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上)
把老人機收回衣袋, 祁寄這才聽見了電話中夏靜小心翼翼對借錢一事的再次詢問。
他定了定神, 問:“你還差多少?”
“其他的都齊了, 還差下葬的費用,大概要三千左右。”夏靜小聲說, “本來能省掉這筆錢的, 但是我自己搬不動……”
白事原本都該有親戚好友幫忙, 但祁家老一輩走得早,祁寄的父母也在三年前去世, 到了祁寄姑姑這次,就當真只剩下了夏靜一個人。
但事實上,情況原本也不該如此淒涼。畢竟地方小, 真要論起來,當地不少人都互相沾親帶故。就算祁家沒了人,祁寄姑父又是外鄉人,也不至於落到完全沒人幫襯的地步。
說到底,這也和祁寄姑姑一家的為人處世脫不了幹係。
所以對夏靜所說的下葬無人幫忙,只能花錢僱人一事,祁寄也並未感到意外。畢竟姑姑是能對著三歲的祁寄說出“你奶奶的東西都是我們家的, 你不能搶”這種話的人。
當時奶奶剛去世, 祁寄被送到姑姑家寄養,進門第一天就被教了規矩, 還被用這種話教育。
這話說出去,可能還會讓人覺得兄妹倆爭家產爭得很凶,但事實上, 祁寄的父親根本沒動過這種心思。他不僅把家鄉祖產都讓給了姐姐,還會定期給姐姐寄撫養費,為了被寄養的祁寄。
祁寄對自己名字的認識就是這麼來的。
小時候姑姑每次收到錢,都會小心地把匯款單抽.出來,信封隨意扔在一邊。有次信封被小祁寄撿到,他正是對什麼都好奇的年齡,正要細看,信封卻被虎著臉的姑父一把奪走。
待反復確認過信封裡並沒有匯款單之後,姑父才把信封扔了回來。
那時小祁寄還沒有形成對惡意的敏感,拿回信封後還天真地問姑父,上面寫的是什麼字。
姑父揮手把人轟走,讓他別煩自己。祁寄沒得到答案,便又去找姑姑問。
姑姑說:“這是寄,寄錢。你不是叫祁寄嗎,就是寄錢的意思。”
她還不忘叮囑:“下次給你爸打電話讓他多寄錢,聽見沒有?你名字上都寫著呢。”
小祁寄就這麼懵懵懂懂地記住了。祁寄,寄是寄錢的意思。
後來又有一次,姑姑家的堂哥夏冬放學回來,在餐桌上炫耀,自己今天學會了一個成語,叫“寄人籬下”。他揮著筷子哈哈大笑:“這不就是祁寄的寄嘛!你們看,多巧,連意思都一樣一樣的!”
夏冬自小不愛學習,從一年級開始就穩居倒數,和姐姐夏靜形成鮮明對比。他難得主動提起和學習有關的事,姑姑姑父立刻附和著捧場:“對對,我兒子真聰明,都會用成語了。”
夏冬得意洋洋,又對祁寄說:“籬不是木頭的意思嗎?你得符合這個成語才行,這樣吧,你也別睡床了,到院子裡那棵樹下面睡,這才叫籬下啊!”
