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試用期定好了三個月, 這是裴俞聲提議, 一段相當充足的時間。
祁寄能察覺到這是裴俞聲為了自己而特意定下的時間, 他現在漸漸已經開始能及時注意到裴男人對他的各種關照,不再像以前那樣, 過了好久才在別人的提醒下發現。
這也算是祁寄的一點進步。
不過對兩個人的感情, 祁寄也還有著自己的顧慮。這顧慮與裴先生無關, 是由祁寄自己的經歷決定的。
他太害怕得到之後再失去的痛苦了。
有些恐懼埋得太深,幾乎已經銘刻進骨髓裡。祁寄至今仍然無法忘記自己當年開開心心地準備著小升初考試, 盼望著能考上S市中學去和父母團圓,卻迎來了一紙新規,被徹底打碎了所有希望時的痛苦。
還有他高考時好不容易被S市F大錄取, 家裡卻因被騙擔保欠下高額債務,以及之後家裡情況好不容易有些起色,父母卻又因車禍逝世……
祁寄真的不想再重新體驗那種落差了。
他承受不住。
所以他才會用拒絕開始來避免結束。祁寄本不是一個悲觀主義者,但經歷如此,他不敢樂觀。
最後,還是裴俞聲這麼久以來的舉動給了祁寄面對的勇氣。
祁寄現在終於決定要去解決,而不再繼續逃避, 但他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好。
他只能試一試看。
就在祁寄正思考著試用期的時候, 星海總設計團隊的人來了。
負責清蒲湖園區工作的不只一個設計部門,祁寄之前跟的是公司設計部的前輩, 而星海總設計團隊則由Lina領導,是祁寄之前去工作室實習時遇見的那批人。
當初工作結束離開時,團隊的人還給祁寄開過歡送會。所以這次他們過來, 祁寄也主動前去迎接,還和大家在清蒲湖園區吃了頓飯。
飯桌上來了不少熟悉的面孔,但最顯眼的那人卻不在,祁寄和鄭航坐在一起,忍不住好奇:“怎麼沒看到Lina?”
“你問Boss?”鄭航說,“她後天才過來,這兩天去林菀那邊了。”
林菀?
祁寄想了想,他記得這是一位Lina手下的設計師。
“是有其他工作嗎?”
“不是啊。哦對,”鄭航拍了下額頭,“小祁你是不是還不知道,Boss和林菀在一起啦。”
祁寄一時有些沒反應過來:“啊?”
在一起了……?
可Lina喜歡的不是許阿姨嗎?
“林菀啊,你忘了嗎?我跟你提過的,”鄭航提醒他,“就是那個和你一樣,老被Boss罵的年輕女設計師,還被罵哭過不止一次。”
“當時我就說嘛。Boss是因為愛才,才會那麼嚴格,不是故意針對你。這不是,她就和林菀在一起了,”鄭航一副早已看穿的表情,“Boss就是刀子嘴,其實嚴格要求也還是因為看重能力。”
祁寄卻仍在發愣,似是還沒能消化這個消息。
“怎麼了小祁?”鄭航有些疑惑祁寄的反應,他抓了抓頭髮,小心地問,“你是……不接受同性戀嗎?”
祁寄這才回神,搖了搖頭;“沒有。”
他勉強笑了笑,順著鄭航剛剛的話道:“就是有點沒想到,我之前還以為Lina是因為我是個被硬塞進來的實習生,才會那麼罵我的。”
這是當初周禮指責祁寄時的說法。
“怎麼可能!”鄭航拍了拍祁寄的肩膀,“Boss是真的愛才,不用想太多。”
他開玩笑道:“你看看林菀的情況也知道了嘛,她要是不喜歡你才會罵你,那肯定也是不喜歡林菀,現在又怎麼可能會和林菀在一塊?沒事的,別多心。”
祁寄聽著,低低應了一聲。
恰巧菜被端上來,這個話題也就到此打住了。
菜餚精美,味道絕佳,祁寄一邊吃著東西一邊考慮,那周禮的說法也完全被拆穿了,自己的工作成績並不是靠別人的幫助……
但是不管祁寄再怎麼盡力不去想,他卻依舊無法避免自己內心深處那不斷湧出的些許恐懼。
單戀了許雲池那麼久的Lina,居然和別人在一起了。
祁寄又想起了那一夜自己親眼目睹的Lina醉酒時的模樣,在那之前他從未想過,一貫特立獨行的Lina,居然會因為感情問題如此失態。
同樣的,在那之後,祁寄也沒有想過Lina會輕易放棄對許雲池的感情。
可就是那麼濃烈的感情,深陷其中的當事人最後也還是走出來了。
祁寄清楚自己並沒有資格去評價別人的選擇,感情一事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但要說心態不受影響,那也是假的。
況且祁寄現在還正對感情抱有著憂慮。
……他是真的沒有想到,自己居然這麼快就聽說了Lina放棄了的消息。
二十多年的單戀,堅持不易,但一朝放棄,更讓人五味雜陳。
二十年的感情尚且如此。
祁寄自己呢?
