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女接待員的擔憂
「幫幫忙，幫幫忙，哥布林來俺們村了！」
「好的，委託是吧。那麼請在這份文件上填寫必要的事項。」
農夫激動得把女接待員遞過來的紙張捏壞了。於是女接待員又遞出新的一張表格。
這種事在冒險者公會每天都會發生，對女接待員而言也是家常便飯。
很多時候，冒險者們的工作都得花上一天的時間，所以早晨和傍晚時分，是公會中冒險者最多的時候。
但委託人並非如此。
最近，由於眾神之間的戰爭持續不斷，怪物們現世已久。它們時常襲擊村莊，有時人們還會在附近發現怪物巢穴的遺蹟。
這名在下午時分來訪冒險者公會的農夫，也是被逼得走投無路的百姓中的一人。
「再這樣下去牛都會被搶走，田地也會被燒光……」
農夫握著筆的手抖得厲害，接二連三地寫錯，這時女接待員便又遞出新的一張表格。
而每當這時——怪物出現並襲擊了某村莊的時候，就輪到冒險者出場了。
龍、惡魔、名字觸忌的大眼怪，偶爾還有無情的山賊。
以及有語言者的天敵，無祈者。
不過那些無祈者裡面還有侍奉邪神的神官，所以這個叫法似乎不太合適。
無祈者中，數量最多的——不必說，正是哥布林。
「還有村子裡的年輕姑娘，俺的妹妹，都不見了……」
女接待員眯起眼，看著那歪歪扭扭的字跡。雖然很糟糕，但也能辨認。
所謂村子裡能讀能寫的權威，也不過爾爾。
不知為什麼，哥布林們的目標總是這種邊境村莊。女接待員無從知曉其中的原因。
「填寫的內容沒有問題。請問您帶了報酬嗎？」
「啊、啊。哥布林會攻擊女人，還強暴她們，這是真的嗎……？」
「的確有過那樣的情況。」
眼見著農夫臉上失去了血色，一片蒼白。他取出了繫著麻繩的布袋。
女接待員面帶笑容接過了袋子。袋子很重，但……裡面幾乎只有銅幣，以及幾枚銀幣，金幣則是一個都沒有。
她從櫃檯下取出天秤，用砝碼稱量錢幣的金額。
「……好，確認完畢，沒有問題。」
這些錢，最多隻能換算成十枚金幣。
按照公會的規定，十枚金幣勉強可以僱幾名白瓷等級的冒險者。再減去中介費，恐怕根本不夠。
但是，這堆錢幣粘滿了土、生了鏽、有新有舊。不能理解其中意義的人，是無法勝任公會接待員這一職務的。
「請放心吧，這幾天一定會有冒險者去討伐哥布林的。」
女接待員露出看似極為真誠的笑容，農夫鬆了口氣一般點點頭。
他一定認為會有裝備閃閃發光的冒險者出現，英勇地討伐哥布林、解決他們的問題吧。
女接待員很清楚那是不可能的。被送過去的只會是白瓷等級的新人冒險者。
而且，他們中的大部分人會受傷、搞不好還會丟掉性命。甚至有可能發生最糟糕的事——村莊被毀。
正因如此，所有的報酬都是事後付的。這或許只是一種暫時的寬慰。
哥布林不會滅絶。有種說法是，每當有一人失敗，哥布林就會增加一隻。
它們在襲擊村莊的怪物中是最弱小的，只在數量上佔優勢，根本沒法和巨人等怪物相提並論。
沒錯，哥布林的智力、力量、身形都和兒童差不多。
反之也可以說，哥布林有著孩子的智力、力量和敏捷。
而且消滅哥布林的報酬很低，老手們嫌麻煩而不願接受此類委託。
結果，公會只好派新人去。
他們消滅哥布林時，死的死，傷的傷。
就算第一批冒險者們被全滅，第二批、第三批的冒險者們也一定會把它們消滅掉。
沒錯，他們最終會將哥布林消滅。所以，國家無動於衷。
因為在國家看來，還有別的更加要緊的事情要做，比如對付惡魔或者混亂的勢力等等。
「那就拜託啦……真的，真的拜託你們啦。」
農夫完成種種手續，反覆地彎腰行禮，然後離開了公會。
女接待員忍住心中的嘆息，目送他離開。
「這是今天第三件了。」
是送三隊新人去死呢，還是等著三個村莊毀滅呢。
一想到這個，她的胃就會隱隱作痛。感覺很不好。
當然，女接待員也會向新人冒險者們進行說明，告訴他們其中的危險，推薦其它的委託。
但是他們似乎不滿足於消滅下水道的老鼠之類的「冒險」。