姑姑姑父聽了,非但沒有訓斥,還誇夏冬懂得多,夏冬被誇得更加起勁,當晚,他真的推著祁寄去了樹下,不許他進屋睡。
那時鄉下燈還不多,入了夜,四周都是黑黢黢的,像是隨時可能會有危險的怪獸沖出來。祁寄一個人在院子裡待了好久,小小的身體在低溫和恐懼下止不住地發抖,卻依然沒能等到緊閉的房門開啟。
屋子裡傳來夏冬嫌零花錢太少的不滿大叫、姑姑哄他的聲音和姑父的如雷鼾聲,沒有人留意院子裡站著的祁寄。唯一悄悄透過窗紗看了他一眼的是怯生生的夏靜,但她也不敢忤逆夏冬的命令,看了一會兒,姑姑一喊她給夏冬端洗腳水,她就連忙關窗跑了回去。
祁寄最後也沒能進屋。
他翻牆跑回了自己家。
之後幾天,夏冬一直拿寄人籬下這個詞叫祁寄,還給他聯想出了八百種外號。不過祁寄不理他,他很快就覺得沒什麼意思,轉頭繼續和自己的狐朋狗友鬼混。
但這個成語卻成了夏冬聰明又好學的證明,時不時就會被姑姑提起,想重新勾起夏冬學習的熱情。勸告又總在飯桌上進行,於是祁寄就一遍一遍地,被迫重溫著“寄人籬下”這個詞。
這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祁寄原本以為自己早就忘了個乾淨,沒想到記憶被翻出來,居然還會如此清晰。
連那晚院子裡樹葉投下的斑駁黑影都歷歷在目。
類似的事數不勝數。夏冬從小就囂張慣了。當時除了打錢,祁父還給三個孩子都訂了牛奶,每兩天一袋。牛奶在那時還能算是稀罕東西,一次定三份,價格著實不菲。也是祁父為了感謝姐姐一家對祁寄的照顧。
但事實上,那份奶,祁寄和夏靜基本沒有喝過,都被夏冬拿走了。
他一個人喝三份,有時候自己喝不完,拿去分給自己的狐朋狗友,也不讓祁寄和夏靜碰。只有偶爾心情好了,才會大發慈悲,讓兩人分著嘗一口。
姑姑和姑父從來不管。
就算管了,他們也只會向著夏冬。
夏冬品性惡劣,又被父母無條件溺愛,從小就肆無忌憚,無法無天。他會做出以殺人威逼父母的事,祁寄其實也並不意外。
他問夏靜:“出事的時候,你在哪?”
祁寄和老家斷掉聯繫之前,夏靜還住在家裡。她從小受到的欺負比祁寄只多不少,性格又軟弱,在這個家裡一點都不像親生女兒,倒更像是免費的勞工。
她說:“我在強哥……劉強那裡。”
“劉強?”
“是我媽讓我嫁的人。”夏靜說,“我本來在深港打工,她讓我回去,我不想去,她說聘禮都收了,不去不行……劉強也怕我跑,就把我關了起來。”
即使在說這種事的時候,她的聲音也是怯怯的。
祁寄皺眉:“那你現在在哪?”
“我回家了,在老房子這邊住。”夏靜似是怕他不相信,語氣又有些緊張,“劉強也是那個組裡的人,這次一起被抓了,所以我才能出來。但是我也沒辦法向他借錢了……”
祁寄忍不住抬手,捏了捏眉心。
這是什麼烏七八糟的。
他的指尖仍舊冰冷,但同時,胸口的滯悶卻開始漸漸消減。祁寄深深吸了一口氣,冰涼的空氣灌入胸肺,激得人愈發清醒。
飄蕩懸空的靈魂終於落下來,沉入軀殼,他的雙腳也重新生出踏上實地的真實感。
這種令人糟心的奇葩親戚,惹人頭疼的雞毛蒜皮,才是祁寄最熟悉的東西。
這才是他的世界。
涼風刺得人喉嚨微疼,祁寄輕咳一聲,道:“卡號發來,我轉給你。”
他把煙頭按熄在身旁的石柱上:“葬禮的事,我和鳴宇這邊脫不開身,先不回去了。”
祁寄也沒有給姑姑一家送終的打算。
夏靜先是一驚,連忙道:“我知道我知道,好。”
她真心感激:“真的很謝謝你,等我掙到工資就還……”
除了借錢,她倒是真的什麼要求都沒提。
電話掛斷,祁寄也不由歎了口氣。
也不知道這樣的家庭,究竟怎麼養出了夏靜這種性格的人。