***
祁寄去上班的時候,裴俞聲正在趕回許家的路上。
許家主宅在香江,不少親眷也都還在香江發展。但許家的祖籍其實在S市,等站穩了腳跟之後,許家便買回了原本居住的老宅,又在適宜地段買了個大莊園,兄妹四人回S市時都會住在此處。
他們四人都忙,在這居住的時間有限,所以裴俞聲也沒在這住過太久。但比起裴家,裴俞聲還是更喜歡許家的家庭氣氛。
裴俞聲這次是被許雲池叫回來的。他剛開完一個持續六個小時的高強度視訊會議,精神不算太好,倒也不是工作的原因,是他的身體不太舒服,可能是傷口還沒痊癒就喝酒的緣故。
但裴俞聲也沒怎麼在意,有祁寄在,這些天他的心情一直很好,足以抵消這些疲憊倦意。
不過許雲池的狀態就有些比不上他了。
裴俞聲推門走進書房時,許雲池剛結束了一個電話。她才回國沒多久,許是通話不怎麼順利,眉眼間的倦容也未能很好的掩蓋。
唯有在看見裴俞聲時,她那姣美的面容上才露出了些許神采:“俞聲,你回來了。”
裴俞聲應了一聲,拉開皮椅在人書桌對面坐下,他下頜微抬,朝電話的方向示意了一下,問:“怎麼了?”
“沒什麼。”
許雲池原本不想說,但在裴俞聲平靜的注視下,她還是苦笑了一聲,道:“真的沒什麼事,是你二舅打來的電話。”
裴俞聲問:“公司的事?”
他的二舅正是星海的董事長。
許雲池抿了下淺色的薄脣,搖了搖頭:“不是,是我計畫去B城一趟,二哥反對我去……”
聽見B城,裴俞聲的神色瞬間冷了下來。
他語氣依舊平穩,卻很果決:“我也反對。”
許雲池望著他,精緻的眉眼間浮現出一抹憂色:“俞聲。”
她低低歎了口氣:“我知道,你和你爸一直有矛盾。這件事我一直不站在他那邊,所以你退役之後,我才會執意離開B城,和他分居,想讓他冷靜一下,好好考慮。”
聽見那聲“你爸”,裴俞聲的面色更是凝出了一片霜寒。
對那個男人,裴俞聲連聽一句名字都覺得厭煩。
許雲池的離開的確是對裴嘯林最大的懲罰,但裴俞聲看來,卻只覺得他活該。許雲池也知道兒子不願聽見和丈夫相關的消息,可這些話她又不得不說:“但事情總還是要解決的。”
“去見他對解決事情有一點幫助嗎?”裴俞聲冷嗤一聲,“只會助長他的狂妄自大。”
“那也不能一直這麼拖下去,上次他對你動手就……”
想到兩人上次動手的結果,許雲池頓了頓,歎了口氣,道:“你和他斷絕關係,我沒有反對,但這並不是解決的辦法。”
裴俞聲冷冷道:“對我來說,斷絕父子關係就是最好的解決方法。”
許雲池薄脣微啟,想說什麼,最後卻還是放棄了。
“我知道這是他的錯,我會去和他談。”許雲池放輕了聲音,“俞聲,你也不用太緊張,小祁那邊,我也會找人護著,不會波及到他。”
裴俞聲雖然知道自己不會讓祁寄有閃失,但對許雲池提出的的幫忙,他也沒有拒絕。
對裴嘯林來說,只有愛人才是他的軟肋。
“您大可以在打電話上和他談,”裴俞聲硬.邦.邦道,“星海最近業務繁忙,去B城也麻煩。”
許雲池苦笑了一下:“俞聲,你知道的,我去見他,也是因為他的失眠……”
裴俞聲皺眉,但想起對方剛剛提過要幫祁寄,他還是勉強壓下了火氣,道:“那也不用讓您跑,他不會過來麼?”
