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諾回屋時,發現阿毛正蹲在廊廡下,傻乎乎地盯著院子東南角的那口井發呆。
桑諾走上前,用腳尖點了點他後背。
驚魂未定的阿毛猛一哆嗦,轉過身,見是桑諾,才委屈巴巴地低下頭,慢吞吞站起身。
“蹲這兒幹什麼呢你?”桑諾見他神色不對勁,湊上前詢問:“找我有事兒?”
阿毛搖搖頭。
桑諾奇道:“那你蹲這兒等誰呢?”
阿毛傻乎乎道:“等你。”
“等我幹什麼?”
“我踩了野果,熟透的,可甜了,給你嘗幾顆。”
桑諾眼睛一亮,忙不迭一擠他胳膊:“哪兒呢?快點兒拿出來啊!我這半天在山下打獵,肚子早餓了。”
阿毛低頭看了看空蕩蕩的衣擺,回過神,小聲道:“丟了……”
桑諾忙低頭,四下找了一圈,疑惑道:“丟哪兒了?”
阿毛撓撓後腦杓:“後山呢。”
桑諾一聽,以為他在耍自己,頓時跳腳要打他:“找死啊你!”
阿毛直往旁邊躲:“真丟了,跑的時候沒顧上……”
桑諾奇道:“你跑什麼?”
阿毛委屈道:“尊……尊上追我……”
“什麼?”桑諾睜大眼:“為什麼追你?”
阿毛剛要解釋,忽想起尊上腳間踩的那塊“埋你屍首的土地”,頓時臉色一白,吞嚥一口,改口道:“尊上想搶我的野果……”
桑諾震驚了!
跟阿毛大眼瞪小眼好一會兒,她猛地抬手,五指並攏,“啪”地一扇阿毛腦袋,吼道:“活膩味了你!不就是幾隻野果嗎?尊上想吃你不給,還跑!你有幾條命夠雷劈的?你知道那龍崽子心眼有多小嗎!”
“多小?”
“比針眼還……”桑諾剛說了一半,忽然意識到,這磁性的悅耳嗓音,顯然不是阿毛發出來的,似乎是從身後傳來的……
桑諾這才察覺,身後有一股極其危險的壓迫感,讓人頭皮發麻。
心裡有種不好的猜測,她哆嗦著嘴脣,無聲地向對面的阿毛求證——
阿毛顯然已經看見了她身後的“小心眼龍崽”,於是對桑諾露出個默哀的表情。
桑諾的心頓時跌落谷底,急忙三百六十度轉變態度,改口稱讚道:“比針眼可大多了,尊上其實是挺豁達的一頭龍,比我從前見過的龍可有風度多了呢!”
阿毛配合的點頭表示認可,然後毫無義氣地告辭開溜了。
桑諾痛不欲生地轉過身,視線直接落在薑雪時弧度美好的下頜,只能假裝驚訝地抬起頭,笑道:“呀!尊上何時來的?”
薑雪時微側著臉,斜眼看她:“你從前還見過哪些龍?”
“哈哈哈哈……”桑諾尷尬地往後退了兩步,身為青丘山的小妖,想吹個牛都很困難,她怎麼可能見過其他龍!
薑雪時察覺傻狐狸已經退至遊廊的臺階前,再往後退一步,必定會踩空。
手足無措的桑諾卻並沒有察覺某龍崽地邪惡預謀,正慌亂著,忽見薑雪時又上前一步,嚇得她趕忙後退一步——
於是,桑諾毫無懸念地一腳踩空!
“啊!”桑諾朝後摔去,眼睜睜看著那頭龍崽神色悠然地袖手旁觀。
那是一種很絕望的感覺,倒不是怕摔跤,只是,她很不喜歡在那龍崽子面前出醜,所以,桑諾不再手舞足蹈,想以一種比較淡定地姿態著地。
出乎意料,在她身子即將著地的瞬間,眼前人影驟然消失,瞬間出現在她身側。
一隻胳膊陡然將她攔腰托住,最終穩穩擱在地上。
桑諾大腦放空了一瞬,側臉靠在一個熟悉又陌生的懷抱。
她能感覺到對方薄衫之下,鎖骨硌人的觸感,握著她側腰的手指修長有力,如同那夜糾纏時一般,讓她無處可逃,甘心臣服。
心忽然跳得極快,桑諾慌亂地掙扎,想要起身。
薑雪時察覺她要躲閃,左手微一收攏,將她壓回懷中,右手迅速在桑諾裙擺下摸到她破舊的繡花鞋底,利落的張開手掌,用拇指和中指在她鞋邊丈量兩次,彈指間就測出了鞋底的準確長度。
“尊上!”桑諾自知沒有掙脫地本事,又不知龍崽子想做什麼,只能神色驚惶地抬頭求饒。
那雙淡金色眸子斜看她一眼,薑雪時面無表情鬆開她的腰,起身,退後一步。
桑諾這才自己爬起來,嘟嘴道:“這次可不算小妖輕薄尊上了吧?”