另一方面，老手們更願意去消滅杳無人煙的深山裡的怪物。
去消滅哥布林的大部分都是懷揣不切實際的空想的新人，剩下的只有一小部分的老手。能夠從任務中平安無事地回來的冒險者少之又少。
冒險者公會煩惱的根源就是，它無法培養中堅力量。
沒有冒險者自願去對付那群無比棘手的哥布林的。
「是【幾乎沒有】。」
女接待員趴在櫃檯上自言自語。
櫃檯的表面擦得乾乾淨淨，她將發熱的額頭和麵頰貼在上面，涼涼的，很舒服。
她非常清楚，自己的樣子，不論是作為一個受過貴族教育的小姐，還是作為一個普通的員工，都很沒禮貌。
但她偶爾也想放鬆一下。幸好現在沒有來訪者。
——能不能快點來呢……
這個時候，忽然傳來一陣鈴聲，公會的門被推開了。
女接待員立刻抬起頭。
「小姐！我把盜賊團夥消滅了哦！」
衝進來的是使槍的冒險者。他的臉上堆滿了散漫的笑，顯得相當開心。
女接待員和他身後款步走進來的魔女對視。魔女閉上一隻眼睛，表示歉意。女接待員立刻掛上一副笑臉。
「辛苦了。那麼，您可以提交報告嗎？」
「誒呀，累死我了！畢竟那些傢伙的老巢可是在大街上！」
「辛苦了。詳細內容就請您寫在報告上提交吧。」
「人數挺多的，我們跟二十或者二十一個人大幹一場吶！」
「辛苦了。推薦您用耐力藥水來恢復體力。」
「……請給我一瓶。」
「好的，感謝購買！」
這些商品來自出入公會的商人，質量並沒那麼好。公會只是販賣的中介。
這個恢復體力的藥劑也不是什麼魔法藥劑，而是用多種草藥煎成的藥汁。
但即便如此，它也有恢復體力的功效。讓他買下喝掉，他也不會有什麼損失。
實際上，銷售藥劑得到的收入，還可以用在很多別的地方。
——但是，自己要小心，再不能把臉壓在櫃檯上了。
看著使槍者趴在前臺的模樣，女接待員微笑著，暗暗下了決心。
這時，鈴鐺又響起來了。
「啊！」
「嘖……」
看到從門口走進來的人，女接待員的表情一下子明亮起來，使槍者則毫不掩飾地咂舌。
來人的腳步徑直而粗魯，穿著髒兮兮的盔甲，裝備廉價而寒酸。
就算不看他脖頸下的銀色身份卡，這個公會支部裡的人也都知道他是誰。
哥布林殺手。
「您辛苦了！您還好嗎？有哪裡受傷了嗎？」
「沒事。」
女接待員撕開臉上毫無感情的微笑，浮現出宛如鮮花綻放一般的笑容。
哥布林殺手沒去管表情複雜的使槍者，點頭道：
「是小規模的巢穴，但是裡面有大哥布林。有些費事。」
「詳細內容一會兒再說，您先坐下歇一歇……啊，我給您沏茶！」
女接待員的三股辮歡快地跳動著。她像一隻高麗鼠（註：小型家鼠，具有喜歡追逐自己尾巴的習性）一樣，一溜煙地跑進裡間。
哥布林殺手徑直坐在椅子上，忽然與一邊的使槍者對上了目光。
他似乎才注意到使槍者在瞪著他。他「嗯」了一聲：
「如果打擾到你了，我道歉。」
「……沒什麼，反正我也報告完了，無所謂。」
「是嗎。」
使槍者「啐」了一聲，惱怒地離開。
他走向對面的長椅。魔女坐在上面，笑容滿面，自始至終旁觀著這一幕。
「盜賊，什麼的……如果不接受、那個委託，就沒法、餬口呢。」
「吵死了！算我錯了行了吧！我稍微得意一下又怎樣！」
「你說，得意……」魔女勾起鮮紅的嘴脣，低聲呢喃道。
「我可是、也用了、咒語的？」
「……我知道的。」
「好了。邊境、最強的冒險者、別鬧彆扭了……」
使槍者抱著手臂，滿臉不高興。看著這一幕，魔女又咯咯地笑了起來。
聽著二人的對話，女接待員哼了一聲，暗暗嗤笑。
當然，她知道，消滅盜賊團夥是非常了不起的工作。
那名使槍者也是銀等級——說起威震四方的「邊境最強」之人，指的就是他。
所以她並不是在看不起他，也不是故意冷落他。
只不過，一邊是空有一身蠻力的冒險者，另一邊是帶頭接受誰都不願幹的活的冒險者。
——所以，對這二人的態度不同，也是理所當然的嘛。
這並非出於個人情感。絶對不是——或許。
§
乾淨的陶瓷杯輕放在桌子上，杯中是冒著熱氣的淺色紅茶。
