牆後那白影沒有回應, 天帝歎息著搖了搖頭, 親自踱步繞過白牆。
那龍崽子沒有逃跑,大概是被拆穿後,無意於繼續裝瘋, 隻低垂著腦袋,一聲不吭地站著。
天帝深吸一口氣, 搖著羽扇,漆亮的目光直刺人心:“寡人對你給予厚望,你這性子,著實難擔大任。”
薑雪時依舊絲毫未動, 嘴角卻嘲諷般微微一勾。
寄予厚望?
千萬年來,被天帝寄予厚望的人屈指可數, 並且全都死絕了。
現在該輪到她了。
天帝似乎看出了那孩子的想法,便心平氣和地說:“力量足以接替我的人, 若是德行經不起考驗, 便不能活於世上,因為他們無法守住天道,卻會對寡人產生威脅,那便是威脅三界眾生。”
薑雪時抬起眼,一雙鳳目充斥著邪力的恨意,勾起嘴角嘲諷道:“如果這個理由能讓您殺得名正言順, 那就直接動手罷,理由留著去跟三界眾生解釋,我不需要。”
面對如此無禮的態度, 天帝依舊神情自若,搖著羽扇,微笑道:“我此番對你的試探,就是想看看你對大局的掌控是否扎實穩妥。
你既然猜出了寡人的意圖,也找到了撇清關系並籠絡民心的兩全之策,為什麼還要在關鍵時刻露出把柄?”
他眯起眼睛,注視薑雪時:“你擊殺鬼煞前後的作為,動機是什麼?目的又是什麼?”
“動機是她,目的也是她,不顧大局難堪重任,我都認了,您老要是不滿意,我可以寫一份認罪供詞,就別廢話了。”
薑雪時此刻的狂妄,充斥著兩年來裝瘋賣傻毫無自尊、隱忍蟄伏的痛苦。
一切都該結束了。
天帝漸漸沉下臉色:“你該反省自己錯在哪裡。”
“悉聽指教。”薑雪時笑:“您怎麼說,我就怎麼寫供詞,包管讓您沒有後顧之憂,我隻想要個痛快。”
天帝搖了搖頭,終於發出致命一擊:“再過兩日,就是那狐妖跟梵修的長子訂婚之日,雪時,那丫頭要嫁人了。”
薑雪時笑容還掛在嘴邊,僵硬了一瞬,又恢復鎮定,揚起下巴垂眸譏諷:“這麼說,您成功威脅一隻小狐妖被迫嫁人了,好本事!要我給您鼓鼓掌麼?”
天帝面無表情:“她是自願的。”
薑雪時嗤笑一聲,別過頭,不屑地輕聲道:“她愛的是我。”
“她是自願的。”天帝強調:“那狐狸是玄儀天尊轉世,你尚且年幼,或許沒聽過這個名號,玄儀是王母的女兒。
玄儀前世在天魔交戰之際,私自放走了魔界的人質,因此獲罪,被貶入凡間。
而被她釋放的人質,就是她如今的未婚夫——梵昊,是魔界戰神。
如今,天魔二界歸於寧靜,梵修與王母兩家有意聯姻,這二人也得以再續前緣。”
薑雪時微側過頭,斜著眼睛,錯愕地盯著那老頭。
這莫名其妙的嫁人理由太過荒唐,她不相信。
可光是想想傻狐狸要跟別人成婚,理智就會被憤怒淹沒。
“她愛我。”薑雪時確定,否則傻狐狸不會豁出命去溶解天虞山的結界。
“你還沒醒悟嗎?”天帝蹙眉道:“她糾纏你,只不過是為了在鍾山穩固地位,如今她成了王母的義女,自然會選擇真心所愛之人。
到頭來,你的衝動換來的這些犧牲,值得嗎?”
話音剛落,空氣中飄落的樹葉剎那間頓在半空!
天帝手中羽扇僵住,眼前銀光一閃,空氣中殺氣陡增!
