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燃燒的山城
持續了三天三夜的宴會迎來落幕,哥布林們無比滿足。
寬廣的大廳裡滿是穢物、屍體和腐臭的氣味。獵物的殘骸七零八落地散在地上,一片狼藉。
之前它們還只有一隻瘦骨嶙峋的獵物,現在卻有了四隻新鮮的。
而且四隻全是雌的,除了人類還有精靈和土人。
哥布林們會興奮也是理所當然。宴會中不講究什麼禮節身份——當然原本也沒有過。
哥布林的數量比女人多得多。它們一擁而上,不停蹂躪。
她們會遭到怎樣的對待,已經不言而喻。
但是,她們並非普通的村中少女。
她們的衣服被無情地剝下,露出的身體雖彼此之間有些差距,但都是久經鍛鍊之人的身體。
被陽光晒得黝黑的皮膚上到處都是傷疤,充滿彈性的脂肪下,肌肉隱約可見。
而且在大廳的角落裡,哥布林們搶來的鎧甲、頭盔、劍和盾牌,像破爛一樣堆成小山。
她們是排名第八位的鋼鐵等級冒險者——不,應該說,曾經是。
因為她們已經全都停止了呼吸。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
這是在最後,率領她們一隊的貴族小姐——頭領的腦中浮現的疑問。
為了救出被擄走的村中少女,血脈僨張地冒險挑戰,這件事有那麼糟糕嗎?
她們挑了哥布林們正在酣睡的正午時分,悄無聲息地潛入巢穴。她們絶沒有自視過高。
對冒險者而言,舊時精靈在古樹上建造的山城,是他們未曾踏足的遺蹟,是沒有地圖的迷宮。
因此,她們並沒有大意。
她們在小村莊中儘可能地置辦裝備。她們也知道,哥布林數量很多。
她們必須從盤踞在山城中的哥布林手中,把被擄走的村中少女們救出來。
她們的能力經過幾次冒險得到了提升,不能和新人們一概而論。
身為頭領的她握著武器打頭陣。土人是奇襲者,她注意著周圍的動靜。
作為後衛的精靈魔術師準備咒文,人類的僧侶祈禱奇蹟。
她們的隊伍謹慎地、一步一步地摸索著前進。究竟是哪裡出錯了呢。
真相十分冷酷。說白了,她們的運氣太糟糕了。
首先——也是理所當然地——這個山城裡佈置了很多機關。
精靈們曾為了抵禦哥布林而佈下機關,諷刺的是,它們現在反而保護了哥布林。
找到並解除這些精密、細緻而致命的機關,耗費了奇襲者相當的力氣。
她們進入了山城的最深處,然而就在最後關頭,奇襲者漏掉了警報的機關。
「大家準備好!」
在報警器刺耳的鈴聲中,頭領下了號令,她們迅速組成圓陣。
魔術師在中間,頭領、突襲者和僧侶在外圍。陣勢雖算不上銅牆鐵壁,也相當完備。
但是,包圍她們的哥布林數量比她們要多得多。
簡而言之,她們寡不敵眾。
突襲者的箭術可謂宛如天賜,但有限的箭支無法射穿無盡的敵人。
魔術師使用了四五次魔術,這實屬優秀,但她最終也沒有了氣力。
僧侶的奇蹟和保護,在她無法祈禱的時候也失去了作用。
最後,浴血奮戰的首領也累得揮不動劍,被哥布林們放倒了。狩獵結束。
不出一個小時,洞穴中屍體便已堆積如山。
然後,在那些被射穿、切碎、燒焦的成堆的屍體中,宴會開始了。
「啊,咿……」
「別、別過來、別過來啊……」
精靈的聲音因恐懼而顫抖。土人的臉在淚水中變得扭曲。
僧侶只是無聲地祈禱,而頭領則恨恨地咬著嘴脣,幾乎滲出血來。
看著眼前簇擁成一團,顫抖不止的獵物,哥布林們舔著嘴脣,迫不及待。
第三點不幸就是,她們的敵人是哥布林。
哥布林們一般只會把俘虜吃掉或者當做生育工具,多少會有些節制。
但是,今天不一樣。
它們的很多同伴被冒險者殺掉了。它們不會將這件事輕輕帶過。
對哥布林來說,犧牲同伴以取得勝利、存活下去,這是理所當然。
它們絶不會為同伴的死感到悲傷。只有同伴被殺的憤怒和憎惡,會深深留在它們的心中。
「嘎嗚嘎嗚——」
「嘎嗚嘎——」
從女人們那裡奪來的食糧中還有一些酒,它們的情緒於是非常高漲。
