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
查既白忙道:“聽你這一說,似乎燉鍋雞湯不成問題?”
牟香嘿嘿一笑,雙掌連拍:“熊娃子,昨天你打的那隻山雞不是早用文火燉在灶上了麼?這一夜熬也該熬出味來啦,給我一道端出來,為孃的便少補一次,權且替貴客加道菜吧……”
裡問又一聲答應,隨即從門後轉出一個怪人來——-說這人“怪”一點不錯,精瘦的身軀,膚色黝黑透亮,肌肉結實扎棍,塊塊墳突如慄,全身上下汗毛濃密茸生,偏頂著一張狹長臉龐,臉上的五官也都是細窄的,兩眼卻綠光隱射,這人的形態間,頗具有那麼點狼味,再加上他斜披袒肩的灰褐狼皮掛靠,看起來就益發接近了。
這怪人左手上託著一瓷缽的稀粥,右手拎著二淺口竹筐的黃面悻諄,頭頂上更頂著一隻大木盤,木盤中儘是油亮鮮鬱的大塊滷肉,還有把切肉的刀子插在上面;稀冒著熱氣,悻伸散發著剛出籠的暖香,而滷肉的芬芳尤其引人入勝,這些味道加合在一起,人便不餓,也會透著三分餓了……
查既白不由食指大動,他搓著一雙手連聲讚歎:“往昔裡真他娘人在福中不知福,大魚大肉視若糟糠,今番受過委屈,才知道那是人間珍品,果腹充飢的無上妙物;瞧瞧這滾燙的米粥,熱騰騰的饅頭,油旺旺的滷肉,我操,就算吃了下地獄,我姓查的也情願!”
牟香笑嘻嘻的道:“盡情的吃吧,那隻山雞也該燉爛了;還是昨天熊娃子使彈弓獵著的,好大好肥的一隻彩羽母山雞,怕沒有四五斤沉,膘垂油厚,包管出味,就叫巧,像是端端為著你們燉上鍋的……”
看著那怪人一樣一樣朝桌上擺置這些吃食,查既白連吞口水:“感謝老天爺的恩賜,竟在大地上孕育了這麼多美味可口的食物給我們享用,人他娘活著能夠吃飽原就該心滿意足了,想不透為什麼還有那些層出不窮的爭紛糾葛,莫非個個都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牟香指著木盤裡大塊大塊的滷肉道:“啊,這是鹿肉,這是免肉,那一塊是野豬的後腿肉……全都經過老鹵淹泡,味道香醇厚重,你們且先吃著,吃飽了以後如果能夠心無他念,志無他求,將一切慾望全泡在口腹的滿足之內,則我老婆子不惜再割下自己身上的人肉來饗食各位!”
原來牟香所言乃是大框框套著小框框——畫中有畫(話),暗駁查既白的一時感嘆,皮裡陽秋,是指人活著那能端巴望填飽肚皮算數!
查既白老實不客氣的拿起一個饅頭,一分為二,就著木盤裡的小刀切下一大片鹿肉來夾往當中,牟香正等著看他那張嘴大嚼之狀,查既自己把夾肉饅頭送到她的面前:“牟大娘,不是我多疑,害人之心不可有,防入之心卻不可無,你要叫我們這三個餓鬼開始大嚼,能不能先吃一口給我們看?”
牟香先是臉上變色,卻隨即接過夾肉饅頭來,咬上一大口,跟著又咬上一大口,一邊使勁咀嚼,邊憤然作聲:“這年頭,不是好人做不得嗎?我老婆子滿腔熱誠,一片真摯,卻換來人家的猜慮疑忌,早知道,還不如關上大門來個不理不應,也少了這些嘔事!”
已走到裡屋門邊的那個怪人,聞聲之下站住腳步,側臉望向牟香,是一副“聽命行事”的架勢,看情形,他對牟香似乎十分尊敬忠耿。
一揮手,牟香沒好氣的道:“沒有你的事,小狼,進去幫熊娃子的忙!”
等那叫小狼的怪人走了進去,查既白和影子、谷瑛三個已開始動手吃喝起來,查既白一面狼吞虎肌一邊陪著笑,伊晤不清的道:“你可……,別生氣,我說牟大娘,江湖走道,我少不得謹審點…哦,卻絕對沒有猜忌你的念頭……我說牟大娘,今天你我立場互易,你也會像我這樣做……可不是?”
牟香咬著夾肉饃,悻悻的道:“一片好心,被人當成驢肝肺,這世道還像個世道麼?我們也算舊識,你這麼不相信人?”