他以最快速度做出反應,龍刺卻已刺破他喉頭的皮膚。
時間停滯的剎那,天帝瞪大眼睛,看著發起突襲的燭應龍——
天帝的鮮血劃過銀白的龍刺,薑雪時神色暴怒,呲出一對尖利地小虎牙。
溶金般的鳳目如同烈火般,恨不得將那老頭灼燒成灰!
一股阻力驟然出現,龍刺推進緩慢。
“破!”東皇太一一聲吼,一股強大的音波幾乎震碎宅院與周圍地樹木,四散而開,方圓百裡的野草被波及推倒。
刺入他喉頭的龍刺瞬間化為齏粉,時間恢復流動。
天帝反擊,無數根法力凝成的利刃從背後揚起,飛襲而出!
薑雪時腳尖點地,閃轉騰挪,退出三丈之外,避開利刃。
交戰瞬間停止,兩人隔著肅殺地空氣,遙遙相望。
天帝喉頭的傷口迅速癒合。
他哼笑一聲:“你這小畜生,自己不慎被狐狸精所騙,倒要拿老夫出氣?這是何道理?”
“是你逼她嫁人。”
“老夫說了,那狐女是自願嫁給魔界之子。”
“最好如此,如若不是,成婚那日,就讓魔界之子縫個假腦袋去拜堂。”
龍刺自掌心抽出,在空中飛旋,薑雪時一字一頓地宣告:“我會把他的頭顱掛在鍾山之巔,您老就等著魔界新一輪的宣戰吧!我保證,我發誓!說到做到。”
天帝哼笑一聲,擺了擺扇子:“罷、罷,你既不信,老夫也無可奈何,等成婚後,他們夫妻二人會來蓬萊拜見我,你自可當面詢問玄儀仙子。”
她叫桑諾,不是什麼玄儀仙子。
薑雪時心中有十成把握,就桑諾的實力與謀略而言,肯定逃不掉。
傻狐狸可能會被魔界的畜生關押起來,抱著九條尾巴哭。
那畫面真是慘絕人寰,薑雪時臉色猶如北風過境。
天帝見那龍崽子滿面氣惱,便歎道:“回屋好好反省罷,想通了,再來見我,院外都設了結界,別起逃跑的心思。”
可當天晚上,龍崽子還是不見了。
九黎壺的蓋子,也被開啟了。
天帝深深歎了口氣。
這孩子真是太衝動了。
九黎壺只有天帝能夠駕馭,旁人妄圖避過壺內的乾坤艱險,那是十死無生。
不過,燭應裂空龍不是旁人,輕而易舉地避開了風刃和火障的襲擊,果真在兩天內,到達昆侖山。
溜進瑤池大殿後,薑雪時在銅柱的反射裡,看見一個灰溜溜的人影——
面龐被火薰得滿是黑灰,右肩和左手手背上,風刃割出的傷口還在滲血。
好吧,看這傷勢,九黎壺之行,恐怕不算太“輕而易舉”。
身為愛美的山裡小仙女,薑雪時拒絕相信銅柱上是自己的倒影,若無其事地邁開長腿,踏入主殿。
王母娘娘給義女辦訂婚宴,昆侖山的小妖都能來蹭一口飯,守備十分鬆散。
侍女們端著菜餚來來往往。
兩日的鏖戰讓薑雪時又饑又渴,抬手抓住一個路過的侍女,用灰撲撲地髒手抓了託盤上的糕點,塞進嘴裡,盡可能的細嚼慢嚥,以保持鍾山貴族的顏面。
“你幹什麼呀!”侍女蹙眉撣了撣被抓出五個黑指印的胳膊。
眼前這人面容像是被火燻黑,也不知是哪裡來的下等妖怪,蹭飯也不洗乾淨再來!
她剛欲發作,抬頭卻發現這“黑人”五官輪廓十分精緻,那雙狹長的鳳目中,琉璃般淡金的眼瞳,彷彿能吸走魂魄,叫人一時移不開眼。
出於對美色的“雙重標準”,侍女壓下了責罵的話語,隻讓那黑人去洗乾淨手臉再入殿。
“黑人”斜挑鳳目掃了她一眼,淡淡吩咐道:“取一壺霜葉蘆薈汁過來,不要摻蜜。”
侍女:“……”
黑人拿起託盤上的葛巾,擦拭嘴角的動作滿是貴族氣。
要不是這黑人渾身上下只有被擦過的薄脣上沒有黑灰,侍女差點就被忽悠了。
這小叫花子居然敢命令她取水!