哥布林們喝醉了。它們用小小的、惡毒的腦袋不停地想出殘酷的遊戲。
而且,它們打算不久後去襲擊山腳的村子,盡情掠奪一番。現在這些東西用光了也沒關係,就當是提前慶功了。
被關起來的可憐的村中少女,由於無法忍受十多隻哥布林的折磨,早就斷氣了。
冒險者們已經絶望了。
頭領的衣服被剝下。她被哥布林們壓住,發出嚎叫。
「混帳!要動手的話,就衝我來!」
她作為貴族小姐出生,肩負法律與正義,成為了侍奉最高神的、四處遊歷的自由騎士。
因此,不論受到多麼殘忍的拷問,她都決計不低頭屈服。
但那只是在她犧牲自己的時候。
首先,突襲者被哥布林當做箭靶射死了。頭領抓著哥布林,哀求它們放過同伴。
在僧侶被殺的時候,她想要咬舌自盡,卻被哥布林們在嘴裡塞進了同伴的臟器。
在魔術師被活活燒死的時候,她已內心崩潰,失魂落魄。
最終,哥布林們實現了頭領的願望——在三天三夜之後。
所幸那時她已經什麼都感覺不到了。若她清醒的話,那三天的時光恐有如地獄。
經過三天,她的屍首已經看不出人樣了。在屍體被扔進河水裡之前,哥布林們對她施加的暴行罄竹難書。
被河水衝下來的冒險者的遺體,以及迴響在山谷中的鬨笑,令山腳下的村民們顫慄不已。
但是,不管什麼事都有例外存在。
比如說在晚風吹過的防禦牆上的,手裡握著粗製的槍的那隻哥布林哨兵。
它,只有它,沒有在笑。
當然,那並不是因為它對那群可憐的女人產生了同情心。
它只是不滿自己被排除在宴會之外而已。
它被指派去偵查山腳村子的動向,因而並沒有參加這次的「狩獵」。
因為沒有參加,所以也就沒資格共慶「享用」的宴會。
被這樣告知,它也就沒轍了。於是身體倍兒棒的哨兵被趕到了防禦牆那裡放哨。
山風吹得猛烈,站在防禦牆上的哨兵凍得直哆嗦。
真是倒黴。倒黴透頂。
它只分得了一根燒焦的手指。既然只有手指,它更想要土人的。
哨兵嘴饞地叼著手指,一邊寂寞地品味著,一邊嘆氣。
當然,它根本不會有「如果沒去放哨的話自己就要在山城裡和冒險者們戰鬥,說不定已經死了」的想法。
所有的哥布林都想著把同伴擋在前面,自己從安全的地方尋找冒險者的破綻並攻擊。
那樣一來,同伴被殺掉的話,哥布林們就會發怒,結果還是不大完滿……
「嘎咿……」
再說了,預先調查要去襲擊的村莊倒也罷了,可放哨警戒外來的敵人有什麼意義嗎?
這個山城原本是精靈們在很久很久以前築成的。當然哥布林們對此毫無興趣。
後來隨著精靈們離開,這裡逐漸被人遺忘,只剩一個空殻。現在盤踞在這裡的,是哥布林。
哥布林們看中的是,這所山城非常結實,非常安全,很適合捕獲獵物。
曾經住在這裡的人佈下的陷阱、機關、防禦牆——這一切,現在都屬於哥布林。
這座山城不需要哨兵。哨兵哥布林非常不滿。
因此,當看到【那個】的時候,它的心中充滿了喜悅。
「嘎魯魯魯?」
——那是冒險者。而且是兩個人。
其中一個是戰士,穿戴著髒兮兮的盔甲,他步履隨意地走近的身影透過層層疊疊的樹木,進入哥布林眼中。
他手臂上綁著小盾,背上背著箭筒,手裡握著弓,腰上掛著劍。
不過那種看起來很弱的傢伙怎樣都好。哨兵哥布林盯上的是站在他身邊的人。
那是一名穿著神袍的纖細少女。她滿臉不安,雙手緊握錫杖,僵硬著身體站在他身邊。
她的錫杖不可思議地散發著光芒,在微暗中照亮了她端莊的臉龐。
哨兵哥布林舔了舔嘴脣。雖然她的身體沒有多少肉,但既然有新的獵物,它也就能享用了。
它扭曲著醜惡的臉,流著口水,轉身跑向室內去招呼同伴。
它的行為是必要的,但它仍不應將目光從冒險者們的身上離開。
戰士張弓搭箭,將弦拉到最大。
箭簇上包著浸滿了石油的布,女神官用打火石將其點燃。
「嘎嗚!」
「嘎魯!」
被招呼的哥布林們一窩蜂地跑出來,它們指著冒險者,一個個叫喚不止。
——但是,已經晚了。
「真不少。」