“他對你動手的事,大哥二哥他們都知道了。”許雲池說,“他們說了,要是他再敢來S市,就要親自上門,當面找他算帳。”
說到這,她又擔憂地望向了裴俞聲:“俞聲,你的傷……”
即使早在醫生那詳細瞭解過所有傷情,做母親的仍然無法放下對孩子的掛念。
裴俞聲搖頭:“我沒事,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況且這是他自己主動的計畫,對背上的傷,裴俞聲心裡並沒有什麼鬱結。
“我給你帶了新的藥,已經送了一半去明臻那裡。”許雲池問,“現在要換藥嗎?不然我幫你?”
“不用,媽,我早上剛換過。”裴俞聲道,“這幾天我休息得也不錯,您不用擔心。”
聽他這麼說,許雲池便捕捉到了什麼:“是小祁的功勞嗎?”
裴俞聲沒有隱瞞:“嗯。”
許雲池打起精神,笑了笑,問:“你和小祁怎麼樣了,他最近還好嗎?”
“挺好的。”裴俞聲說,“他已經同意了要給我一個試用期。”
“那就好。”
對兒子的感情進展,許雲池也很欣慰。她提議道:“什麼時候有空,帶小祁來家裡坐坐吧。”
“等他適應一點。”裴俞聲沒有拒絕。他問,“媽,你今天叫我來有事?”
剛才一直在說電話的事,他還沒有問被叫來的原因。
許雲池的笑意微斂,頓了頓,才道:“其實叫你過來,也是因為小祁的事。”
裴俞聲問:“怎麼了?”
許雲池又停頓了片刻,才終於開口:“俞聲,昨天我回國,在路上遇見了周禮。”
裴俞聲擰眉,神色不怎麼好看:“他又想搞什麼?”
周禮是裴俞聲之前在雲圖的特助,也是裴嘯林的人。他沒少參與對裴俞聲的監視,要不是提前被裴嘯林叫走離開,裴俞聲肯定不會輕易放過他。
許雲池安撫道:“俞聲,我知道你不喜歡他,但要不是有他通知,我也不會提前知道消息,幫你擺脫你爸的監視。”
儘管裴俞聲知道這些,但想起監控裡周禮對祁寄說的那些話,他的語氣依舊不怎麼樣:“他找您有事?”
許雲池斂下神色,又猶豫了一下,才道:“我在從周禮那拿到的文件裡看見……你打開了小祁住的那個房間裡的監控攝像。”
裴俞聲皺起了眉。
許雲池解釋:“檔裡只能看到的監控的開啟資訊,看不到具體視頻內容,這個你不用擔心,安保系統沒有被入侵到那麼深的程度。”
“……但資訊裡能看到開啟時長。”她頓了頓,問,“俞聲,你……”
裴俞聲臉色陰沉沉的,依舊沒有說話。
許雲池卻也明白了。
她無聲地歎了口氣,斟酌片刻,才終於開口:“俞聲,媽媽考慮了很久,還是想提醒你一句,即使是對喜歡的人……也不適合這樣做。”
“這樣不好。”
裴俞聲沉默許久,才道:“我想看看他。”
那時被下藥的祁寄剛剛蘇醒,身體狀態未能穩定,裴俞聲一面擔憂著他,一面又要忙於應對蔣家,為自己以後脫離裴父的掌控積累籌碼,身心俱疲,失眠許久。
他只是想看一看他的小朋友。
也是擔心照顧不周,小朋友半夜時會不舒服。
聽見裴俞聲親口說出這種話,一直以來總擔心兒子對什麼都沒興趣的許雲池也不由有些五味雜陳。
之前見到祁寄本人時,她便已經清楚,這是兒子第一次對人這麼上心。
但也正是如此,作為母親,許雲池才不得不提醒裴俞聲。
“俞聲,我不知道你有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許雲池放輕了聲音。但她的話卻並未因此減少絲毫的份量。
“如果小祁不想繼續,想離開你……”
她問:“你會給他離開的機會嗎?”
這個問題直接戳中了裴俞聲最敏感的神經。他的額角猛地一跳,聲調也不由抬高:“我為什麼要讓他離開?”
許雲池伸出手,隔著書桌輕輕覆住了兒子青筋暴起的手背。
“俞聲,你要知道,靠感情讓他留下來,和他沒辦法離開而留下。這是兩回事。”
裴俞聲的手指緊緊攥.住,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許久,他才深深吸一口氣。
裴俞聲的聲音已經冷靜了下來:“我沒有強迫過他,以後也不會。他受到過這方面的傷害,如果我強迫他,和那些傷害他的人又有什麼區別?”