哥布林殺手將紅茶從頭盔的縫隙間倒進了口中。他並不在意氣味和味道。
這紅茶可是難得一見的珍品，用的茶葉是從首都郵來的的私人藏品，裡面還加了耐力藥水。然而……
「那個，總之，您辛苦了！」
女接待員早已習慣如此，故並沒有太在意，而是儘量用柔和的語調說道。
「最近您組了隊，這次久違地獨自出任務，很辛苦吧？」
「我以前也是一個人，應付得了。」
他放下杯子，點頭道。女接待員很滿足，因為杯中的紅茶一滴也沒有剩。
——至少，他沒有拒絶我沏的紅茶。
「這樣啊。」
只是……她也有在意之處。
她很開心，因為原本以為女神官必死無疑，但被他救了下來。
她也很安心，因為他以前總是單獨出任務，但如今他有了同伴。
——可那個同伴卻是一個女孩子，兩人在一起有些……
幸好他對女色全無興趣，那個女孩子又是個虔誠的聖職者。可以說是唯一的救贖。
……她想去相信，這一切都是正確的。
不過在他住進牧場的時候，自己就已經有了和現在一般的擔心了。
實際上，女神官為了盡聖職者的本分，已經把自己關在神殿裡三天了。
聽說她這兩天就會回來，和哥布林殺手匯合……
可在這個期間，他照樣接受委託、完成任務。想到這裡，女接待員笑起來：還真是他的作風啊。
「怎麼了？」
「沒什麼……請不要勉強自己，或者亂來。」
「如果亂來就能消滅哥布林的話，我也會那麼做，但它們不是那麼容易就能消滅的，不然我就不用費事了。」
他語氣淡漠。內容一如既往，仍是關於徹底消滅哥布林的事。
女神官把他的話記錄下來。她裝作低頭看文件的樣子，悄悄望向他的鐵頭盔。
當然，她看不到他的表情。雖然看不到……
女接待員和他認識已經有——好像五年了吧。
那時候，她在首都接受完培訓，剛剛被分配過來。
忽然他出現在公會裡，成為了新人冒險者。
自己當時……對他似乎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想法。
只是，一旦消滅哥布林的委託有剩餘，他就會出現。
然後他一定會回來，委託也一定會完成，不論何時。
他既不恃強凌弱，也不居功自傲。
他只是平淡地做著應該做的事，並一路升到銀等級。
對危險的行為加以提醒、委婉地對他表示關心、擔心而焦急地等待他的歸來——這些事自己都沒白做。
唯一沒有變的，是他那身從相識的那天起一直穿戴到現在的裝備。
女接待員的表情因懷念而變得柔和——她知道這一點，但沒有去在意。
「您真的一直都幫了大忙了。」
「是嗎？」
「是的！」
「……是麼。」
女接待員輕舔拇指翻閲文件，像往常一樣清點關於消滅哥布林的委託。
以前也好，現在也好，他都在消滅哥布林。除了他，還有其他的新人和隊伍可以勝任此事。但消滅哥布林的委託無窮無盡，每天都至少有一件。
是因為冒險者增多了，哥布林才築巢呢；還是因為哥布林築了巢，冒險者才增多呢。
「為什麼哥布林總是去襲擊村子呢？」
女接待員忽然將話題一轉，問出了心血來潮的疑惑。
如果它們像蜥蜴人那樣，只是和人類有著不同文化的話，或許就能省很多麻煩吧。
「……哥布林，它們襲擊人會感到愉快麼。」
女接待員只是想隨意地閒聊兩句而已。
他們之間有著哥布林這個共同話題。她的語氣半是在抱怨。
「什麼呀，就這事啊。」
他回答說——這很簡單。
「……想像一下。有一天，自己住的地方，忽然有怪物來襲。」
女接待員將雙手擱在膝上，規規矩矩地坐著，豎起耳朵聆聽。他講了許多話，這可不常見。
——有一天，怪物們忽然襲擊了他居住的地方。
它們橫行霸道，殺了他的朋友、家人，四處掠奪。
而且，他的姐姐被攻擊，被凌辱，被當做玩具，然後被殺掉。
它的同伴下流地笑著，為所欲為，把他的家人的屍體丟到一邊。
他躲在暗處，屏住呼吸，將這一幕從頭至尾看在眼裡。
他無法原諒它們。
他拿起了武器，鍛鍊身體，思考並成長，然後一心一意地要去復仇。
他要找到它們，把它們逼到絶路，戰鬥，或者襲擊它們，然後把它們殺掉、殺掉、殺掉、再殺掉。