哥布林殺手將臉隱在頭盔裡,低聲說著,然後射出箭。
箭矢釘在木質的防禦牆上,火舌舔過牆壁,哥布林們發出了悲鳴。
接著,第二支火箭射來,火勢瞬間增大了。
「嘎嗚嗚?!」
一隻哥布林想要逃走,它慌亂之中一腳踩空,卷著同伴一起從防禦牆上摔了下來。
哨兵也被捲入其中,但是哥布林殺手對此毫不在意。
「第三隻。」
他淡漠地數著數,繼續射箭。
當然,火是精靈的天敵。若是在過去,火攻應該不會這麼容易。
但現在,向精靈神們祈禱、祈求火勢減弱的精靈們已經不在這裡了。
據說古時這裡張著一道防火的結界,但在很久以前就消失了。眼前聳立著的,只是一面由木頭製成的堅固的防禦牆而已。
「不用幫忙了。做準備。」
「啊,好、好的!」
哥布林殺手拉著弓做出指示。女神官立刻用雙手緊握錫杖,彷彿那是救命稻草一般。
她開始向神獻上注入靈魂的祈禱。
哥布林殺手將她護在身後,射穿了從牆的夾縫中逃出來的哥布林的眉心。
頭上插著箭的哥布林被點著,它就那樣仰面朝天栽進了山城裡。
「蠢貨。第四隻。」
突然,一顆石彈撞上他的頭盔,發出鈍重的響聲。
「——!您還好嗎!?」
「……別吵。」
女神官驚得大叫,集中的注意力被打斷。哥布林殺手有些不耐煩地回答。他搖了搖頭,頭盔凹陷了一大塊。
他不快地咋舌,發現在夾縫裡有一隻哥布林,手裡捏著繩子。
投石器是很有力的武器。
雖然只是用繩子把石頭彈射出去,卻有著極快的速度和致命的威力。
而且不用擔心彈藥不足,這一點哥布林殺手也相當中意。
再加上,就算投石器歸哥布林所有——
「若是在洞窟裡還有點意思,不過這個距離……」
只要不在洞窟裡開始近身戰,哥布林的力量就沒有發揮的餘地。
它們沒有遠距離瞄準的技術,剛才那個應該只是偶然打中。
但是,如果它是個因虛榮而故意露臉的新手,結論就不一樣了。
哥布林殺手做事一向徹底,不留後患。
他輕而易舉地將哥布林射死。箭簇刺穿了哥布林的喉嚨。
在熊熊燃燒的火焰前,有沒有夜視的能力已無所謂。
「第五隻……差不多要來了。」
他說的一點不錯。有幾隻哥布林繞開了火焰,出現在山城的入口處。
哥布林們把酒和獵物還有掠奪來的東西都放棄了。它們彼此推搡著,爭先恐後地往外逃。
但是,在它們拚命逃出住慣了的山城的時候,它們的恐懼變成了憤怒。
它們醜惡的臉上,寫滿了對等待在出口的哥布林殺手和女神官的殺意和邪惡的念頭。
在逃出這燃燒的山城後,要怎麼殺掉並凌辱那兩人呢。
哥布林們手中拿著武器,朝著站在入口處的女神官衝了過去——
「『大慈大悲的地母之神啊,請用大地之力守護弱小的我們吧』……!」
——接著,哥布林們狠狠地撞上無形的牆壁,滾落回山城中。
神聖的力場築成的牆壁彷彿是要封住山城一般矗立著,擋住哥布林們的去路。
大慈大悲的女神降下奇蹟之『聖壁』,保護了自己虔誠的信徒。
「嘎嗚?!」
「嘎啊啊?!」
哥布林們發現它們被困住了,而陷入恐慌。
它們敲打著看不見的牆壁,揮舞著棍棒,但依然無法出去。它們悲痛地哭號。
最終,哥布林們被煙和火吞滅,消失在入口處。
「聽說你被授予了新的奇蹟。」
哥布林殺手邊果決地射殺想要從夾縫裡逃出來的哥布林,邊說:
「第六隻。託了你的福,收拾得很快。」
「……竟然這麼使用『聖壁』的奇蹟……」
女神官用沙啞的聲音呢喃。當然,她聲音沙啞並非是因為她吸入了活物被燒焦時冒出的煙。
前幾天,她把自己關在神殿裡。那是她為了獲得新的奇蹟而必須要通過的考驗。
而『聖壁』就是她通過了考驗後,得到的兩個奇蹟之一。
被下放的聖職者隨著他們的力量和等級的不同,會被授予神諭和新的奇蹟。
看來她對神的信仰比自己想像的還要虔誠。
神官長對她多次冒險取得的成果予以褒獎,那段時間對她而言實為難耐……
但是她相信,只要被授予了新的奇蹟,自己就可以支援哥布林殺手。所以她選擇了接受考驗。
而這,就是結果。
——地母神為什麼授予了我這個奇蹟呢……
