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緒似乎還沉浸在剛剛的夢裡, 眼前那雙狐狸眼, 在黑暗中閃著琥珀色的光澤,王母目光一軟,嗓音壓抑得發顫:“玄儀……”
白狐似懂非懂地望著她, 好一會兒,認真地回答:“嗷嗚!”
第二天, 桑諾沒有被送回鍾山。
她成了王母身邊的正式婢女,長期提供富有彈性的肉墊。
起初,王母娘娘試圖抵禦肉墊的誘惑,卻在一次又一次就範後, 敗下陣來,於是常常自嘲:“六根不淨, 六根不淨啊……”
作為一隻機智的狐狸,桑諾覺得, 應該在與西王母培養出穩定的主僕感情後, 再提起薑雪時的事。
作為一隻感性而衝動的狐狸,桑諾沒能成功按捺心中的迫不及待,半個月後的一天,她“噗通”跪在王母膝前,堅定地開口:“娘娘,薑雪時是冤枉的!”
於是, 她被王母懲罰,關入慎行司三日。
出來之後,王母告訴她:“這是首犯, 再犯便動刑,老身說到做到。”
“留下你本就是錯,乖乖除去雜念,我便保你一世安泰,或可渡你成仙,若留不得,我未必再放你走,取你性命以儆效尤也未可知,你好自為之。”
桑諾跪地答應。
不過兩月之後,她為王母梳頭時,忽然強行談起與尊上相遇地過往。
當然,她把龍崽子冷漠無情酒後亂性的黑暗故事全都略過了,專挑明媚可愛的說,說得自己又愛上薑雪時一次,相當陶醉,應該能打動王母。
畢竟,龍崽子那麼可愛,在她心裡。
“我上次跟你說過的話,還記得嗎?”西王母臉上的神色,像鍾山的萬裡冰雪。
桑諾放下梳子,跪伏在地,沒有回話。
“你覺得我捨不得打你?”
桑諾低著頭,嗓音平靜:“娘娘殺伐果決,斷不會對小妖心慈手軟。”
王母沉默須臾,低聲問她:“那你還敢莽撞?”
桑諾不答。
王母傳姑姑來,罰她挨二十下手板。
桑諾伸出右手,翻開手掌。
戒尺“呼”的一聲,撕裂空氣,打在手心,她哼了一聲,眼眶立即就紅了。
二十下打完,手掌遍佈紅紫的血點,腫得像饅頭,桑諾哭了,捂著手掌哭得一抽一抽。
王母說:“該長些記性了。”
桑諾用袖子擼掉眼淚,一抽一抽地開口:“我聽聞鬼煞之災波及太廣,為避免災禍蔓延,沒有得以及時恢復的鬼煞,被天帝全部擊殺了,他老人家殺的鬼煞,比薑雪時多了至少上千隻,若不是薑雪時在天虞山殺掉的那幾百隻,等到天帝出手,恐怕……”
“你放肆!” 王母打斷她的話,憤怒地吼道:“不見棺材不落淚!”
她轉頭朝姑姑伸手:“戒尺拿來,老身親自廢她一隻手 !”
桑諾吸了吸鼻子,低頭看了看雙手,猶豫片刻,選擇犧牲左手。
王母抬起戒尺,“啪”的一聲響。
桑諾的手掌像是被火鉗燙了,彷彿在絲絲冒煙,她咧嘴哭起來,抽泣著說:“天虞山的妖精和百姓都感激薑雪時的救命之恩,因為死亡降臨時,把他們拉回來的,是鍾山那個年少的小尊上,不是天帝。”
“啪——”這一下打得更狠,桑諾掌心被打出血來,痛得癱倒在地。
王母切齒道:“你竟還是如此不顧後果!這樣的性子,遲早會再招來滅頂之災!”