薑雪時嗤笑一聲,歪頭看她:“桑姑娘忽然如此知禮了?”
“小妖一直都很懂規矩的!”桑諾為了展示自己的本事,忙按照梅姨前幾日的教導,學著燭龍殿侍從的禮節,雙手交握,置於左肋下方,對著尊上微微屈膝行禮。
見傻狐狸的手擺錯了位置,左右不分地行禮,薑雪時險些笑出聲,又忙忍住了,規規矩矩的頷首還了一禮,揶揄道:“果然有大家閨秀的氣度。”
桑諾沒聽出嘲諷,激動道:“是嗎?”
作為一隻山野小狐狸,可不就愛聽這種稱讚嘛!
桑諾開心壞了,趕忙又蹲身行了一禮,請求道:“明兒中午,讓小妖伺候尊上下山用膳罷!”
薑雪時沒糾正她地錯誤姿勢,依舊正兒八經地頷首回禮,並回應道:“醬豬蹄吃多了,不利於大家閨秀保持窈窕身姿。”
桑諾頓時大失所望,剛要爭辯,又不想失了自己“大家閨秀”的體面,只能放棄醬豬蹄,快步繞過尊上,氣鼓鼓地回屋。
剛推開房門,又想起什麼,急忙轉過身——
薑雪時仍舊站在原地,餘光見桑諾轉身,便警覺地側頭看向她。
桑諾再次將雙手交握,置於左肋之下,再次蹲身行禮道:“小妖告退!”
大家閨秀,不都得有始有終嘛~
薑雪時終於被她逗樂了,“嗤”的笑出聲,尖尖的小虎牙在陽光下瑩潤如玉,緊接著,再一次配合傻狐狸地表演,一本正經地頷首回禮。
傻狐狸開心極了,蹦蹦跳跳地轉身進了屋。
其實燭龍殿裡的侍從,是不允許在這個距離,當著主子的面轉身離開的,得面對主子後退幾步才能轉身。
都怪梅姨教得不全面,碎了小狐狸的豪門夢。
——
第二日,桑諾一大早起來罰站,背誦了幾頁散合心經,就獨自下山,去秦家查驗喪事是否合乎要求。
尊上果真沒有騙她,剛走到巷口,她就瞧見一堆和尚院裡院外的忙活,院中設有水陸道場,和尚們輪番超度亡靈,很多鄉鄰趕來圍觀。
主持葬禮的人,不是秦家老爺和公子,而是秦家女眷和叔伯。
桑諾偷偷躍入後院,瞧見秦家老爺正側臥於炕上,面黃如紙,有小廝端著藥湯在一旁伺候,顯是患上了病症。
“現世報果真到了!”桑諾抿嘴一笑,又想起曾聽見慧娘和嬸子在屋裡的談話,不禁懷疑這家中還有其他合謀者。
她得盡快練成禦鬼之術,讓鬼煞附入秦家人體內,就能輕而易舉打探內情,將涉案之人全都送上公堂。
只是,鍾山妖神們不久便要離開青丘,桑諾作為被選中的侍者,所剩的時間不多了。
離開秦家,桑諾又匆匆趕到鎮子上,按照慧娘從前的指引,找到了容府。
桑諾請容府門房進屋通報,說自己是秦巧兒的好友,有要事得當面告知容公子。
門房卻稱公子臥病在床,不便接客。
桑諾無奈,隻得從袖籠裡翻找出上次買布老虎剩下的銅板,犒勞門房,這才順利把話傳進府裡。
容公子聽聞傳話,急忙請桑諾進廳堂等候。
桑諾等候須臾,就見一個侍女扶著個玉冠青衫的男子走進門。
那男子容長臉,劍眉入鬢,看得出原是個長相出挑的翩翩佳公子。
只是如今氣色極差,面色灰白,脣無血色,竟是比秦家老爺更虛弱幾分。
桑諾原只是打算將秦家地陰謀告知容公子,如今見他這副淒涼光景,忙起身道:“公子怎麼病成這樣?秦夫人泉下有知,得多難過呀!”
聽聞秦夫人三個字,容公子渙散的目光漸漸有了焦距,吃力地加快腳步,走到桑諾跟前,虛弱地喘息道:“巧兒……巧兒可是讓你來給我捎信了?”
桑諾不知如何勸慰,隻得先扶他坐下,將秦家的陰謀告訴了他。
沒想到,容公子並未露出驚訝神色,只是頹然坐在圈椅裡,一語不發。
“公子,你聽明白我的話了嗎?”桑諾急道:“您萬萬不能再與秦家牽扯上關系!”
容公子沉默許久,慘然笑道:“你是說,巧兒就是為了這件事,吊死在孃家?”
桑諾答道:“巧兒姐是被秦家人逼死的!”
容公子緩緩閉上眼,許久才喃喃道:“秦家在莊子裡動的手腳,管帳的早已經私下告知我了……”
桑諾睜大眼:“您早知道這事?”
見容公子點頭,桑諾便安靜地聽他講完整件事,心中驚駭不已!