當然，有成功，也有失敗。
那下次要怎麼去殺它們呢，怎麼殺才好呢。這要花上幾天、幾個月去考慮。
當然，如果有機會的話，他會把想到的方法一個個地試個遍。
在那麼做的過程中——
「會漸漸變得愉快。」
女接待員嚥了一下唾液。
「那，那個，那，那不就是……」
女接待員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在說哥布林。
甚至，不知為何，她覺得這是關於眼前這個男人的話。
但在她說出疑問之前，他繼續道：
「有些『溫柔的』愚蠢傢伙們，會想要放過哥布林的孩子。」
——不要覺得，它是為了生存而襲擊村莊，奪走家畜。
女接待員微微顫抖著，點了點頭。他的話簡單易懂。
想成為冒險者的年輕人，還有白瓷等級的冒險者，總是自信滿滿地說：
我曾經把來到村子裡的哥布林趕走過。只是些小嘍囉，沒關係。
哥布林被村子裡的大力士趕走了。它們不過是一群無家可歸、一路逃亡的烏合之眾。
這給了他們自信。他們成為了冒險者。
另一方面，積累經驗、逃脫死亡的哥布林被稱為倖存者。它們得到了成長。
最終，倖存者成為了巢穴中的頭領，或者保鏢。
在那之後，人類和哥布林，最終哪一方會獲勝呢……靠的與其說是實力，不如說是運氣。
「嗯，事情就是這樣的吧。」
他淡淡地說。
「【也就是說，對它們而言，我就是哥布林】。」
女接待員倒吸一口氣。她不知如何開口。
她該如何接受這混亂的情感呢。不，比那更重要的是……關於他的事。
女接待員吐出一口氣。真是的。
——誒呀，真是的。
「……我說。」
「怎麼了。」
比起可憐、悲痛和同情——
「按您的說法，把任務介紹給您的中介——我們該怎麼辦？」
「唔……」
——不知為什麼，她很惱火。
她露出慣常的營業用笑容，用指尖嗒嗒地敲著櫃檯。
「你是把我當成了魔神或者邪神什麼的麼？真過分，我的臉那麼可怕麼？」
「……我不是那個意思。」
「在我聽來你就是那個意思！」
女接待員一拍櫃檯。他露出了困惑的表情，低聲沉吟。
「你總是這樣說的話，大眾對公會的評價會下降的！」
「唔……」
「那樣的話，公會就不會再給你介紹委託了哦？」
「……那樣的話，我會困擾。」
「是吧？」
他坦率地承認自己會困擾。在女接待員看來，他的做法象是個小孩子。
她的微笑面具險些就要壞掉了。
「您在做的事是必須有人要去做的事。這一點上請不要妄自菲薄。」
否則，大眾對公會、對我們工作人員的評價會下滑的。她彷彿是為了表達這種含義一般，晃了晃食指。
畢竟，他是由自己負責的冒險者。而且不僅如此。
「你可是銀等級的冒險者。」
「……」
這次，輪到哥布林殺手沉默了。
的確，由於他戴著頭盔，她不知道他的表情。
但是她已經認識他五年了。就算不知道他的表情，她也能理解他的想法。
「……那麼，哥布林在哪裡？巢穴規模呢？」
「好好好。」
——今天暫且饒過他吧。
女接待員輕笑著，用靈巧的動作遞出了寫有委託的紙張。
她遞出了三張，他選擇了其中一張。
那是幾天前提出的委託，內容——當然是關於消滅哥布林的。
「在北邊的深山裡。在村子附近，有一座古老的小城鎮，或者說是山城。」
「它們住在那裡了嗎。」
「是的，而且已經有人遇害了。委託人的妹妹被擄走了，還有……」
女接待員翻閲文件，輕嘆一口氣。這可不是什麼好事。
「他還說，路過的冒險者好心地去救人，可現在還沒回來。」
「……晚了一步嗎。」
哥布林殺手淡然而冷靜地說道。
「考慮到往返的時間，估計已經沒救了吧。」
「但是，」他站起身來，一如既往地堅定。
「不能放著不管。只要現在把這個巢穴毀掉，就沒有後患了。」
「……好的。」
沒錯，正因如此。
正因如此，他才是銀等級的冒險者，是邊境最優秀的冒險者。
有的人能夠和強大的怪物戰鬥、並將怪物打倒。
但是，能夠【一直戰鬥下去】的人，又有多少呢。
他救助了許許多多的人，為這個世界貢獻了力量。
