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理好傷口,桑諾靠在炕上迷瞪了會兒, 不多時, 聽見外頭有人喧嘩, 便醒了過來。
天已經快黑了, 屋裡沒點燈,桑諾起身,趿拉起繡鞋, 出門一瞧——三個新來的侍從,拖著一堆行李, 正站在內院石桌旁, 興奮地四處張望閑聊。
“你們小點聲兒!”桃姐兒快步從遊廊走出來, 儼然一副總管家地派頭,瞪著院子中央三個新來的小妖,教訓道:“懂不懂規矩!萬一驚擾了尊上,仔細你們的舌頭!”
幾個小妖立即收了聲。
兩個本地的小妖乖巧地低下頭, 另一個身材高挑的黃杉姑娘卻全無畏懼之色,仍舊睜大眼睛, 好奇地四處打量院子。
桑諾認得這黃衫女孩, 她不是青丘土生土長的妖,據說是小華山來的,名叫赤靈姬, 大家都喚她靈兒,是隻赤鷩鳥。
靈兒原是城裡的達官顯貴花重金買回府中闢火的瑞獸,後來不知怎的逃了出來, 躲進青丘山,便沒再出去過。
桃姐兒是除桑諾之外,第一個住進院子的小妖,算是有資歷的前輩,如今見了新來的侍從,她迫不及待要展示自己的地位,便態度嚴厲地吩咐:“一會兒妖神們要用膳,你們先別忙著收拾行李,跟我去生火,準備配菜。”
兩個青丘的小妖規規矩矩地頷首稱是,唯獨靈兒仿若未聞,一雙靈動的眼睛,好奇地看向桑諾的房間。
桑諾傷痛難忍,腿腳不利索,擔心被他們拉去一起乾活,急忙一閃身,將門合上,隻留一條細縫,偷看外頭動靜。
院外,桃姐兒轉身朝膳房走,身後兩個小妖連忙低頭跟上去,靈兒卻站在原地,沒聽使喚。
桃姐兒回頭時,見少了一人,四處張望,見那黃衫小妖居然還站在原地,頓時沉下臉色,呵斥道:“你還愣著幹什麼!剛進來就想偷懶?改明兒就讓梅姨抹去你的名額!”
新來的兩個小妖嚇得將頭埋得更低了,挨罵的黃衫小妖卻仍舊滿面無畏,還對著桃姐兒翻了個白眼,譏諷道:“你讓我去生火?我怕你得生到明年呢!”
桃姐兒剛欲發作,又聽不明白她話中意思,隻得低頭小聲問身後二人:“她什麼意思?”
其中一個小妖連忙殷情地上前一步,小聲解釋:“那赤鷩鳥有闢火地能耐,修為高些的,能保大戶人家的七進院不生火災呢!她若是進了夥房,生火可就困難了。”
桃姐兒恍然大悟,又覺得臉上掛不住,便對靈兒笑道:“啊,我差點忘了,就是為了防患火災,梅姨才選了你,否則憑你那點修為,選一百個侍從,也輪不上你呀!”
靈兒揚起下巴,像是沒聽出她的譏諷,反而抿嘴一笑,挑眉回道:“謝謝誇獎。”
桃姐兒討了個沒趣,沉下臉,轉身要走,卻又聽靈兒在身後喊道:“喂!”
桃姐兒轉身蹙眉道:“喂什麼喂?我沒名字嗎?”
靈兒無所謂地聳聳肩,轉身指了指桑諾的西廂房,說:“桑兒妹妹一個人住那間?”
桃姐兒聞言臉色更加難堪,畢竟,不論她如何擺譜,還是得跟其他侍從,一起住在下人的住所,不像桑諾,可以獨自住單間兒,還跟主子對門,想起來都能讓她嫉妒得睡不著覺!
靈兒見她默認了,便大大咧咧開口道:“那我把行禮搬她屋裡去了,我不想住後罩房,後山有公雞打鳴,吵死了。”
桃姐兒:“……”
兩個新來的小妖下巴都快驚掉了!
這鳥妖還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桑兒姐明擺著是幾個主子面前的紅人,梅姨都當自家閨女疼!
