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中)
他付錢時,老闆拿出一把透明傘:“要下雨了,這個你拿著吧。”
那傘並不貴,一次性的。不過祁寄還是沒有接:“謝謝您,不用了,我很快就回去。”
老闆也就沒有堅持。
不過臨走時,祁寄還是被塞了一包小禮物。
“這個送你。”
那是兩顆被綠梗連在一起的新鮮草莓,頂端綠葉中還開著白色的草莓小花。草莓外麵包了一層精緻的透明塑封,袋子還印著一句花體英文。
Tomorrow is another day.
是《飄》裡的那句經典臺詞——
一切都會好的。
祁寄對著那句話,出神地看了一會兒。
待離開花店,天空已然更加陰沉。迎面吹來的風帶著刺骨的寒意,祁寄緩步走到路口,將雪白的花束放在了燈柱旁邊。
他直起身,舉目一片灰沉,車輛來往匆匆,路邊也少有人停留。
天太冷了。
男孩攏起雙手,朝掌心呵了口氣。微弱的白汽很快消散,蒼白的指尖愈發冰冷,留不住一點熱量。
他安靜地站在往來的人流裡,像在那裡紮了根。
過了許久,時間與人群一同流逝,男孩依然沒有發出聲音。
只有眼睫如蝶翼輕.顫,鼻尖和眼眶微微泛紅。
連眼淚從蒼白的臉頰滑落時都沉默無聲。
幾日前夏靜向他借錢時,也曾提起過自己和父母的事。她說她知道爸媽從小偏愛弟弟,不喜歡自己,認識的朋友都勸她早點考出去,不要留在家裡。
連最後的葬禮,也有人勸她想想自己之前遭受的虐待,讓她索性不要送終。
但夏靜還是帶了哭腔,嗚咽著說:“可我畢竟是他們養大的。”
“他們在的時候,我也不止一次地怨過他們,為什麼這麼對我,我千方百計離開家,他們還要為一份聘禮騙我回來。”
“但是自從他們走了,我每晚做夢,卻再夢不到他們打我罵我的事,只剩下小時候他們給我的花,頭繩……和新裙子。”
不可能不在意的。
死亡是最完美的濾鏡。
祁寄其實也一樣。多年過去,他早已記不清自己小時候對父母不回家的抱怨,對媽媽的懼怕。只記得他們的好,他們溫熱的手掌,和身上的肥皂味道。
風吹來,掌中裝著草莓的小塑膠袋被吹得窸窣作響。
還有草莓。
L省是草莓產地之一,草莓品種優良,個大又甜。但即使如此,草莓的價格也不算便宜,放在十幾年前更貴。小時候,家裡只有逢年過節才會買草莓,買也不會買多,數都數得過來。
買回家後,爸爸媽媽都不會碰,全留給喜歡吃草莓的祁寄。祁寄要分著一起吃,他們也不要,最後讓不過,也只在草莓尾巴上咬一點點,讓小祁寄吃最甜的草莓尖尖。
塑封被過度用力的手指捏出摺痕,鮮嫩的草莓雖在小心避讓下並未受到重壓,卻也仍有止不住的水珠打上來,隔著塑封,墜在飽滿鮮嫩的表面。
男孩望著手裡的草莓,眼淚無聲無息,一顆一顆地跌落下來。
雖然沒有發出動靜,但他一動不動地站在路口前,就已經有些引人注目,加上這沉默的落淚,時不時會有人好奇地看他。
不過很快,烏雲沉沉地壓下來,涼風更急,吹落冷雨。
那些眼淚也都淹沒在了冬日的雨絲裡。
祁寄揉了揉眼睛,小心地把草莓收好。他正想伸手把外套的兜帽戴上,還未動作,急急落下的雨滴卻突然消失了。
頭頂一暗,右側視野也被什麼東西擋住了大半。
男孩抬頭,正對上一雙淺色的眼眸。
“裴……”
祁寄微愕。
“裴先生?”