——至少，我得到了拯救。
那麼我應該為他做什麼，又能為他做些什麼呢。
「那麼，拜託您了……哥布林殺手先生！」
——我必須要讓他充滿自信、昂首挺胸啊。
「幫幫忙，幫幫忙，哥布林來俺們村了！」
「好的，委託是吧。那麼請在這份文件上填寫必要的事項。」
農夫激動得把女接待員遞過來的紙張捏壞了。於是女接待員又遞出新的一張表格。
這種事在冒險者公會每天都會發生，對女接待員而言也是家常便飯。
很多時候，冒險者們的工作都得花上一天的時間，所以早晨和傍晚時分，是公會中冒險者最多的時候。
但委託人並非如此。
最近，由於眾神之間的戰爭持續不斷，怪物們現世已久。它們時常襲擊村莊，有時人們還會在附近發現怪物巢穴的遺蹟。
這名在下午時分來訪冒險者公會的農夫，也是被逼得走投無路的百姓中的一人。
「再這樣下去牛都會被搶走，田地也會被燒光……」
農夫握著筆的手抖得厲害，接二連三地寫錯，這時女接待員便又遞出新的一張表格。
而每當這時——怪物出現並襲擊了某村莊的時候，就輪到冒險者出場了。
龍、惡魔、名字觸忌的大眼怪，偶爾還有無情的山賊。
以及有語言者的天敵，無祈者。
不過那些無祈者裡面還有侍奉邪神的神官，所以這個叫法似乎不太合適。
無祈者中，數量最多的——不必說，正是哥布林。
「還有村子裡的年輕姑娘，俺的妹妹，都不見了……」
女接待員眯起眼，看著那歪歪扭扭的字跡。雖然很糟糕，但也能辨認。
所謂村子裡能讀能寫的權威，也不過爾爾。
不知為什麼，哥布林們的目標總是這種邊境村莊。女接待員無從知曉其中的原因。
「啊、啊。哥布林會攻擊女人，還強暴她們，這是真的嗎……？」
「的確有過那樣的情況。」
眼見著農夫臉上失去了血色，一片蒼白。他取出了繫著麻繩的布袋。
女接待員面帶笑容接過了袋子。袋子很重，但……裡面幾乎只有銅幣，以及幾枚銀幣，金幣則是一個都沒有。
她從櫃檯下取出天秤，用砝碼稱量錢幣的金額。
「……好，確認完畢，沒有問題。」
這些錢，最多隻能換算成十枚金幣。
按照公會的規定，十枚金幣勉強可以僱幾名白瓷等級的冒險者。再減去中介費，恐怕根本不夠。
但是，這堆錢幣粘滿了土、生了鏽、有新有舊。不能理解其中意義的人，是無法勝任公會接待員這一職務的。
「請放心吧，這幾天一定會有冒險者去討伐哥布林的。」
女接待員露出看似極為真誠的笑容，農夫鬆了口氣一般點點頭。
他一定認為會有裝備閃閃發光的冒險者出現，英勇地討伐哥布林、解決他們的問題吧。
女接待員很清楚那是不可能的。被送過去的只會是白瓷等級的新人冒險者。
而且，他們中的大部分人會受傷、搞不好還會丟掉性命。甚至有可能發生最糟糕的事——村莊被毀。
正因如此，所有的報酬都是事後付的。這或許只是一種暫時的寬慰。
哥布林不會滅絶。有種說法是，每當有一人失敗，哥布林就會增加一隻。
它們在襲擊村莊的怪物中是最弱小的，只在數量上佔優勢，根本沒法和巨人等怪物相提並論。
沒錯，哥布林的智力、力量、身形都和兒童差不多。
反之也可以說，哥布林有著孩子的智力、力量和敏捷。
而且消滅哥布林的報酬很低，老手們嫌麻煩而不願接受此類委託。
結果，公會只好派新人去。
他們消滅哥布林時，死的死，傷的傷。
就算第一批冒險者們被全滅，第二批、第三批的冒險者們也一定會把它們消滅掉。
沒錯，他們最終會將哥布林消滅。所以，國家無動於衷。
因為在國家看來，還有別的更加要緊的事情要做，比如對付惡魔或者混亂的勢力等等。
「那就拜託啦……真的，真的拜託你們啦。」
農夫完成種種手續，反覆地彎腰行禮，然後離開了公會。
女接待員忍住心中的嘆息，目送他離開。
「這是今天第三件了。」
是送三隊新人去死呢，還是等著三個村莊毀滅呢。
一想到這個，她的胃就會隱隱作痛。感覺很不好。
當然，女接待員也會向新人冒險者們進行說明，告訴他們其中的危險，推薦其它的委託。
但是他們似乎不滿足於消滅下水道的老鼠之類的「冒險」。