桑諾沒力氣抽噎,癱在地上呼吸顫抖。
王母終究心有不忍,可若不讓她吃點教訓,遲早如玄儀一樣,一時衝動,犯下滔天罪過。
與其等她犯下大罪,被打得魂飛魄散,倒不如當真打死肉身,讓她重入輪回,多些經歷,磨練性子。
“再敢提及薑家半個字,我會將你處死。”
桑諾呼呼喘氣,許久,終於從疼痛中緩過來,氣若遊絲的開口:“天帝不公……”
王母一捏拳,絕望地閉上眼,許久沉聲開口:“你當真是太衝動了,丫頭,難道就沒人告訴你,事緩則圓,非得風風火火不顧一切頭撞南牆嗎?你是急著見閻王?”
桑諾喘息片刻,輕聲說:“來……來不及了,還剩三個月,尊上被困的二魄就要散了。”
王母目光微閃,沉默許久,歎息道:“是阿楚告訴你的?你那應龍夫人太沉不住氣了,燭九陰難道就沒告訴你們,天魔之戰平定不足千年,魔界統領三界之心未死,吾等豈敢放鬆警惕?天魔二界對戰將的爭奪從未休止過,天帝怎會輕易廢了那樣一個潛力無窮的孩子?”
桑諾一愣,掙扎著抬頭看向王母。
王母說:“燭九陰心裡明白得很,身為孩子他爹,你看他那泰然不動的架勢,也該猜到天帝絕無下死手之心。”
桑諾驚道:“那他究竟……”
“不要多問。”王母低聲說。
“您能肯定薑雪時不會有事嗎?”桑諾不顧禮儀,質問王母。
“不能又怎麼樣?”王母蹙眉斥道。”
桑諾冷冷道:“那麼就是天帝無道,小妖會不惜一切,推翻他的統治,哪怕墮入魔道。”
“大言不慚。”
“再低賤的人,也可以有遠大的夢想。”
“你這是妄想。”
“在我失敗之前,不需要任何人給我下定論。”
王母眼裡閃過一絲怒色,“你這孽障,要本事沒有,口氣倒挺大。”
可轉瞬間,她又笑了:“沒辦法,老身就喜歡你這樣的丫頭。”
桑諾冰冷的目光一愣,剛剛的敵對情緒消失無蹤,仰頭無措地看向王母:“您願意幫我嗎?”
王母說:“有一個條件。”
桑諾激動得用胳膊肘撐起身體:“只要能治好尊上,十個條件我也答應!”
“這可是你說的。”
——
冬去春來,轉眼過去兩個年頭。
這天,寂寥的燭龍殿內難得熱鬧,崇明殿外張燈結彩,僕從們端著菜餚進進出出。
他們的小尊上過十九歲生日了。
擔心被賓客看出尊上的異樣,此前兩年,應龍夫人都沒設宴慶生。
而今年,夫人選擇好好慶祝一番,但並不宴請賓客。
她依舊不想讓人看見她引以為傲的孩子如今這淒慘的模樣。
桑諾兩年前就沒了音訊,蟠桃會也故意避開她的尋覓。
這也難怪,據說王母對桑諾寵愛有加,她又怎會再惦記鍾山的勢力?
託那狐狸辦的事,怕是早被她拋在腦後了。
如今,薑雪時已經錯過了最後的恢復機會,這一生都將在痴傻中度過。
應龍夫人接受了孩子的殘缺,卻依舊記恨天帝,記恨王母,記恨背信棄義的狐女,甚至記恨無所作為的丈夫。
宴會開席前,兩個不請自來的天將前來道賀,還帶來了東皇太一的禮物。
應龍夫人的臉色如同冰雕。
天帝這是何意?嘲笑譏諷?還是惺惺作態?
燭九陰上前謝過賀禮,邀請二人入座。
“出去。”應龍夫人極力剋制,才沒說出“滾”這個字。
兩位天將自知不妥,便留下賀禮,主動告辭。
“拿走,我們不需要你們的賀禮。”應龍夫人依舊冰冷。
“阿楚!”燭九陰出口製止。
兩位天將神色尷尬的拿回賀禮,其中一人笑到:“那就不叨擾了,末將二人去殿外等候,宴畢再會。”
“等什麼?”應龍夫人一瞪眼:“等我氣死了,去給天帝交差?”
