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桑諾之外, 沒有侍從知道為什麼尊上在一陣嗅探後, 莫名其妙地開始發脾氣。
然而,只有桑諾一個人不明白,為什麼尊上發脾氣的表達方式, 是扭頭往寢殿裡的盤龍柱上爬……
“尊上!”一群侍女十分驚慌,大呼小叫地上前阻止尊上爬柱子。
刑姑姑分派來的侍女告訴桑諾:“小尊上自從喪失心智後, 一生氣,就想冬眠。”
應龍夫人擔心孩子越睡越傻,早就吩咐侍女,不準讓尊上冬眠。
桑諾覺得, 龍崽子還有一點點的殘存意識,所以還懂得哀傷和憤怒。
而冬眠, 恐怕就是為了逃避哀傷和憤怒。
“我會好起來的。”走到盤龍柱邊,桑諾伸手摟住薑雪時脖梗, 輕聲細語地安慰:“會變得和以前一樣, 我保證。”
尊上沒回答,但也沒繼續鬧脾氣,這讓桑諾鬆了口氣,這龍崽子比想象中好控制。
畢竟,桑諾親眼見這家夥一臉懵懂可愛的……把葛春的胳膊給卸了。
要換成桑諾,卸起來就更容易了。
真要是頭完全不受控制的“野生燭應龍”, 桑諾怕是活不到去見王母娘娘那一天。
隨後,桑諾開始了每天為龍崽子剝果皮、講故事的瑣碎生活。
她不太清楚龍崽子能不能聽懂故事。
偶爾,薑雪時會重複她說的話, 還會忽然化成龍形,在宏偉的寢殿中飛旋,繞過一根又一根漢白玉石柱。
最後,尊上落在殿門前,化回人形,邁出門檻。
再然後,侍女們會一擁而上,把尊上拉回寢殿,乖乖待著。
即使被一群侍女拽著胳膊,尊上還是會留戀地轉頭看門外。
那雙淡金色的眸子懵懂而期待的看著門外的風景,莫名叫桑諾有些心疼。
“尊上想要出去玩兒?”桑諾問。
薑雪時有些不安的低著頭,挑眼透過長睫注視桑諾,又抬手用拇指蹭了蹭鼻尖。
“夫人不準你出去,是不是?”桑諾捧起龍崽子的臉:“沒關系,你可以出去玩,我會保護你。”
應龍夫人不希望被熟人瞧見孩子的痴態,所以尊上出宮不能大張旗鼓,還得喬裝打扮。
於是,桑諾幫尊上穿上一身玄黑束袖勁裝,長發束冠,銀質的半截面具遮擋了上半邊面容,面具眼孔的陰影裡,甚至看不出尊上淡金的瞳色。
桑諾原本也想扮男裝,後想起自己這張蒼老的臉,不論穿成什麼樣,大概都不會引來危險的目光,便隨意找了件婦人的衣袍換上。
除了郡主,桑諾誰也沒帶出宮,以免其他侍從限制尊上的自由。
應龍夫人安排的暗衛,一直守在四面八方,而貼身的護衛,則是之前領桑諾來鍾山的那位尹指揮使。
這位凶悍寡言的指揮使十分受應龍夫人器重,夫人將很多隱祕的任務交給他。
他或許是個很可靠的人,但桑諾覺得,他並不是一個好的向導。
尹指揮使一路領著桑諾參觀的場所,分別是——東陵守衛競技場、北區狩獵場、野道鬥獸場……
稍微正常的男人,都不會帶著姑娘參觀這些地方,這位指揮使顯然不正常。
在指揮使眼裡,這些場所大概是鍾山最讓人“熱血沸騰”的地方,他沒有惡意,是真心希望桑諾和小尊上能玩的開心。
桑諾不想掃了指揮使的臉面,只能耐心的跟著他圍觀了幾場比武競技——
擂臺之上,肌肉虯結的兩個選手正在決一死戰,場下充滿血脈噴張的助威吶喊。
時不時有鮮紅的血液,混合著被擊落的牙齒,從空中劃過淒美的弧度,掉落在距離桑諾不遠的地面上。
郡主抓住桑諾的胳膊,不斷發出“噫~”之類的嫌惡嗓音。
薑雪時很不習慣周圍那些侍衛散發出的汗臭味,以至於無心關注臺上的打鬥,一直在“收縮身體”——
龍崽子長腿並攏,雙手緊貼身側,盡可能將自己變成一根長矛,以期周圍的臭汗不要觸碰到自己,從而保持身為山裡小仙女的芬芳體味。
桑諾挑起絕望的雙眼,轉頭看向指揮使:“尹叔,咱們能去別處看看嗎?”