另一方面，老手們更願意去消滅杳無人煙的深山裡的怪物。
去消滅哥布林的大部分都是懷揣不切實際的空想的新人，剩下的只有一小部分的老手。能夠從任務中平安無事地回來的冒險者少之又少。
冒險者公會煩惱的根源就是，它無法培養中堅力量。
沒有冒險者自願去對付那群無比棘手的哥布林的。
「是【幾乎沒有】。」
女接待員趴在櫃檯上自言自語。
她非常清楚，自己的樣子，不論是作為一個受過貴族教育的小姐，還是作為一個普通的員工，都很沒禮貌。
但她偶爾也想放鬆一下。幸好現在沒有來訪者。
——能不能快點來呢……
這個時候，忽然傳來一陣鈴聲，公會的門被推開了。
女接待員立刻抬起頭。
「小姐！我把盜賊團夥消滅了哦！」
衝進來的是使槍的冒險者。他的臉上堆滿了散漫的笑，顯得相當開心。
女接待員和他身後款步走進來的魔女對視。魔女閉上一隻眼睛，表示歉意。女接待員立刻掛上一副笑臉。
「辛苦了。那麼，您可以提交報告嗎？」
「誒呀，累死我了！畢竟那些傢伙的老巢可是在大街上！」
「辛苦了。詳細內容就請您寫在報告上提交吧。」
「人數挺多的，我們跟二十或者二十一個人大幹一場吶！」
「辛苦了。推薦您用耐力藥水來恢復體力。」
「……請給我一瓶。」
「好的，感謝購買！」
這些商品來自出入公會的商人，質量並沒那麼好。公會只是販賣的中介。
這個恢復體力的藥劑也不是什麼魔法藥劑，而是用多種草藥煎成的藥汁。
但即便如此，它也有恢復體力的功效。讓他買下喝掉，他也不會有什麼損失。
實際上，銷售藥劑得到的收入，還可以用在很多別的地方。
——但是，自己要小心，再不能把臉壓在櫃檯上了。
看著使槍者趴在前臺的模樣，女接待員微笑著，暗暗下了決心。
這時，鈴鐺又響起來了。
「啊！」
「嘖……」
看到從門口走進來的人，女接待員的表情一下子明亮起來，使槍者則毫不掩飾地咂舌。
來人的腳步徑直而粗魯，穿著髒兮兮的盔甲，裝備廉價而寒酸。
就算不看他脖頸下的銀色身份卡，這個公會支部裡的人也都知道他是誰。
哥布林殺手。
「您辛苦了！您還好嗎？有哪裡受傷了嗎？」
「沒事。」
女接待員撕開臉上毫無感情的微笑，浮現出宛如鮮花綻放一般的笑容。
哥布林殺手沒去管表情複雜的使槍者，點頭道：
「是小規模的巢穴，但是裡面有大哥布林。有些費事。」
「詳細內容一會兒再說，您先坐下歇一歇……啊，我給您沏茶！」
女接待員的三股辮歡快地跳動著。她像一隻高麗鼠（註：小型家鼠，具有喜歡追逐自己尾巴的習性）一樣，一溜煙地跑進裡間。
哥布林殺手徑直坐在椅子上，忽然與一邊的使槍者對上了目光。
他似乎才注意到使槍者在瞪著他。他「嗯」了一聲：
「如果打擾到你了，我道歉。」
「……沒什麼，反正我也報告完了，無所謂。」
使槍者「啐」了一聲，惱怒地離開。
他走向對面的長椅。魔女坐在上面，笑容滿面，自始至終旁觀著這一幕。
「盜賊，什麼的……如果不接受、那個委託，就沒法、餬口呢。」
「吵死了！算我錯了行了吧！我稍微得意一下又怎樣！」
「你說，得意……」魔女勾起鮮紅的嘴脣，低聲呢喃道。
「我可是、也用了、咒語的？」
「……我知道的。」
「好了。邊境、最強的冒險者、別鬧彆扭了……」
使槍者抱著手臂，滿臉不高興。看著這一幕，魔女又咯咯地笑了起來。
聽著二人的對話，女接待員哼了一聲，暗暗嗤笑。
當然，她知道，消滅盜賊團夥是非常了不起的工作。
那名使槍者也是銀等級——說起威震四方的「邊境最強」之人，指的就是他。
所以她並不是在看不起他，也不是故意冷落他。
只不過，一邊是空有一身蠻力的冒險者，另一邊是帶頭接受誰都不願幹的活的冒險者。
——所以，對這二人的態度不同，也是理所當然的嘛。
這並非出於個人情感。絶對不是——或許。
§
乾淨的陶瓷杯輕放在桌子上，杯中是冒著熱氣的淺色紅茶。
哥布林殺手將紅茶從頭盔的縫隙間倒進了口中。他並不在意氣味和味道。