又切了一大片狸腿肉朝嘴裡塞,查既白順手再咬進半個黃面悻諄,他他腮幫上鼓得老高,在上下顎的用力咬合動作中,更用木勺舀了大半碗米粥:“相……信……我怎會……不相信你?這只是例行……,公事……”
哼了哼,牟香走過去端起粗瓷碗來,大口嚼吸碗裡的米粥:“好,不用你說,這粥,我老婆子也替你。例行公事,的品嚐過了,這下你該放心了吧!”
伸出油膩的大手,查既白替谷玻也舀了一碗米粥送過去,邊衝著牟香瞅牙一笑:“放心,牟大娘,對你我是早就放心了……哦,剛才你是說了些什麼來著?好像說要割你身上的肉給我們吃?”
牟香怒道:“如果你們只需填飽肚皮就能清心寡慾,再無他求,我就可以這麼辦!”
喝了一口粥,查既白笑道:“我乃是有感而發,牟大娘。,你之與我論調不同,只是因為你不曾像我們這樣遭過飢渴,一朝你也嘗試嘗試,想法就會有異了……”
牟香找了張椅子坐下,翹起二郎腿,幽淒淒的冒出幾句話:“老查,你照實說,你們真的是湊巧摸到這裡的?”
使勁吞下口裡的東西,查既白瞪眼道:“然則你以為我們是怎麼來的?就算你還欠我五千兩銀子,我也犯不著到處追蹤或尋查於你呀!”
牟香眼珠子一翻:“我欠你五千兩銀子?”
查既白打著哈哈:“莫不成你還忘啦?我說牟大娘,你不是救過我一遭麼?你不是為了救過我那一遭而向我索取了二萬五千兩銀子的報酬麼?”
牟香形色自若的道:“不錯,救你與你那伴當一命,我並不認為二萬五千兩銀子的需索有何過份之處!”
查既白笑道:“是不過份,而且我也照付了,牟大娘,問題在於你老人家多拿了我五千兩銀票,說好二萬五千兩的報酬,卻超額五千兩成為三萬兩,這不是你欠我的麼?”
牟香微微一怔,又作尋思之狀,好一陣子,才“哦”了一聲,是種恍然而悟的表情:“我想起來了,是有這麼一回事,不過,好像不是我有意多拿,緣因你的銀票數額湊不攏我們談妥的價碼,少一張就欠數,多一張便超出,而我呢,偏又一時找換不開,所以,啊……”
查既白咧開大嘴:“所以,牟大娘你便索興超額先收五千兩了,你說過,多出來的錢算欠我的,這一欠,可有好長一段辰光了吧?”
臉色一沉,牟香老大不快的道:“要好耍滑不耍賴,我老婆子走三江過五湖,肩膀上跑得馬、胳膊上立得人,什等場面沒見識過、什等境況沒經歷過?區區這點銀子,難道我還會坑你騙你?老查,你也未免小看我了!”
查既白忙道:“決無此意,只是碰巧遇上了,順便提提而已,牟大娘,總不能說,我老查連開口都不該吧?”
哼了哼,牟香道:“放心,老查,我老婆子只要該收的,不該我要的我乃分文不取,你不信,無妨堆座金山在我前面試試,我連瞅也不會瞅上一眼!”
查既白呵呵笑了,他心裡在想,這老太婆真他娘生了好一根巧舌,說的比唱的還好聽,明明是落井下石,節骨眼上撈橫財的黑心主兒,偏偏就能假撇清,扮出那等的三貞九烈,冠冕堂皇來,孃的,堆座金山給她看?不必金山,只那麼一堆銀屑,這老婆子就必定兩眼眩花,準備動點子玩活人了;所謂光棍打九九不打加一,虎姑婆乃是專門打那加一的一棒,一傢伙就能把人砸個死去活來!
牟香直視查既白,惱怒的道:“你笑什麼,莫非我說得不對?”
連連點頭,查既白道。
“對,對。牟大娘,你說得對極了,我也知曉你一向是這樣的人一一耿直清介,一絲不苟,該你的是你的,該我的是我的。”
牟香一仰臉,道:“犯不著再加條尾巴,那五千兩銀子,我決計會還你!”
拱拱手,查既白道:“多謝多謝,這倒真是及時雨,身處如此困逆,原攜財物業已四大皆空,正愁難以為繼,大娘慷慨,好歹撐過這陣艱難,幾個人添衣補食,想是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