“我只是喜歡他。”裴俞聲說,“我不想讓他離開,但我會尊重他的意見。”
許雲池默默聽著,對這本是令人感到欣慰的回答,她的眸中卻漸漸浮現出了一抹憂色。
“我知道你做的很好,一直都是。”她說,“媽媽不識趣地說這些,也只是想給你一個提醒,怕你之後後悔。”
裴俞聲皺眉。
為什麼會後悔?
“我看到監控資訊的時候,原本也不想把它想得太複雜。”
許雲池緩緩吸了口氣,才道,“但你知道嗎?俞聲,整夜透過監控看人的事,我並不是第一次遇到。”
她抬眸看向裴俞聲,眼中是藏不住的憂慮:“你爸當初,就用這種方法看了我很久。”
裴俞聲頓住了。
許雲池輕聲說著,溫雅的聲音卻仿若裹上了一片水汽濃重的雨霧。
“你爸不願意讓任何人接近我,不管是異性還是同性。我在他身邊時還好,他尚且能壓制一下自己的脾氣。但我一不在,他就會變得暴躁易怒,非常多疑。”
裴俞聲聽著,只覺自己也被這濃重的雨霧籠罩著,無法順利呼吸。
他想反駁,卻又無從開口,只能聽著許雲池繼續訴說。
“之前那段時間,你很長時間沒能睡著,狀態很不好。連清去別墅找人,怕你失控,就是我通知他過去的。”許雲池問,“你知道為什麼我會提前知道你可能發作的事嗎?”
裴俞聲:“……”
他隱約察覺了什麼,卻不想相信。
許雲池垂下了水色雙眸,幫他確認了那個答案:“因為那時,你父親也發作了。”
裴俞聲的掌心神聖握出了一道血痕。
“畢竟血脈相連。”許雲池低聲道,“你們失眠的症狀,也一直都很相似。”
“他也一樣,只有我在身邊時才能睡得著。”
……是的,他們一模一樣。
這是裴俞聲不想承認,卻又不得不面對的一件事。
——他最厭惡的人,卻與他如此相似。
“俞聲,我還有許家,有星海,我可以和你爸坐下來平等地談,可以約法三章,也可以選擇離婚,從此讓他再也無法打擾我的生活。”
許雲池輕聲問。
“可小祁呢?”
她的話像黑夜破空的閃電,一道一道,精準劈落在裴俞聲的心尖。
“你想過小祁的條件嗎?”
室內驟然沉寂了下來。
許雲池說的是最糟糕的情況,卻又是如此真實的現實。如果沒了愛情,她隨時可以離開,她可以讓裴嘯林永遠找不到自己,從此遠走高飛,過自己想過的生活。
但祁寄不行。
他無法保護自己。
更確切些說,他無法在裴俞聲面前保護自己。
只要裴俞聲想,他就一定能找到祁寄。
現在的裴俞聲是理智的,會尊重祁寄的意見,會放他離開。但裴俞聲已經失控過,如果他因為祁寄的離開而再度發作——那時候的祁寄又會遭遇什麼樣的對待?
這個問題讓人本能地不願去想。
可又不得不想。
許雲池已經考慮過許久,她知道自己不該在兒子最開心的時候給予當頭一棒的打擊,但她又不能不提。
這是做母親的責任。
但看著面前兒子沉默的模樣,許雲池也再狠不下心來,事情可以慢慢解決,她不想再逼迫對方。
於是她便抿出了一點笑容,放緩了聲音,道:“不過媽媽也知道,你現在很冷靜,你爸當年可沒這麼理智,你現在比他強多了。”
“而且我也注意到了,那些監控資訊已經是兩個多月前的事,當時你的感情可能也還沒太成熟,放到現在,你可能做得更好。”
她安慰道:“我今天說這些,也只是想預先給你一個提醒,其實可能也沒有想像中那麼嚴重……”
許雲池說著,卻突然聽見了裴俞聲低沉的聲音。
“我會給他。”
許雲池愣了一下;“什麼?”
裴俞聲抬眸,神色平靜:“我會給他離開我的權利。”
他說話時並無激昂的語調,也沒有什麼慷慨的宣誓。
他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我會永遠尊重他的意願。
如果我未來可能會傷害到他,那我就提前鍛了我的劍。
送他做盔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