尹指揮使對她露出一個“這裡難道還不夠好玩嗎”的震驚神色,但還是盡職盡責地思索片刻,領著桑諾去了另一處場所——
一個劍士比武場……
桑諾痛苦掩面,不該對他抱有期望。
值得慶幸的是,劍士的對戰方式,比肉搏的那群人優雅許多,周圍的臭汗味也不那麼濃重了。
桑諾見龍崽子不再可憐巴巴的縮成棍子,倒也鬆了口氣,便拉著她做到圍觀席,叫場地上的小廝取些茶水甜點來。
比武擂臺與圍觀坐席,隻隔著兩丈的距離。
場上一個身姿挺拔的劍士連勝了幾場,圍觀席上的一群姑娘不斷發出興奮又羞怯的笑聲。
桑諾本還好奇,為什麼其他競技擂臺周圍都是些鬥士在助威,這裡卻都是姑娘,等到擂臺上的劍士再次獲勝,摘下頭盔,她才明白過來——
原來劍士是個俊俏公子。
那劍士剛摘下頭盔,周圍的姑娘就無法抑製地歡呼起來,揮著手絹呼喊那劍士的名字。
小廝端來了茶水甜點,與此同時,桑諾聽到周圍一陣聲浪,她疑惑的抬起頭,就見擂臺上英俊的劍士一躍而下,竟然朝她的方向走過來!
桑諾略微皺了皺眉,卻也不奇怪,經常有男人像她獻媚。
然而,劍士卻走到桑諾身旁的郡主面前,溫柔地開口:“姑娘,可否借一杯水解渴?”
原來是衝著趙璿來的,桑諾這才想起,自己的容貌尚未恢復,不禁對剛剛自負的想法感到羞澀。
趙璿睜大眼睛,抬頭仰視劍士,有些無措,又側頭看向桑諾。
周圍滿是姑娘們熱情的議論聲,趙璿不想掃了大家的興致,隻好親自倒了杯水,起身端給那劍士。
劍士接過水杯,一飲而盡,而後微斂起狹長的鷹目,朗聲對郡主說:“姑娘,這場上所有的榮光,都屬於你!”
郡主一愣,兩頰頓時紅到耳根——在她老家,沒有男人敢當眾對陌生女子說出這樣的話!這真是太失禮了!
劍士以為她臉紅是因為害羞,於是笑容更加自信,轉身揚手,指向擂臺後的鐵架——
架子上橫放著一把散發著墨藍色光澤的長劍。
劍士對郡主說:“不才今日必將奪得頭籌,那把劍,也將屬於你!”
“我要那把破劍做什麼?”郡主的嗓音被周圍的尖叫聲掩蓋,而劍士已經信心滿滿地旋身跳上擂臺,昂首高喊:“還有誰!”
周圍的姑娘一臉羨慕的看著郡主,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桑諾居然有點懷念這一切,懷念自己從前的容顏,懷念曾經被人追捧的榮耀。
“這場上所有的榮光都屬於你。”
聞言,桑諾一愣,轉過頭,就看見薑雪時露出有些調皮的憨傻笑意。
和從前一樣,這龍崽子又開始重複自己聽見的話了。
“這場上所有的榮光都屬於你。”
擂臺上,那劍士高舉長劍,嗓音如雷般吶喊:“還有誰敢與我一戰!”
“不才今日必將奪得頭籌……”尊上低下頭,傻乎乎地重複那男人的話。
臺上的男人還在吼:“還有誰敢與我一戰!”
桑諾朝臺上的男人皺了皺鼻子,有什麼了不起!
她轉頭順了順龍崽子的頭毛,卻見薑雪時忽然側頭看向自己。
面具下,一雙溶金般的雙眸彷彿在發光,直直盯著桑諾,一字一頓的說:“那把劍,也將屬於你。”
雖然知道龍崽子只是無意義地在重複別人說的話,桑諾卻還是被她嘴角邪邪地笑意擊中心臟,誤以為眼前的小傻瓜已經恢復了從前的風華。
桑諾心跳漸漸加速。
臺上的劍士還在喊:“還有誰敢與我一戰!”
“我來!”一個魁梧的壯漢穿著重甲,拔劍跳上擂臺。
桑諾還沉浸在幻想中,眼前的龍崽子忽然一晃,消失了!
“尊上?!”桑諾嚇得瞬間站起身,驚恐地四處張望!
