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二九

炙人的熱氣同嗆鼻的煙硝,似乎對查既白毫無影響,他默然凝視跳動的火焰,而火焰在他雙瞳中反映著奇異的彩光,但彩光的形韻卻竟是冰冷又索落的……

查既白並不覺得高興或振奮,一點也不,他所有的感觸只是沉重與茫然——一種心靈上的負荷,加上前途渺遙的茫然。

這一戰是勝了,徹頭徹尾的勝了,更且勝得利落,勝得漂亮,來敵全殲,無一生還,尤其還是像“丹月堂”這般的厲害對手!如此的斬獲,不論在道上哪一個碼頭來說,都絕對是臉上抹金的事,只有一樁,問題在於以後要如何收場?可以預見的是,“丹月堂”的殺手必定將傾巢而出,誓死報仇雪恨,到了那時,眼前的勝利與光彩還能持續不墜麼?期冀綿延的生命尚可綿延接連下去麼?恐怕誰也不敢樂觀,誰也沒有這樣的把握。

所以,無怪乎查既白是如此的心情沉重,感受惶恐了。

他眼前還不曉得下一步該怎麼做,往後又該如何安排,他驚異於此時此景,他所思想的竟不是和現下發生的鬥殺有密切關連的事,他居然在回憶以往的種種般般,推測將來的演變境況,他好像已經迷失在另一個空間了!

搖搖頭,查既白乾澀的嚥了口唾液,彷彿才從一個夢境中驚醒,他不由努力收斂心神,一面喃喃問著自己:我這是怎麼啦?

在燃燒後的餘燼殘煙裡,有好幾條人影從茅舍原處的平行兩端分別出現——他們像突兀自地底下冒出,那麼毫無徵兆的一下子就跳了出來。

實際上,他們是從地底下鑽出來的,平行著原來的茅屋,早已挖妥兩條地道,淺短的地道,工程並非浩大,卻極有效用,每條地道只有四五尺長,寬窄僅能容人匍匐通過,然而,人人地道之內隱藏,要想在地面上找出端倪,就十分不易了。

那是鹿雙樵。席雁主僕、四名鹿雙樵的長隨,以及湯彪等人,他們才一鑽出地道,略一搜尋,便已發現了查既白的蹤影,大夥立時紛紛奔近圍攏。

查既白的形態方始人眼,鹿雙樵已忍不住喊了聲“天”,他驚恐的低叫:“查兄,你……你竟然傷到這步田地!”

席雁顧不得查既白滿身血汙,趕忙先扶住了他,抽著氣道:“你覺得如何?還能撐得住嗎?查大哥,你實在傷得太重——”

鹿雙樵立即急促的側首吩咐:“汪平,呂朝宗,你兩個人馬上下去請大夫,記得要請前次為查老大治傷的那個大夫,叫他把藥材器具帶齊,花多少錢都不必計較……”

鹿雙樵這兩名手下答應一聲,雙雙飛奔而去,席雁又噎著聲道:“查大哥,你先躺一下,血流得大多了……你連著這麼受折騰,鐵打的身子也挺不住啊……”

吁了口氣,查既白沉沉的道:“放寬心吧,這一遭全是外傷,不比上一次嚴重到哪裡,好好調養一段日子,我自信還站得起來……”

目光四巡,鹿雙樵不禁背脊上升起一股寒氣,他面青脣白的道:“四個人……看他們身上所穿的衣著顏色,無疑是‘丹月堂’的金牌殺手,一共四個金牌殺手,卻全叫查兄獨自放倒了!”

嗆咳一聲,查既白沙啞的道:“你當我讓他們切割成這副模樣,是不需代價的?”

鹿雙樵驚慄的道:“這些人……查兄,全都死了?”

查既白疲乏的道:“都死了……他們一動手,我就知道是要命的把戲,想不拼也不成……”

鹿雙樵咬著牙道:“丹月堂,和我們有什麼深仇大恨?竟然如此趕盡殺絕?”