女神官悶悶不樂地嘆息。
「或許有後門或者逃生通道。別大意。」
「……您還能考慮到這種事啊。」
「想像力也是武器。」
哥布林殺手淡淡地說著,搭箭上弓。
「沒有想像力的傢伙,會死。」
「……就像那些、先潛入巢穴的人一樣,是嗎?」
「沒錯。」
山城在燃燒。
這樣一來,那個村子就可以免遭哥布林的毒手。
逝去之人的靈魂,也會被召喚到他們各自信奉的神明身邊吧。
哥布林、冒險者和被哥布林們擄來的少女們的身體化作濃煙,升上天空。
「它們會滅火。等燒完了,再去找剩下的哥布林解決掉……」
哥布林殺手抬頭看天。他語氣平淡,毫無感慨。
「……像銀等級冒險者一樣行動,真的好難。」
女神官看著他,似是在看著某種令人痛心的東西。
她不知道鐵頭盔下他的表情是什麼樣子。她明明不應該知道的。
女神官不知不覺地將雙手握在她單薄的胸前,跪下來,開始祈禱。
火焰的熱和煙變成烏雲,覆蓋了天空。終於,黑色的雨落到地上。
她的全身被雨水打濕,神袍被煤染髒,但她依然在祈禱。
她只是盼望著救贖。
雖然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要拯救誰,想要拯救什麼——
~~~~~~~~~~~
「哥布林殺手迅猛的致命一擊,砍飛了哥布林王的頭。」
吟遊詩人的指尖撥過魯特琴的琴絃。
「哦哦,去看看吧,他那閃著青光的刀刃。那是用銀鍛造的武器,它絶不會背叛它的主人。」
黃昏時分,悠揚的琴聲飄過大街小巷。那旋律英勇而悲壯,路人不由得停下了腳步,聽得入迷。
「他最終擊潰了哥布林王的野心。得救了的美麗公主,投入了勇者的懷抱。」
男女老少、窮人富人、還有各路工人都駐足聆聽,這正合吟遊詩人之意。
他唱的是一首有些奇怪的敘事詩。他用盡全身解數,吸引了周圍的眾人。
「然而,他是哥布林殺手。他發誓要四海為家,公主無法侍奉在他身邊。」
站在前排、完全被故事吸引住的少女痛苦地嘆息。
吟遊詩人暗暗發笑。他綳直險些露出來的笑紋,儘量表現得一派莊嚴。
「公主伸手訴求,抓到的只有虛空;勇者出發了,沒有回頭。」
琴聲傾瀉而出,如流水般清澈。
「邊境勇士,哥布林殺手的故事,燃燒的山城篇,到此告一段落……」
聚集在首都大路上的聽眾們吵吵嚷嚷,一窩蜂地散開了。
看著聽眾們把零錢叮咚作響地放進面前的帽子裡,吟遊詩人優雅地行了一禮。
那名銀等級的冒險者來到危險的邊境,不計得失,接受了消滅哥布林的任務。
對於飽受哥布林侵害的村子來說,那個男人如同白金之勇者。
那名勇士像風一般到來,又像風一般離去。
吟遊詩人以他偶然聽到的傳聞為基礎,加以潤色修改成了他剛剛吟唱的英雄故事。故事似乎頗受好評,這讓他十分滿意。
「……喂。」
清爽的聲音傳來。突然被人搭話的吟遊詩人保持著撿零錢的動作,抬起了頭。
觀眾已散去,而那人依然站在眼前,用外套將腦袋裹得嚴嚴實實。
「你剛剛唱的冒險者真的存在嗎?」
「啊,當然。」
詩人昂首挺胸地回答。
現在,詩人們在歌中吟唱的英雄事蹟被當做了真事。
他當然不能說他唱的故事是根據聽來的傳聞改編的。
何況那位素未謀面的消滅哥布林的名人,現在幫他賺了這麼多的錢。
他必須要報恩,否則將有愧於詩人的名號。
「從這兒往西邊的邊境去,走兩三天就會來到一座城鎮。那人就在那裡。」
「是嗎。」裹著外套的人點了點頭,緩緩地脫下兜帽。
柔韌的身體上穿著獵人服,背上是一把大弓。
出現在吟遊詩人眼前的是一名美麗的、身形纖細的女人。
吟遊詩人不由得睜大了眼睛。他並不只是驚訝於少女的美麗。
他還驚訝於她的耳朵——宛如竹葉一樣伸長的耳朵。
「……歐爾克,博爾格……」
少女低聲吟唱著不可思議的曲調——她,是一名精靈冒險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