她一個新來的小妖,還想跟人家桑諾擠在一個屋裡,也真是心比天高。
屋裡偷看的桑諾也嚇了一跳,有些不悅地皺起眉頭。
裡屋的床本來就窄,兩個人一起睡,得多擠呀?
何況,她受傷的尾巴這兩天還收不起來,睡覺時,萬一被壓著可怎麼辦?
桃姐兒聽聞靈兒地話,差點笑出聲,原本準備譏諷兩句,卻又沒出口,心裡琢磨:讓這不知天高地厚的鳥妖去找桑諾麻煩,倒也挺好。
於是,桃姐兒換了副溫柔模樣,柔聲笑道:“好呀!我也正想著,後頭那間屋裡擠不下四個人呢,你去問問桑兒妹妹,她人好,肯定會答應的。”
靈兒大大咧咧地點點頭,拎起被褥扛上肩,轉身就朝西廂走來。
可把桑諾給氣壞了!
什麼叫“她人好,肯定會答應”?
還沒來得及想好推拒之詞,靈兒已經“砰砰砰”地敲起門來。
無奈,桑諾打開門,掛上拒人千裡的神色,抬頭看向門外的高個兒姑娘,不冷不熱的詢問:“姐姐有事?”
靈兒把行禮擱在門檻上,像是為了防止桑諾關上門,直截了當地開口:“我能跟你一起住嗎?”
桑諾挑眉道:“哦,不好意思,這屋裡床太窄了,擠不下兩個人。”
“沒事兒,你睡你的,我打地鋪。”靈兒彎身拍了拍自己帶來的被褥,毫不客氣地開口:“一套墊著一套蓋,剛好。”
“……”桑諾沒想到她會這麼說,一時想不出推拒之詞,愣了一會兒,剛要開口,就聽見飛廉的嗓音從西邊傳來——
“回來了?下午找你你不在。”
飛廉從西邊遊廊走過來,笑意溫和地抬起手裡的包裹,對著桑諾晃了晃,“猜我給你帶了什麼?”
與此同時,東廂的門悄無聲息地敞開——
薑雪時正準備去找梅姨說事,一開門,就瞧見飛廉提著個包裹,朝傻狐狸得瑟。
小尊上淺瞳一凜,迅速收回剛邁出門檻兒的腳,輕輕關上門,快步走到窗邊,推開一條窗縫,警惕地觀察飛廉的舉動——
桑諾抬頭看向飛廉,疑惑到:“給我帶的?”
不遠處,剛要踏出二門的桃姐兒,見飛廉上仙對桑諾那親切的勁兒,眼紅得胸悶氣短,再看不下去了!領著兩個新來的小妖,快步出了二門。
靈兒見桑諾忙著應付別人,便趁機拎起行禮,繞過桑諾鑽進門,溜進裡屋開始打地鋪。
桑諾想伸手阻攔,又見飛廉已經一臉期待地站到自己面前,隻得先應酬道:“謝謝哥哥念著我,這包裡是什麼?醬豬蹄嗎?”
飛廉噗哧一笑,斜著眼睛看她,嗔道:“除了吃的,你腦子裡還想過別的沒有?”
桑諾眨眨眼,疑惑道:“其他還有什麼好想的?”
飛廉不悅地嘴角下撇,抬手朝她腳尖指了指,不滿道:“你這鞋,是打算穿到鞋底都沒了,才打算換?”