這些糟心事反倒把祁寄從情緒低谷裡拽了出來,他收起抽剩的半包煙,俐落將錢打過去,又去查了查家鄉當地的新聞。
對於債務結束這件事,祁寄仍然沒什麼真實感。
他也曾一點點收集保留著各種證據,卻沒料到這一天會來得這麼輕易。
老實說,他們之前也不是沒有報過警。
債務剛落在祁父身上時,他就去報過案。但祁父前腳從當地派出所出來,後腳就接到了電話,恐嚇他老實點,別想著耍滑頭。
之後祁父再去報案,還沒等進入派出所,他就被人直接攔了下來,一頓毒打。
越是窮鄉僻壤,地方勢力越是錯綜複雜,根深蒂固。普通人很難逃過地域圈子的這張網,不只是在當地,那些人還會在各地拉幫結夥,坑騙祁父為其擔保的幾人就專門動用了在S市的人脈,讓祁父他們即使離家來到S市,也依舊無法脫離掌控。
父母去世後,他們又逼著繼承遺產的祁寄簽了還債書。
當地媒體的報導零零散散,不成規模。又過了兩日,一切塵埃落定,祁寄才終於從鋪天蓋地的新聞裡確認了這件事。
當地的黑惡勢力已經被徹底拔除了。
這次是全國性的行動,清查力度前所未有。一向滯後的當地也沒能例外,最近還有官方巡視組親自去過。
不久,祁寄接到了S市警局的消息,讓他去配合詢問。
多年未進警局,這裡的氣氛比祁寄想像中溫和許多,一個身穿制服的小姐姐還給他拿了兩塊薄荷糖。
詢問相關事宜時,祁寄把自己保留的證據遞上去,那些工作人員的神色頓時嚴肅了很多。
他們一開始還想教育祁寄遇事一定要尋求警方保護,得知原委後,便也沒再多說,只鄭重地對祁寄表示了感謝。
最後,小姐姐還把祁寄送了出來。
“涉案資產我們會盡力追回,感謝你的協助和配合。”
祁寄點頭:“謝謝。”
他回頭,望向面前的警局,四處窗明幾淨,威嚴肅穆,正氣凜然。
與多年前父親被打的那個老舊派出所形成了如此鮮明的對比。
祁寄收回視線,垂下眼睫。
過去了這麼久……終於結束了。
從警局離開,祁寄請的半天假還沒用完。給住校的祁鳴宇發消息說過這件事後,祁寄想了想,獨自去了那個路口。
S市公墓太貴,以祁寄的財力不可能買得起。老家又一直有魂歸故里的鄉俗,祁寄就把父母葬回了家鄉祖墳。
他想悼念,除了家中木櫥上擺放的牌位,就只能來這個路口了。
走到地方之前,祁寄恰巧路過一家花店,便打算進去買束菊花。
不過才推門進去,他就微一恍惚。
祁寄記憶力極佳,一向不會對自己的記憶產生懷疑。但他分明不記得自己來過這裡,卻總覺得這家花店有些莫名的眼熟。
連花架旁那個短髮黑皮衣的女老闆,都像是在哪兒見過。
祁寄不由生疑。
除了他的不解,女老闆的反應也有些奇怪。自祁寄進來,原本在指點小店員插花的女老闆就幾次抬頭看過來。
祁寄略一猶豫,還是走了過去:“您認識我嗎?”
不知為什麼,明明是第一次來,他卻總覺得自己好像……欠對方錢。
老闆看了看他,道:“三年前在門前路口發生的那場事故,我見過你。”
祁寄愣了一下。
老闆道:“抱歉提起這件事。”
她雖是短髮黑衣,一身颯爽打扮,語氣卻很柔和,並不冷硬。
祁寄被她安撫,也稍稍放鬆了些。他搖頭:“沒事,今天是有好消息告訴他們。”
老闆笑了笑:“那就好。”
她親自幫祁寄選了一束白雛菊,俐落紮住,用花紙包好。飽滿的花朵絢爛盛開著,散發出淡淡的清香。
雖是意在祭奠亡者,花也開得如此生機勃勃。
謝過老闆,祁寄正要付款,卻又有些猶豫。
他最後還是問:“請問我欠您錢嗎?”
老闆失笑,搖頭:“沒有。”
看起來,她似乎並沒有對這沒頭沒腦的一句感到驚訝。
祁寄略有遲疑,還是按原價付了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