兩個天將臉色難看,默不吭聲地拱手告辭。
“站住!”應龍夫人忽然意識到什麼,嗖的站起身:“你們要等候誰?說!”
兩位天將對視一眼,無可奈何,轉身如實答道:“天帝請小尊上去蓬萊山會面。”
“他還想幹什麼!”應龍夫人暴喝倒:“想要帶走我女兒,就先拿我的命去!”
將領道:“夫人息怒。”
“如何息怒!”應龍夫人掀翻矮幾,飛身躍至二人跟前,怒喝道:“立刻滾回蓬萊山,否則休怪我不留情面!”
“阿楚!”燭九陰飛身擋住妻子去路。
薑雪時仍舊坐在應龍夫人方才的坐席邊,低頭見菜餚被掀翻在地,怔愣須臾,變彎腰要去撿地上的食物吃。
“尊上!”侍女們急忙阻攔:“這兒有乾淨的!吃這個!”
大殿中央,兩方氣氛愈發敵對。
兩位天將受不了折辱,說了些奉命行事的冷漠話語,徹底激怒了應龍夫人,雙方竟然真動起手來!
侍女們驚叫四起,慌忙帶著小尊上繞過打鬥的人群,朝殿外逃去。
怒頭上的兩位大將飛身而來,擋住去路,蠻橫地抓住江雪時手腕!
“放手!”應龍夫人緊隨而至,一掌打開那人的手,“不許碰她!”
大將咆哮道:“夫人,你若真要違抗天命,休怪末將不敬!”
“阿楚!”燭九陰仍舊在阻攔妻子的去路:“你不要衝動!”
“走開!”
應龍夫人氣得發狂,一掌推開丈夫。
一個天將趁機捏住薑雪時肩膀,一把扯到自己跟前。
“放開她!”孩子被人奪走,應龍夫人慌了陣腳,不顧一切撲了過去,渾身破綻暴露無遺。
天將目光一凜,抓準時機,一掌打向應龍夫人胸口,即將擊中的剎那,跟前那傻龍崽子忽然瘋病發作,哇哇亂叫著轉身咬住他耳朵!
“啊!”
那天將被撞翻在地,傻龍崽子壓在他身上,幾乎要將他耳朵生生咬下!
“鬆口!否則休要怪莫將失禮了!啊!啊啊啊!鬆口!”
應龍夫人氣到:“閉嘴!我孩兒若能聽得懂,早直接出龍刺貫穿了你的腦袋!”
一時間,尖叫和哀嚎、以及咒罵聲亂作一團,兩撥人都上前拉扯。
直到殿外想起一個和善的笑聲,“各位消消火氣,寡人親自登門賠罪來了。”
聽聞嗓音,殿中剎那間沉寂一瞬,兩個將領立即朗聲道:“參見天帝!”
混亂不堪的場面終於恢復了秩序。
應龍夫人終究還有些理智,見天帝現身,不敢造次,只是神色可憐的抱著薑雪時脖頸,像是生怕孩子被人搶走。
東皇太一鶴發束於頭頂,一身樸素的夏布直裰,面容慈祥,卻不怒自威,目光所及之處,所有人都低下頭,以示臣服。
他面帶微笑,走至應龍夫人身旁,對她懷中孩子喚道:“雪時,可還記得寡人?”