裴總是什麼時候回來的?
多日未見的男人眉目英俊,迷人依舊。他穿著一身長風衣,手中那把長柄黑傘極為寬大,將周遭風雨擋得嚴嚴實實。
不等祁寄反應,男人已經抬手,輕輕幫他拭去了臉頰上的淚痕。
帶著薄繭的指腹擦過蒼白的皮膚,生出一陣微癢。熟悉的體溫如暖陽,驅散了冬日的寒冷。
祁寄怔怔地望著他,在那雙淺色的、本該讓人躲閃不及的眼眸中看到了自己。
只有他自己。
不等祁寄對這個念頭生出自我譴責,男人已經開口,聲音低磁依舊:“怎麼沒穿給你拿好的衣服?”
氣溫這麼低,還下著雨,特意備好的加絨衣物卻沒能派上用場。
祁寄回神,有些不好意思,他伸手揉了揉鼻尖,才道:“今天沒什麼正式場合,我就穿了自己的衣服。”
看著男孩微紅的秀挺鼻樑和被襯得愈發蒼白的柔軟臉頰,想起方才指腹冰涼的觸感,裴俞聲不由皺眉。
他將手中的傘柄遞過去:“拿一下。”
祁寄剛把傘接過去,就見面前男人展肩伸臂,俐落地脫掉了自己的長風衣。
再一愣神,那件還帶著體溫的毛料風衣就已經嚴嚴實實地裹住了他。
祁寄忙道:“不用的,我不冷……”
裴俞聲卻一點沒有要聽從意見的意思:“穿好。”
他把傘從人手裡接過來,在祁寄爭辯之前,又道:“車上還有外套,你先穿著。”
祁寄拒絕無門,只能乖乖穿上了那垂落到小.腿的長風衣。
他猶豫著問:“裴先生怎麼會來這兒?”
裴俞聲神色未變,只道:“剛從機場回來,恰好路過。”
看了一眼男孩腳邊的花,他放低了聲音,問:“還要多站一會兒嗎?”
祁寄穿好風衣,把手從過長的衣袖中伸出來,搖頭:“不用了。”
即使努力伸出雙手,也只露出了指尖一小部分,手背還被袖口覆著。祁寄對著凍僵的指尖呵了口氣,道:“我已經和他們說完了。”
想了想,他還是解釋了一句:“這是我父母去世的地方。”
“嗯。”
男人低應一聲,伸手握住了祁寄的指尖。
“……裴先生?”
祁寄微愕,他被那體溫燙得打了一個顫。不只是被握住的手指,連脊背和後頸也都像是被微弱電流竄過一般,掠過一陣酥麻。
裴俞聲未語,他用自己的體溫將人指尖捂了一會,又在對方抗拒掙紮之前,把祁寄的手輕輕塞進了風衣的口袋裡。
他絕口不提自己的舉動,只問:“是有什麼事要告訴他們麼?”
祁寄果然被轉移了注意力:“對。”
他笑了笑:“我們家的債務結束了。”
裴俞聲嗯了一聲,看起來並不怎麼意外。
祁寄想了想,也對。這是自己的債務,和裴總沒什麼關係。他和裴總之間是另一份債。
他主動提議:“以後裴先生也不用給我現金了,直接抵債就好。”
每夜五萬的薪酬,之前都是按照一日現金、一日抵債來算的。
但比起祁寄的主動,裴俞聲對錢的事卻明顯不怎麼上心。對祁寄的提議,他也不置可否,只一偏頭:“上車再說。”
不過剛一上車,裴俞聲的電話就響了起來。這個話題也被暫時擱置了。
祁寄把上車時男人塞給他的熱牛奶放在一旁,小心地把身上的風衣脫下來。但他剛要把衣服疊好時,正在通話的男人看了他一眼,卻伸手拉了下祁寄自己的外套,示意他脫掉。
祁寄不解,但裴俞聲堅持,他就把自己的外套也脫了下來。
車內開著暖風,但只穿衛衣還是有些涼。祁寄打了個冷顫,等衣服脫掉,他才發現自己的外套還帶著潮氣。
之前淋過雨,他的衣服被打濕了,想來繼續穿著也不會太舒服。
不過祁寄在意的不是自己,而是裴俞聲的風衣——若他的外套是濕的,那套在最外層的風衣不就也被弄濕了?