這紅茶可是難得一見的珍品，用的茶葉是從首都郵來的的私人藏品，裡面還加了耐力藥水。然而……
「那個，總之，您辛苦了！」
女接待員早已習慣如此，故並沒有太在意，而是儘量用柔和的語調說道。
「最近您組了隊，這次久違地獨自出任務，很辛苦吧？」
「我以前也是一個人，應付得了。」
他放下杯子，點頭道。女接待員很滿足，因為杯中的紅茶一滴也沒有剩。
——至少，他沒有拒絶我沏的紅茶。
「這樣啊。」
只是……她也有在意之處。
她很開心，因為原本以為女神官必死無疑，但被他救了下來。
她也很安心，因為他以前總是單獨出任務，但如今他有了同伴。
——可那個同伴卻是一個女孩子，兩人在一起有些……
幸好他對女色全無興趣，那個女孩子又是個虔誠的聖職者。可以說是唯一的救贖。
……她想去相信，這一切都是正確的。
不過在他住進牧場的時候，自己就已經有了和現在一般的擔心了。
實際上，女神官為了盡聖職者的本分，已經把自己關在神殿裡三天了。
聽說她這兩天就會回來，和哥布林殺手匯合……
可在這個期間，他照樣接受委託、完成任務。想到這裡，女接待員笑起來：還真是他的作風啊。
「怎麼了？」
「沒什麼……請不要勉強自己，或者亂來。」
他語氣淡漠。內容一如既往，仍是關於徹底消滅哥布林的事。
女神官把他的話記錄下來。她裝作低頭看文件的樣子，悄悄望向他的鐵頭盔。
當然，她看不到他的表情。雖然看不到……
女接待員和他認識已經有——好像五年了吧。
那時候，她在首都接受完培訓，剛剛被分配過來。
忽然他出現在公會裡，成為了新人冒險者。
自己當時……對他似乎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想法。
只是，一旦消滅哥布林的委託有剩餘，他就會出現。
然後他一定會回來，委託也一定會完成，不論何時。
他既不恃強凌弱，也不居功自傲。
他只是平淡地做著應該做的事，並一路升到銀等級。
對危險的行為加以提醒、委婉地對他表示關心、擔心而焦急地等待他的歸來——這些事自己都沒白做。
唯一沒有變的，是他那身從相識的那天起一直穿戴到現在的裝備。
女接待員的表情因懷念而變得柔和——她知道這一點，但沒有去在意。
「您真的一直都幫了大忙了。」
「是嗎？」
「是的！」
「……是麼。」
女接待員輕舔拇指翻閲文件，像往常一樣清點關於消滅哥布林的委託。
以前也好，現在也好，他都在消滅哥布林。除了他，還有其他的新人和隊伍可以勝任此事。但消滅哥布林的委託無窮無盡，每天都至少有一件。
是因為冒險者增多了，哥布林才築巢呢；還是因為哥布林築了巢，冒險者才增多呢。
「為什麼哥布林總是去襲擊村子呢？」
女接待員忽然將話題一轉，問出了心血來潮的疑惑。
如果它們像蜥蜴人那樣，只是和人類有著不同文化的話，或許就能省很多麻煩吧。
「……哥布林，它們襲擊人會感到愉快麼。」
女接待員只是想隨意地閒聊兩句而已。
他們之間有著哥布林這個共同話題。她的語氣半是在抱怨。
「什麼呀，就這事啊。」
他回答說——這很簡單。
「……想像一下。有一天，自己住的地方，忽然有怪物來襲。」
女接待員將雙手擱在膝上，規規矩矩地坐著，豎起耳朵聆聽。他講了許多話，這可不常見。
——有一天，怪物們忽然襲擊了他居住的地方。
它們橫行霸道，殺了他的朋友、家人，四處掠奪。
而且，他的姐姐被攻擊，被凌辱，被當做玩具，然後被殺掉。
它的同伴下流地笑著，為所欲為，把他的家人的屍體丟到一邊。
他躲在暗處，屏住呼吸，將這一幕從頭至尾看在眼裡。
他無法原諒它們。
他拿起了武器，鍛鍊身體，思考並成長，然後一心一意地要去復仇。
他要找到它們，把它們逼到絶路，戰鬥，或者襲擊它們，然後把它們殺掉、殺掉、殺掉、再殺掉。
那下次要怎麼去殺它們呢，怎麼殺才好呢。這要花上幾天、幾個月去考慮。
當然，如果有機會的話，他會把想到的方法一個個地試個遍。
在那麼做的過程中——
「會漸漸變得愉快。」