桑諾低頭看向自己的腳,見鞋尖破洞裡頭的白襪子漏了出來,頓時羞紅臉,急忙把腳尖藏進裙擺,尷尬地對飛廉笑了笑。
飛廉長歎一口氣,將包裹捧到桑諾面前,挑眉笑道:“拆開看看。”
遙遠的東廂那頭,窗子忽然發出“喀嚓”一聲脆響——
氣急敗壞的小尊上嚇自己一跳,低頭一看,發現窗框上的橫木,被自己不小心捏壞了……
顧不上修理,薑雪時捏著斷裂的木頭,警惕地繼續看向傻狐狸和飛廉。
桑諾並不知道自己已經落入了某頭極其危險的燭應龍視線範圍,還一臉驚訝地接過包裹,欣喜地打開一看——
是一雙緞面厚底地寶藍色繡鞋,鞋面上繡著金黃的菊花。
飛廉有些緊張地撓了撓頭,笑道:“喜歡嗎?我不太會選款式。”
“嗤——”
遙遠的東廂那頭,某龍崽發出一聲極其輕蔑地嗤笑。
小尊上緊張地神色一轉,淡定自若地將窗子關上,面色霎時間破冰春綻,笑出兩顆尖尖地小虎牙。
抬手丟掉剛剛不小心掰斷的一截木頭,尊上洋洋得意地自語道:“糙老爺們兒的眼光,還敢更醜點麼?連我姥姥都不穿這種款式了。”
西廂這頭,桑諾滿面驚喜地抱住繡花鞋,激動地抬頭看向飛廉:“好漂亮!給我的嗎!這鞋看起來好貴啊……我哪好意思……”
“誒!”飛廉一抬手:“喜歡就拿著,別假惺惺地跟我客套,穿看看合不合腳。”
桑諾激動得摸索著鞋子,用力點點頭,蹲了身,當面換新鞋。
飛廉地眼光還算挺準的,桑諾費了點力氣,勉強套上腳——尺寸稍微小了點,有些頂腳。
“怎麼樣?”飛廉低頭打量著:“要是不合適,我明天下山順便換一雙。”
桑諾不想掃了他興致,打算自己去調換,便抬頭笑道:“您怎麼知道我鞋子尺寸呢?差不多大小剛好!是哪家店買的?”
飛廉回到:“就是上次跟你買頭面那家店對面,叫金祥綢緞莊,也有成衣和繡鞋賣。”
桑諾點點頭,退後兩步,讓飛廉看看上腳的樣子,剛準備轉個圈,又想到尾巴還在裙擺下蕩悠著,便沒敢亂動,嬉笑道:“好看嗎?”
飛廉嘿嘿一樂,赧然道:“我真不懂這些,關鍵是你喜歡就好。”
“特喜歡!”桑諾挺胸肯定道。
飛廉點點頭,忽然神色一定,仔細打量她的臉,疑惑道:“你臉色怎麼看著不太好?哪裡不舒服?”
“啊?”桑諾尷尬的笑了笑,“沒啊,可能有點累了,尊上最近罰我早起呢。”
飛廉有些驚訝,想問為了什麼事,又不敢妄議尊上的私事,畢竟問了也幫不上忙,隻好笑著轉移話題,閑話兩句,就回去了。
送走了飛廉,桑諾急匆匆轉身嚷嚷道:“靈兒姐,我都說了屋裡擠不下!您還偏往裡頭竄!”
一打簾子走進裡屋,就見靈兒把床都鋪好了——
地鋪跟桑諾的床之間,隔了塊屏風,靈兒跪在地鋪上抬頭看她,嘿嘿一笑:“我保證不打擾你,讓我睡這兒罷!反正等到了鍾山,咱們都有自個兒的屋子,我不想跟桃姐兒睡一屋,煩她。”
桑諾一跺腳:“你這丫頭倒會自來熟!我比桃姐兒還煩呢!”
靈兒潑皮無賴般衝她做了個鬼臉:“那我得見識見識了。”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吵鬧半晌,桑諾沒力氣了,隻好暫且作罷,躺回炕上歇息。
不一會兒,外頭又有新來地侍從傳話,說梅姨喊她一起吃晚飯。
無奈,桑諾支著身子,準備換鞋出門。
看了看榻下那雙寶藍繡菊花的新鞋,又看了看床頭那雙精美華貴的緙絲繡鞋,桑諾有些猶豫。
——
東廂那頭,桃姐兒自是不會讓新侍從在主子面前露臉,仍舊親自提著食盒走進門,準備伺候小尊上用膳。
進門卻見尊上穿著齊整,翩然從裡屋走出來。
桃姐兒忙上前笑道:“尊上今兒要跟妖神們一起用膳?”
“嗯。”小尊上低頭理了理衣袖,嘴角微微勾起,迫不及待想看傻狐狸拋棄飛廉那雙其醜無比的繡鞋。
畢竟,只要不是瞎了,誰都該清楚選哪雙鞋穿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