居然還知道霜葉蘆薈汁這種高端降暑茶!
侍女深吸一口氣,剛準備呵斥,就見那黑人微蹙眉心,疑惑地斜她一眼,低沉問:“還愣著作甚?”
侍女滿心的怒火瞬間被戳破,被那“黑人”身上渾然天成的氣勢震懾,開始自我懷疑……
會不會是最近天神界開始流行黑臉妝了?
“遵命。”侍女茫然地頷首,最終選擇妥協。
一口氣灌下一壺蘆薈汁,薑雪時舒了一口氣。
身旁有人議論說:“新郎新娘要出來敬酒了!”
薑雪時一抬眼,思忖須臾,拿起葛布,迅速擦了把臉。
“嘶……”右臉顴骨忽然刺痛,她快步避開人群,走至大殿角落,對著銅鏡照了照。
右臉不知什麼時候劃了道口子,小心翼翼清理掉凝結的血跡,傷口還沒癒合,但是看不太出來。
將長發捋向腦後,薑雪時一臉桀驁地昂首,垂眸看著鏡子裡恢復七分姿色的自己。
這相貌,碾壓那什麼魔界戰神,已經綽綽有餘了。
傻狐狸看見自己,或許會不顧一切撲過來哭泣,那個該死的“未婚夫”和王母一定會有所行動,所以,得做好戰鬥前期準備。
薑雪時吃掉三盤菜,以儲存體力。
擦乾淨臉後,鍾山小尊上與生俱來的氣質,讓周圍的賓客忽略了她狼吞虎嚥的不雅舉動,於是開始花痴地議論紛紛。
直到新郎和新娘踏入大殿。
周圍安靜了。
薑雪時放下雞腿,拿起葛巾優雅地擦了擦嘴,轉頭準備救回傻狐狸。
看見傻狐狸的一剎那。
一種不對勁的感覺席捲而來。
原來,傻狐狸是適合化妝的。
桑諾從前為了討薑雪時歡喜,每每試圖化妝,都會把臉塗成猴屁股。
而此時此刻,她面上隻傅了薄粉,眉似遠黛,額頭飽滿,兩頰的紅暈渾然天成,一張鵝蛋臉宛若透著水光的芙蓉。
“玄儀好美啊!”周圍的仙子嬉笑著起鬨。
她叫桑諾,薑雪時面色不悅。
似乎是聽見了起鬨,桑諾臉頰添了絲紅暈,更是豔若桃李,羞澀地低下頭,朝未婚夫身後縮了縮。
“別怕。”男人高大偉岸,一張英氣的臉上,有身經百戰的成熟氣質,看向桑諾時卻格外柔和,低頭在她耳邊哄到:“你陪著敬完五桌主客就好,剩下的我來。”
桑諾抬起一雙桃花眸子,衝男人依戀地微笑。
薑雪時僵住。
所有的桀驁,所有的自信,剎那間,從那雙金色的鳳目裡消失了。
人山人海的大殿裡,喧鬧聲全都消失了,彷彿只剩下自己一個人。
薑雪時變回那個四歲時,在鍾山冰原迷路的小龍崽,茫然和無助都寫在臉上。
遠處那男人帶著桑諾走過來。
漸漸走進時,薑雪時僵硬地踏出左腳,腿側頂開了座椅,摩擦聲引起了桑諾的注意。
桑諾側頭看過來,停頓,揚起嘴角,眯起狐狸眼,對她的龍崽子,露出一個幸福的微笑。
而後擦身而過。
有侍女端著託盤上前,桑諾接過酒盞,眯眼笑。
就像好久好久之前,眯著狐狸眼撒嬌,“尊上,小妖想吃山下的醬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