玩意兒說穿了就是殺人工具。訓練中鍛鍊起來,屬於遊樂性質的劍術,在真正的戰場上發揮不了作用。保護不了想保護的人,也救不了想救的人,只能任由敵人宰割。
然而克萊姆不同。想必他能斬殺仇敵,保護重要的人吧。
然則——
「雖然你已改變心態,但你我能力差距依然懸殊。那麼,你做何打算?」
直截了當地說,克萊姆沒有才能。就算比任何人更加努力——不管如何嚴格鍛鍊肉體,沒有才能就是無法到達巔峰。像葛傑夫或是布萊恩·安格勞斯,這些都是克萊姆望塵莫及的對象。
克萊姆想變得比誰都強,不過是做夢或幻想。
既然如此,自己為什麼會想帶克萊姆練武呢?將時間花在更優秀的人身上,不是比較有益嗎?
答案很簡單。葛傑夫只是無法旁觀克萊姆不斷重複無用的努力。如果人類根據自身才能而有所謂極限值,少年不斷用身體去衝撞的就是名為極限值的牆壁,這點讓他產生了憐憫之情。
所以,他想教克萊姆別的手段。
他相信才能有其極限,但經驗沒有極限。
此外還有一點,那就是他對自己最強勁敵慘不忍睹的下場深感同情。
(這可以說是一種替代行為吧……對克萊姆真是過意不去……不過與我交手,對這小子總是沒壞處吧。)
「來吧,克萊姆。」
他的自言自語,得到一聲氣壯山河的回答。
「是!」
回話的同時,克萊姆腳下一蹬,飛奔而出。
不同於方才,葛傑夫神色嚴肅,慢慢將劍扛在肩上。
來自上段的揮砍。
一旦以盾牌擋下,動作將會完全遭到扼殺,若是用劍擋下又會被彈開。這種攻擊將能使得防禦行為失去意義。擋下這一擊是下下之策,但克萊姆使的武器是闊劍,比葛傑夫的變形劍短。
他只能衝進葛傑夫的懷裡。葛傑夫深知這一點,於是嚴陣以待,準備迎擊。
自投虎口的行為——但只有一瞬間的猶豫。
克萊姆闖進葛傑夫的劍擊範圍。
葛傑夫早就等著,一揮劍,克萊姆用盾擋住。驚人的衝擊比剛才那一下更強。手臂傳來的痛楚讓克萊姆皺起臉來。
「太遺憾了。竟然跟剛才落得一樣的下場。」
流露出些許失望神色的葛傑夫,將腳對準克萊姆的腹部,然後——
「要塞!」
伴隨著克萊姆的吼叫,葛傑夫浮現出略為驚訝的表情。
戰技「要塞」並不是非得使用盾或劍才能發動。只要有心,用手或鎧甲照樣能發動。然而一般人之所以會在用劍或盾抵擋攻擊時發動,是因為發動的時機必須十分準確。用鎧甲發動時,一不小心也可能毫無防備地遭受對手攻擊。因此大家都會希望至少能在用劍或盾時發動,這是人之常情。
不過,像此時的克萊姆知道葛傑夫會使出腳踢,就沒有這種顧慮。
「你就在等這個嗎!」
「是!」
葛傑夫的腳踢力道彷彿被柔軟物體吸收般散去。葛傑夫伸長了腳,無法使力,只好收回,打算踩回地面。見葛傑夫即將重整不利的態勢,克萊姆揮劍砍向他。
「斬擊!」
發動戰技後,再舉劍過頭,一劍砍下。
——你得研發出一招能滿懷自信施展的招式。
謹記某位戰士對自己的教誨,缺乏才能的克萊姆殫精竭慮磨煉出來的,就是來自上段的一擊。
克萊姆的肉體沒有大塊肌肉的包覆。因為他的體格天生就不出色,不容易長肌肉,也沒有身手敏捷的潛能,能夠在練出一身沉重的肌肉後照樣行動自如。
正因為如此,他才會藉由近乎無限次的反覆鍛鍊,打造出特定的肌肉結構。
成果就是來自上段的揮砍。這是他唯一達到異常領域的高速斬擊,像是要掀起罡風般的劍閃。
這一擊朝著葛傑夫的頭部揮下。
若是砍中將造成致命傷,但克萊姆想不到這一點。他是對葛傑夫抱持著絕對信賴,相信強悍如葛傑夫不會因為這點程度就送命,才敢施展這招。
清脆的金屬聲響起,舉起的變形劍與揮下的闊劍激烈相撞。