原來容家早就知道秦家挪用莊子裡的錢,只是因為帳務經由秦巧兒的手,容公子以為妻子私下接濟孃家,便沒狠心揭穿,默默縱容了幾年,沒想到事情漸漸發展到這個地步。
容公子之所以答應迎娶秦慧娘,是打算將她先從狼窩裡救出來,幫她改名換姓,寄養去外省外祖母名下,以後嫁個過得去的人家,遠離秦氏父子地掌控。
“如今,巧兒的妹妹,我也沒能保住……”
容公子掩口咳嗽幾聲,悲道:“我已經沒什麼可顧忌的了,不如與那秦家魚死網破,為我亡妻報仇!”
桑諾得知真相,心中極為觸動,又急忙勸道:“公子萬不能鋌而走險,我有辦法讓秦家人主動去公堂俯首認罪!你只要撇清關系,別在與他們家聯姻即可。報仇的事,有我就夠了。”
——
話傳到後,桑諾回了山,走進院子時,感覺腳趾有些涼,低頭一看,才發現繡鞋的布面又被頂出一個洞。
“哎喲!”桑諾嘟起嘴,懊惱地撚了撚鞋底,正打算回屋補鞋,忽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回頭一看,就見小尊上和夕墨前後腳踏進了二門。
桑諾急忙將腳尖藏進裙擺裡,快步走到尊上面前,十分愛顯擺地用錯誤姿勢再次行禮,笑道:“尊上納福!你們今兒也下山了?”
夕墨笑呵呵的點頭:“下山買了點東西,尊上想吃山下的醬豬蹄,就打包了兩份帶回來,還買了些日用品。”
桑諾眼睛一亮,連忙看向薑雪時,激動道:“是帶給我的嗎!”
薑雪時一斜眼,給了她一個“想得美”的眼神,又低頭摸了摸袖籠,狀似驚訝地開口:“嗯?包裹呢?”
一旁夕墨回頭一看,見尊上堅持要自己提著的幾個包裹不見了,忙到:“該不是落在南邊那涼亭裡了罷!”
“哦……”薑雪時狀似無所謂,邁步朝東廂走去,經過桑諾身邊時,輕聲說了句:“丟了就算了。”
桑諾一聽,簡直晴天霹靂!立即轉身吼道:“那可是醬豬蹄啊!怎麼能就算了呢!被別人撿去怎麼辦!”
尊上衝她勾了勾脣角:“誰撿到就歸誰。”
傻狐狸一聽,撒腿就往院外跑!還不忘咆哮著確認:“是南邊山腰那個涼亭嗎?!”
夕墨朝著她背影吼道:“沒錯!”
想到兩份豬蹄隨時會落入別人的手中,桑諾彷彿踩了風火輪,一路飛奔,眨眼間就感到目的地,氣喘如牛地看向涼亭裡的石桌——
包裹還在!
石桌上擱著兩個油紙包裹,另外還有兩個精緻的綢布包裹。
桑諾捂住胸口,欣喜地說了句“謝天謝地”,便迫不及待地邁步朝涼亭走去。
去河邊洗衣回來的牛嬸剛好經過此地,遠遠瞧見:桑諾走進涼亭,滿臉驚喜地拿起桌上的包裹。
桑諾先打開綢布包裹,卻發現:包裹裡並不是食物,而是兩套嶄新的衣裳,做工極其華美考究,顯然價值不菲.
另一個包裹裡,放著兩雙全新的鞋子!一雙牛皮短靴,一雙緙絲繡鞋。
這些貨品,就算是鎮上最高檔的成衣店,也是找不到的,那繡鞋的鞋面,是傳說中“一寸緙絲一寸金”的緙絲布料,桑諾在山神家的藏書宮廷繪本裡見過。
尊上究竟去哪兒逛的街?怎麼會買到這麼貴重的東西?
桑諾十分詫異,又有些腹誹——
這麼貴重的東西,居然丟了也不找,簡直是敗家神二代!
雖然心裡抱怨,卻還是忍不住欣喜地坐到石凳上,把一雙新繡花鞋換上腳——
大小居然完!全!吻!合!
桑諾激動得笑出聲來,忽聽身後有人喊道:“桑兒丫頭?”
桑諾回過頭,見是牛嬸端著木桶走進涼亭,便笑著打了個招呼。
牛嬸一進涼亭,見桌上攤放著金燦燦的華麗布料,頓時傻了眼!
想起桑諾方才匆匆跑進涼亭的驚喜模樣,牛嬸立馬將木桶往地上一摔,彎身就抱起桌上的衣服和鞋子,嚷嚷道:“你這小蹄子!拿我家東西作甚!”
桑諾一愣,抬頭驚道:“這些是你的包裹?”
“當然!”牛嬸一揚下巴:“我去洗衣服,東西暫且在這兒擱著!誰讓你動手動腳的!腳上那雙繡鞋也給我脫下來!”
桑諾很快回過味來——
牛嬸比她還窮,去哪買來這麼些貴重衣物?況且那倆豬蹄的油紙包裹還在一旁擱著呢,這顯然就是尊上丟的包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