女接待員嚥了一下唾液。
「那，那個，那，那不就是……」
女接待員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在說哥布林。
甚至，不知為何，她覺得這是關於眼前這個男人的話。
但在她說出疑問之前，他繼續道：
「有些『溫柔的』愚蠢傢伙們，會想要放過哥布林的孩子。」
——不要覺得，它是為了生存而襲擊村莊，奪走家畜。
女接待員微微顫抖著，點了點頭。他的話簡單易懂。
想成為冒險者的年輕人，還有白瓷等級的冒險者，總是自信滿滿地說：
我曾經把來到村子裡的哥布林趕走過。只是些小嘍囉，沒關係。
哥布林被村子裡的大力士趕走了。它們不過是一群無家可歸、一路逃亡的烏合之眾。
這給了他們自信。他們成為了冒險者。
另一方面，積累經驗、逃脫死亡的哥布林被稱為倖存者。它們得到了成長。
最終，倖存者成為了巢穴中的頭領，或者保鏢。
在那之後，人類和哥布林，最終哪一方會獲勝呢……靠的與其說是實力，不如說是運氣。
「嗯，事情就是這樣的吧。」
他淡淡地說。
「【也就是說，對它們而言，我就是哥布林】。」
女接待員倒吸一口氣。她不知如何開口。
她該如何接受這混亂的情感呢。不，比那更重要的是……關於他的事。
女接待員吐出一口氣。真是的。
——誒呀，真是的。
「……我說。」
「怎麼了。」
比起可憐、悲痛和同情——
「按您的說法，把任務介紹給您的中介——我們該怎麼辦？」
「唔……」
——不知為什麼，她很惱火。
她露出慣常的營業用笑容，用指尖嗒嗒地敲著櫃檯。
「你是把我當成了魔神或者邪神什麼的麼？真過分，我的臉那麼可怕麼？」
「……我不是那個意思。」
「在我聽來你就是那個意思！」
女接待員一拍櫃檯。他露出了困惑的表情，低聲沉吟。
「你總是這樣說的話，大眾對公會的評價會下降的！」
「唔……」
「……那樣的話，我會困擾。」
「是吧？」
他坦率地承認自己會困擾。在女接待員看來，他的做法象是個小孩子。
她的微笑面具險些就要壞掉了。
「您在做的事是必須有人要去做的事。這一點上請不要妄自菲薄。」
否則，大眾對公會、對我們工作人員的評價會下滑的。她彷彿是為了表達這種含義一般，晃了晃食指。
畢竟，他是由自己負責的冒險者。而且不僅如此。
「你可是銀等級的冒險者。」
「……」
這次，輪到哥布林殺手沉默了。
的確，由於他戴著頭盔，她不知道他的表情。
但是她已經認識他五年了。就算不知道他的表情，她也能理解他的想法。
「……那麼，哥布林在哪裡？巢穴規模呢？」
「好好好。」
——今天暫且饒過他吧。
女接待員輕笑著，用靈巧的動作遞出了寫有委託的紙張。
她遞出了三張，他選擇了其中一張。
那是幾天前提出的委託，內容——當然是關於消滅哥布林的。
「在北邊的深山裡。在村子附近，有一座古老的小城鎮，或者說是山城。」
「它們住在那裡了嗎。」
「是的，而且已經有人遇害了。委託人的妹妹被擄走了，還有……」
女接待員翻閲文件，輕嘆一口氣。這可不是什麼好事。
「他還說，路過的冒險者好心地去救人，可現在還沒回來。」
「……晚了一步嗎。」
哥布林殺手淡然而冷靜地說道。
「考慮到往返的時間，估計已經沒救了吧。」
「但是，」他站起身來，一如既往地堅定。
「不能放著不管。只要現在把這個巢穴毀掉，就沒有後患了。」
「……好的。」
沒錯，正因如此。
正因如此，他才是銀等級的冒險者，是邊境最優秀的冒險者。
有的人能夠和強大的怪物戰鬥、並將怪物打倒。
但是，能夠【一直戰鬥下去】的人，又有多少呢。
他救助了許許多多的人，為這個世界貢獻了力量。
——至少，我得到了拯救。
那麼我應該為他做什麼，又能為他做些什麼呢。
「那麼，拜託您了……哥布林殺手先生！」
——我必須要讓他充滿自信、昂首挺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