周圍的人彷彿也感受到她的驚恐,忽然間爆發出一陣驚呼。
這驚呼並不是因為桑諾,而是因為擂臺上忽然多了一個身影。
“尊上怎麼上去了!”
聽見郡主的驚呼,桑諾這才難以置信地看向擂臺——
原本應該只有兩個人的擂臺上,此刻站著三個人。
因為薑雪時未穿鎧甲,站在兩人之間,顯出一種突兀的滑稽。
“你是哪兒冒出來的?”魁梧的劍士朝那帶著面具的纖瘦身影不耐地擺擺手:“下去下去!”
薑雪時十分應景地回答:“不才今日必將奪得頭籌。”
“去你媽的!”魁梧的劍士以為她在挑釁,氣得揚起拳頭,卻被一旁那英俊的劍士攔住。
聽出薑雪時嗓音稚嫩,那英俊劍士以為是誰家的孩子上臺搗蛋,便好聲好氣的勸說:“沒有劍不能比武,你還是下去罷。”
薑雪時似乎很認真的想聽懂他的話,費解的眯著眼睛,重複他的話:“沒有劍。”
“劍!懂嗎!”魁梧的劍士舉起手中的重劍,耀武揚威地用劍柄敲了敲薑雪時的側臉,面具被敲得咯咯響——
“這就是劍,你這小身板拿不動,回去找你娘喝奶去!滾下去!”
桑諾在臺下拽著指揮使咆哮,讓他立即把尊上扶下臺。
指揮使還沒來得及出聲,周圍又發出一陣驚呼。
桑諾心下一沉,猜是龍崽子被打了,驚慌看向擂臺,就見那魁梧的劍士劈手將劍柄襲向薑雪時——
一聲悶響,他揮下的粗壯胳膊猛然間被朝上一擋,發力之猛,竟然讓他的重劍脫離了手掌,飛向半空!
“噗通——”
一個心跳的瞬間。
薑雪時手腕擋開襲擊,順勢手肘一頂,正中壯漢胸口!
盔甲發出“叮”地一聲響,那魁梧的劍士,竟如落葉般飛出了擂臺,重重摔在圍觀坐席上!
重劍從半空中直墜而下,薑雪時轉身面向劍士,一抬手,彷彿提前預料,穩穩接住劍柄,順勢舞了一個劍花。
臺上剩下的那劍士大吃一驚:“你會使劍?”
薑雪時沒理他,而是側頭看向臺下的桑諾,嘴角的笑意依舊透著挑釁,再次重複那劍士的話——
“這場上所有的榮光,都屬於你。”
“……”桑諾臉紅了,連腿都酥了,心跳得快要撞出胸口!
龍崽子連鸚鵡學舌都能學得這麼炫!
周圍的姑娘顯然也找到了新的崇拜目標,歡呼聲更勝以往。
擂臺上,英俊的劍士眼角抽了抽,咬牙切齒地心想:你耍帥能不能自己想說詞?有本事不要學我!
薑雪時似乎感應到對方的怨氣,轉過頭看他,誓不罷休地學舌:“還有誰敢與我一戰。”
“你他媽……”劍士忍無可忍,剛要上前理論就見一個黑影陡然躍上擂臺。
尹指揮使大步擋道二人之間,神色嚴肅地向劍士致歉:“抱歉,咱們小主子頑皮……”
“有種就跟我一決勝負!”劍士已經被勾起怒火,哪裡肯輕易罷休!
桑諾和郡主也先後爬上擂臺,拚命拽著尊上往下拉。
燭應龍這變態物種,本能裡除了吃,大概就是獵殺了,一旦起了興致,不砍死眼前的活人很難罷休。
然而那個劍士還不知道自己的危險處境,不斷叫囂著朝尊上揮舞長劍。
慌亂之中,郡主抬手格擋,不小心劃破了手指。
那劍士本就對郡主有意,眼見自己失手傷人,這才丟掉武器,上前致歉。
“沒事吧?”桑諾連忙抓住郡主的手,查看傷勢。
“劃破點皮而已。”郡主“嘶嘶”抽著冷氣。
眼看她食指關節處滲出血來,桑諾急忙張口吮吸。
趙璿見她慌張地模樣,不由心下一暖,也不掙扎,紅著臉,任由桑諾含著自己的手指。
另一旁,被完全無視的尊上也側著頭,定定地看著趙璿的手,以及含著手指的某狐狸。
薑雪時又露出幾天前那種無助地神色,似乎夾雜著不知如何發洩的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