明知故問!應龍夫人敢怒不敢言,氣得顫手抓緊薑雪時衣袖。
薑雪時目無焦距,沒搭理天帝,看了看四周,側頭垂眸,用“肚肚餓”的眼神看向娘親。
應龍夫人臉色冰冷,捏緊拳頭,瞥向自己的丈夫。
不等燭九陰開口,天帝便和藹地點點頭:“夫人自便。”
無奈,宴席被迫照常進行,東皇太一與兩個屬下也入了席。
席間,天帝惺惺作態地假裝自己近年來忙於修整天道,出關後才得知薑雪時的傷勢,於是慌忙遣人帶她去蓬萊,想辦法救治。
算出應龍夫人心存芥蒂,擔心不必要的衝突,天帝便通過九黎壺,火速親自趕過來解圍。
應龍夫人不相信這個始作俑者有這樣的好心,但聽說他有意救治女兒,心中不免又升起希望。
薑雪時已經廢了,照理說,天帝沒必要繼續使詐。
應龍夫人偷偷看向丈夫。
燭九陰則坦然感謝了天帝的恩德,拱手就將女兒交了出去。
應龍夫人還有疑慮,可天帝親自趕來,她可不想敬酒不吃吃罰酒,只能捏著拳頭目送他帶走自己的孩子。
——
天帝帶著薑雪時回到蓬萊山。
他老人家沒有恢宏的宮殿,住所不過是竹林裡的一座古樸的大宅院。
第一次帶這龍崽子來的時候,小家夥才十歲出頭,一進院子就四處張望,長卷的睫毛忽閃,眨巴著琉璃般剔透的眼睛仰頭望他,問:“侍女呢?”
東皇太一捋著鬍子,“你尋她們何乾?”
薑雪時說:“我餓了。”
東皇太一仰頭一樂,抬手指了指園子東邊,“葡萄都熟透了,管你吃到飽。”
那時候,小家夥覺得被虧待了,賭氣不肯吃葡萄。
現如今,薑雪時一進院子,便被東邊的一片葡萄藤吸引,傻乎乎的跑去摘葡萄。
兩個屬下上前一步,躬身詢問:“是否將其押送入屋?”
東皇太一擺擺手,踱步走到葡萄藤下的石桌旁坐下,面色和藹,看著那小龍崽子摘葡萄往嘴裡塞。
“慢些吃,別噎著。”他提醒。
然而薑雪時置若罔聞。
兩柱香過後,東皇太一說:“吃飽沒有?隨我進屋去罷。”
龍崽子八成是真吃飽了,蹲下了身子,擠出葡萄汁,在地上胡亂塗抹。
天帝起身,上前攙扶:“起來罷。”
薑雪時一抖胳膊,甩開他的糾纏,繼續在地上胡亂塗抹。
天帝歎了口氣:“孩子,別害怕,不用再裝了,寡人不會為難於你。”
薑雪時仍舊沒有反應,一手抱著膝蓋,專注的擠葡萄汁。
天帝深吸一口氣,也蹲下來,抬頭細細打量薑雪時神色。
許久,他蹙眉搖搖頭:“看來真是失了魂魄,作孽啊,寡人不過望你禁閉思過,若不是你母親一意孤行,又何至於此?”
薑雪時垂著長睫,舔了舔手上的葡萄汁。
天帝站起身,轉頭對屬下吩咐道:“罷了,既如此,也沒什麼可追究的,把西院的那狐女押送去往墮仙台,投入人胎。”
“是。”兩個屬下領命轉身。
隨後,天帝吩咐坐下童子扶薑雪時去別院休息,自己則朝後院走去。
兩個童子攙扶薑雪時步入別院廂房,關上房門的瞬間,忽覺一陣風略過身邊,卻未在意,依舊將門關上。
奉命誅殺桑諾的兩名天將剛踏出竹林,眼角白影一閃,尚未來得及眨眼,一道法力便灌入天靈蓋,兩人悄無聲息地癱倒在地。
“她不在西院,在西王母那兒呢。”
東皇太一的嗓音忽然響起:“他二人不過是依計行事,你下手倒是利落,連我都來不及製止。”
方才瞬間擊暈兩名天將的白影陡然一閃,掠過圍牆,消失不見。
“別躲啦,出來吧,雪時,若非近日察覺王母動過結界,倒真能叫你騙過去。”
東皇太一從竹林中走出來,搖著扇子,悠然開口:“你看看你,怎會如此沉不住氣?我看你當真是沒了魂,都被那狐女勾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