到目前為止都還在預料之中。
克萊姆灌注全身力氣,試圖讓葛傑夫失去平衡。
然而——葛傑夫的身體不動如山。
即使一隻腳難以維持平衡,他卻仍能輕易擋下克萊姆使出渾身解數的一擊。他的腳下如巨木生出了粗壯的樹根一般。
克萊姆用上全身力氣的最強一擊加上戰技——即使同時運用這兩項技術,依舊無法與單腳站立的葛傑夫並駕齊驅。克萊姆對這事實感到震驚,眼睛卻看向自己的腹部。
以闊劍砍向敵人,就表示拉近了雙方距離,也表示葛傑夫有可能再度抬腳攻擊克萊姆的腹部。
克萊姆向後跳開的同時,腳踢襲擊了他的身體。
輕微的鈍痛。接著兩人隔著幾步距離僵持不下。
葛傑夫眼角微微下垂,嘴角泛出笑意。
那雖然是笑容,但不會讓人不快,顯得十分爽朗。面對葛傑夫露出父親看到兒子成長時會有的笑容,克萊姆感到有點難為情。
「很精彩。那麼接下來我會稍微拿出點真本事了。」
葛傑夫的表情變了。
克萊姆全身躥過一陣懼意。因為他直覺王國最強的戰士即將在眼前現身。
「其實我帶了一瓶藥水。只是骨折程度的話還治得好,別擔心。」
「……非常謝謝您。」
聽到對方暗示自己免不了骨折,克萊姆的心臟重重打了一拍。雖說他早已習慣受傷,但並沒有被虐的嗜好。
葛傑夫踏出一步。那一步的速度比克萊姆快上一倍。
變形劍尖端指地,描繪出極低的軌跡,往克萊姆的腳直衝而來。伴隨著離心力的速度讓克萊姆慌張起來,他將闊劍刺在地上,準備保護自己的腳。
兩者產生激烈衝突。就在克萊姆這樣想的瞬間——葛傑夫的劍往上彈起。變形劍沿著闊劍的側面向上衝,使出一記撈擊。
「嗚!」
克萊姆整個身體連同臉一起後仰,變形劍劃過他的身旁,掀起的勁風削掉了好幾根頭髮。
對短短一瞬間就將自己逼入絕境的葛傑夫產生畏懼,克萊姆僅以視線目送劍鋒離去,卻目睹變形劍急急停住,一個翻轉。
還來不及思考,身體已經先行動。
如同受到生存本能的催促,突出的小盾與變形劍相撞,再度發出尖銳的金屬聲。
然後——
「啊!」
隨著一陣劇痛,克萊姆的身體被橫向打飛。他滾翻在地,撞上地板的衝擊使得劍從手中滑落。
原來是撞上小盾後向上彈跳的變形劍直接橫向揮動,狠狠打進了克萊姆門戶洞開的側腹。
「要前後連貫。不要把攻擊跟防禦分開想,每次行動都要連接下一次攻擊。要把防禦也當作是攻擊的一環。」
克萊姆撿起落地的劍,按著側腹部正要站起來時,葛傑夫和善地對他說:
「我沒有太用力,以免讓你骨折,所以應該還能打吧……你覺得呢?」
相對於呼吸平順如常的葛傑夫,克萊姆的呼吸已被緊張與疼痛打亂。
連幾下攻擊都撐不住,這樣只會浪費葛傑夫的時間。但即使如此,克萊姆還是希望能儘量變強。
他對葛傑夫點點頭,舉起了劍。
「好。那就繼續吧。」
「是!」
發出沙啞的大喊,克萊姆拔腿奔跑。
被打,被震飛,有時還遭到拳打腳踢,克萊姆上氣不接下氣地倒在石頭地上。冰涼的地板隔著鏈甲衫與衣服奪去身體的熱度,感覺非常舒服。
「呼……呼……呼……」
他沒去擦流出的汗水。應該說是連擦汗的力氣都沒了。
忍受著身體各處產生的疼痛,克萊姆受到全身湧起的疲勞感支配,輕輕閉上眼睛。
「辛苦了。我揮劍時儘量注意不打斷或打裂你的骨頭,你覺得怎樣?」
「嗚……」克萊姆躺在地上,動動手臂,又摸摸疼痛的部位,睜大了眼睛。「好像沒有問題。雖然會痛,但都只是跌打損傷。」
陣陣抽痛的感覺很輕微,不會影響護衛公主的職責。
「是嗎……那就用不到藥水了吧。」
「嗯。況且隨便使用反而會消除肌力訓練的效果。」
「本來應該是進行強烈回覆,但魔法效果反而會讓肌肉回覆原狀嘛。也好。你接下來要去擔任公主的貼身侍衛,對吧?」