雖然雨絲偏細,祁寄的外套濕得也不算厲害,但他還是不免擔心。他正忐忑地要去查看風衣,卻聽見一旁傳來些細碎聲響。不待回頭,一陣厚實的暖意已經包裹了他的後背。
咦?
祁寄這才發覺,他又被一件厚外套裹住了。
可長風衣不是還在自己腿上嗎?
祁寄定神去看,才發覺披在自己身上的,居然是一件新外套。
布料厚實,型號寬大,依舊是裴總的衣服。
祁寄一怔,腿上的長風衣已經被拿了回去。男人一面沉聲應著電話,一面動作自然地穿上了那件剛剛還裹在祁寄身上的風衣。
祁寄不由睜大了眼睛。
裴俞聲剛剛說過車上還有外套,但祁寄並未想到對方會把新外套也借他穿。這麼一來,他自己就佔了對方的兩件衣服,還讓僱主穿濕的那件。
這事著實不妥,祁寄慌忙想將衣服還回去,卻被一隻手攔了一下。不僅如此,那隻手還順勢向上,伸出一指,輕按在了祁寄的脣上。
像是按下了什麼開關,祁寄耳邊轟的一聲,臉上無法自控地燒了起來。
他不由咬住下脣,柔軟的脣瓣被腰出了一個深深的齒痕。
但很快,那根手指就挪開了,動作自然,並無異樣,倒像是祁寄想多了一樣。
他望過去,裴俞聲也果真沒什麼神色波動,反倒指了指自己的耳機,示意祁寄噤聲。
祁寄徹底不敢有動靜了,只能乖乖穿著外套抱著那袋熱牛奶,耳尖紅了一路。
又過了十幾分鐘,裴俞聲的電話才結束。而兩人的外套都已經穿了那麼久,再提交換也沒用了。
祁寄也只好閉口不言。
不過等通話結束,裴俞聲卻主動開口:“現在有時間嗎?”
祁寄點頭:“有,我請了半天假。”
裴俞聲便道:“那先繞路去個地方,再送你回去。”
距離不遠,他們很快便到了目的地。停車的地方正好在一座商廈的櫥窗前,車剛停下,裴俞聲便被櫥窗裡的東西吸引了視線。
那裡正擺著一大捧的草莓花束。
半人高的花束完全由新鮮的草莓紮成,草莓顆顆圓潤飽滿,異常誘人。裴俞聲側頭看了一眼祁寄從之前口袋裡拿出的、像個寶貝一樣抱著的小包草莓,突然改了讓人在車裡等的打算。
他率先下車,撐著傘繞到祁寄那一側,幫人拉開車門:“下來。”
祁寄下車,身上還穿著裴俞聲的大衣。這件衣服比長風衣更暖和,不過長度稍短了一點,不至於垂到小腿,也更方便雨天活動。
他不知道裴俞聲要叫自己做什麼,但剛一下車,祁寄的視線就也被那捧草莓花束吸引了。
落在裴俞聲眼裡,簡直像極了饑腸轆轆的貓崽看見小魚幹的模樣。
不過雖然依依不捨,男孩還是乖乖關好車門,拔出視線,跟著裴俞聲走進了商廈。
他還好奇地想找那家有草莓櫥窗的店,卻沒料到裴俞聲走在前,彎都沒拐地就進了那家誘人的店。
“窗邊那束賣麼?”
詢問過店員,裴俞聲直接把那捧草莓買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