舔了一口鹹腥的血汙,查既白又“呸”的吐掉,他低緩的道:“所以我早就告訴過你,江湖恩怨,不一定是你打一拳,他還一腳便能對消的事,有時候,你只多看了他一眼,他卻認為不要你的命就難消此氣……‘丹月堂’這樣做,正是他們一貫的風格,裡子面子外帶本息一把抓……”

席雁雙目含淚,抽噎起來:“查大哥,你又救了我們……要不是你挺身犯難,獨撐危局,我們只怕就全完了……查大哥,我真不知該要怎麼說才好……”

查既白提著氣道:“那就什麼也不用說,席家丫頭,其實我也不是都為了你們,我自己可也要活下去呀!”

拭著淚水,席雁搖頭道:“你就是這樣,查大哥,施人恩德,還不要人家表示感激……若不是為了我們,你根本不必得罪‘丹月堂’,也就發生不了今晚上的事,再說,你原可以早早離去的,卻又是為了我們,才等著和‘丹月堂’的人做個了結,好歹全把擔子一個人挑起……”

查既白虛弱的笑著道:“別瞎扯,我之所以沒有儘早離去,只是為了在此地養傷,傷勢不曾大好,叫我怎麼個去法!”

席雁埂嚥著道:“查大哥,很多人都看錯你了……你原是這樣至情至性的一位豪士,這樣慷慨赴難的一位英雄——”

伸出血跡斑斑的左手一陣亂揮,查既白喘著氣道:“我的姑奶奶……你就少捧我幾句吧,你再往下說,我可真要掩面而逃啦……孃的……我……我算是哪門子的豪士英雄?我堪堪只是個吃雜扒地的二混子罷了……”

鹿雙樵急忙接口道:“查兄,查兄,不論你認為自己算是什麼都無關緊要,緊要的是別人看你是什麼,你先歇口氣,少說話,查兄,精氣千萬虛耗不得!”

這時,席雁悄聲吩咐另兩名鹿雙樵的跟隨:“火也快滅了,請你兩位到廢墟間查看一下,有沒有什麼礙眼的事——”

查既白又忍不住開口道:“不用了,那一陣火,兩蓬毒蜂……滿空漫飛的石灰粉加上幾十罐‘烏藤汁’,他那八個鳥人要能有一個活著出來才叫是異數……而且我一直就守在這裡,要有人逃生,我不會看不見……”

鹿雙樵愣了好一會,才鈉鈉的道:“進入茅屋中的,竟有八個人之多?”

查既白無聲的一笑:“兩名金牌殺手……兩名銀牌殺手……外加四名鐵牌殺手……老兄,你當‘丹月堂’這一次派人來,只是為了向我們道久違的?”

打了個冷顫,鹿雙樵驚悸的道:“好狠——看來他們早就抱著斬盡殺光的惡毒念頭了!”

查既白暗啞的道:“一點不錯,所以他們容不得我們,我們便也不能容下他們,大家開宰就是……”

鹿雙樵苦澀的道:“‘丹月堂’雖然以殺人無數揚威立萬,但卻極少聽說他們一次派出十名各級殺手出動行事,這一遭他們居然來了這麼多人,顯見是志在必得,不想讓我們漏出一個活口。”

查既白又吐了一口血水,倦怠的道:“是而今晚之後,我們都要早做打算……‘丹月堂’這次豁開來幹,下一次更不會稍留餘地,而且我敢打包票,他們必定十分高看我們,將一回比一回來得陣容盛大,態度熱切……”

鹿雙樵咯然無聲,流露在他雙眼裡的神色,竟是和查既白先前一樣的茫然,一樣的又冰冷又索落了……

悄悄的,席雁伸出手去握住了鹿雙樵的手,當兩隻手互相緊貼,卻都感覺得到彼此手心間的那股子寒瑟與顫悸。

沒有人再說話,那種無形的陰霆,業已濃重聚罩在每個人的心頭。

山上乾澗中的茅舍已成灰燼,而且地方早被“丹月堂”的人知悉,事實上是不能再留下來,鹿雙樵很快又另找到新居,那是距此有百多裡外的“三合鎮”,還是相當熱鬧的一個鎮。

這個新遷的隱居之所,是一棟二層樓房,就座落在大街的橫巷裡,頗收鬧中取靜之效,進門還有一個不小的前院,不用外出,就能在院內鬆散腿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