「是的。」
「那就給你吧,以防萬一。若是遇到什麼問題就用吧。」
藥水發出「咚」的一聲,被放在克萊姆身邊。
「謝謝大人。」
他坐起身,看著葛傑夫,看著以自己的劍術一次都夠不到的男人。
毫髮無傷的男人覺得奇怪,問他:
「怎麼了?」
「沒有……只是覺得您真厲害。」
額上幾乎沒有流汗,呼吸也沒有紊亂。這就是倒在地上的自己,與王國最強男人的差距嗎?克萊姆嘆著氣,但也覺得服氣。至於葛傑夫則是露出類似苦笑的表情。
「……是嗎。這個嘛……」
「為什麼——」
「——如果你是要問我為什麼這麼強,那我答不上來喔。因為我只是擁有才能罷了。順便一提,戰鬥方式也是在做傭兵的時候學的。這種被那些貴族罵成沒品,動不動就愛踢人的習慣,也是在那段時期學起來的。」
變強沒有訣竅。葛傑夫如此斷言。克萊姆原本想,如果累積相同種類的訓練,多少能變強一些,結果一下就遭到否定。
「就以這種意義來說,克萊姆很適合用我這種戰術。也就是拳打腳踢,運用手腳的戰鬥方式。」
「是……這樣嗎?」
「是啊,你沒有接受過劍士或士兵的訓練,反而有好處。只要一拿起劍,難免會專注在用劍戰鬥上……但我不認為這是件好事。我認為只把劍當作一種攻擊手段,連手腳都用上的戰鬥方法,在實戰中才能派上用場。講白了就是比較土氣……適合冒險者的劍術啦。」
克萊姆不再像平時那樣面無表情,臉上浮現笑容。實在沒想到王國最強之人,居然會高度讚賞自己的劍術本領——這套七零八亂、不合正統劍術的動作。
自己受到貴族背地裡嘲笑的劍術竟能獲得稱讚,讓他喜不自勝。
「好啦,就練到這裡,我該走了。我得趕上國王的用膳時間。你不用趕去公主身邊嗎?」
「不用。因為今天公主有客人。」
「客人?是哪裡的貴族嗎?」
想不到那位公主會有訪客,葛傑夫覺得不可思議,克萊姆答道:
「是的。是愛因多拉大人。」
「愛因多拉?喔!……所以是哪一位愛因多拉?應該是蒼,不是深紅吧?」
「是的。是蒼薔薇的愛因多拉大人。」
葛傑夫明顯露出鬆了口氣的表情。
「原來如此啊……原來是這麼回事,既然朋友來了,那就……」
葛傑夫猜測拉娜是因為來了朋友,所以用餐時不讓克萊姆隨侍身旁,但實際上是克萊姆婉拒了邀請。
雖說他與公主之間建立起了不需過度拘謹的關係,要是聽到他回絕了王族的邀請,就算是葛傑夫恐怕也會顰眉蹙額,所以他沒說出口,交給葛傑夫自由想像。
克萊姆透過與拉娜的關係,跟愛因多拉本人認識,愛因多拉對他也不錯。就算克萊姆出席了餐會,想必她也不會像其他貴族那樣表示排斥。
只是,考慮到主人(拉娜)幾乎沒有同性友人,他想身為男人的自己不在場,兩位小姐比較能聊些平常不能聊的私密話吧。
「今天非常謝謝您,葛傑夫大人。」
「不,別客氣,我也玩得很開心。」
「……要是您方便,今後是否還可以像這樣指導我呢?」
葛傑夫一時無法回答——看到他的反應,克萊姆正要道歉,但他先開口了。
「沒問題。只要是在沒有別人的場所與時段。」
克萊姆很清楚葛傑夫內心有著何種糾葛,因此沒多說什麼。他強撐著痠痛的身體站起來,只是誠摯地說出自己的心意。
「非常謝謝您!」
葛傑夫大方地揮揮手,邁出腳步。
「那就收拾一下吧。要是趕不上用膳時間就糟了……對了,你那招上段攻擊挺不錯的喔。只是,你最好先設想到攻擊後的下一步行動。像是上段遭到閃避,或是被擋下來之後應該怎麼做。」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