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熄妹能喝
當墨熄和夢澤從外面回來的時候,大殿內已盡是賓客了。公主宴平瞥見他們, 立刻奔來, 言笑晏晏, 甜甜地道︰「姐姐, 姐夫!平安喜樂呀!」
夢澤輕咳一聲道︰「小丫頭別胡說。」
墨熄瞥了宴平公主一眼。
回城那日,宴平勾搭他的事情還近在眼前,這妮子如今就能充作個沒事人似的,臉皮也確實厚的驚人。
宴平沖他嫵媚地眨了眨星眸︰「嘿嘿,羲和君可是無時無刻不惦念著我姐呢, 你們倆也就差個指婚了,我叫聲姐夫怎麼了。」
夢澤︰「……宴平!」
「好啦好啦,不打擾你們了。」宴平說完朝墨熄拋了個媚眼, 「美人兒姐夫, 回見哦。」
她一陣香粉跑沒了影, 留得墨熄和夢澤面面相覷萬分尷尬。墨熄頓了頓, 看了眼水滴漏, 說道︰「君上差不多就快來了, 我送你入席。」
夢澤笑道︰「不用, 我還得去和幾位姐妹們說說話,打個招呼, 羲和君自己去忙吧。」
她說罷便走了, 墨熄原地站了一會兒, 環顧四周, 卻沒有瞧見顧茫的身影, 不由微微蹙起眉頭。這人去哪兒了?
雖然可以用鎖奴環感召,但墨熄對那奴隸環扣多少有些排斥,於是邁著大長腿四下裡找了一遍,最後在一個幽僻的角落裡找到了正在和江夜雪說話的顧茫。
「你們怎麼在這裡?」
江夜雪回頭,瞧見了他,溫和道︰「踫巧遇到,閑聊而已。」
「……你和他有什麼好聊的。」
江夜雪笑了笑,倒是直言不諱︰「聊了你。」
墨熄把目光投落在顧茫身上,但見顧茫低著頭,手指不安地搓著袖角,正想說些什麼,忽聽得背後傳令官吊著嗓子喊了聲︰「君上到——」
墨熄於是便沒再多說什麼,沖顧茫淡道︰「走了,跟我回坐席。」
君上一到,除夕夜宴便正式開了,自然是琳瑯豐盛,祝酒頌宏,賜菜賞舞,四處盡是絲竹之聲。
一番禮數盡後,宴會便喧嘩熱鬧起來,各家相互祝酒,彼此攀扯,許多人臉上都帶著燻燻然的笑意。
君上閑適地靠在王座椅背上,懶洋洋地笑道︰「諸君,今夜孤對你們只有一個要求。高興。」
眾臣祝酒謝過,祝國祚繁昌,一派融融其樂的景象。
酒過三巡,賓客之間便開始相互走動相敬。
慕容憐歪在椅靠上抽著水煙,桃花眼低垂著,臉上帶著三分醉意,七分慵倦,墨熄轉頭掃到他的時候,發現他也眯著眼楮盯著顧茫看,那迷濛的眼神中似乎藏著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詭異情緒。
「來,羲和君,我敬你一杯。」
長豐君攜著他那位得了狂心癥的小女兒來了,墨熄將目光收回,敬了一盞千秋歲,照例與長豐君說了幾句祝詞,便問道︰「令嬡可好些了?」
長豐君摸著小女蘭兒的頭,笑得眼尾堆起褶子︰「好些了,姜藥師回城之後一直在照看她,多虧了藥師啊。」
蘭兒小小的身子,站在酒席前也就和桌案差不多高。她見了顧茫,眼楮一亮,小聲歡欣道︰「大哥哥!」
顧茫的藍眼楮眨了眨,眉眼像是春葉舒展,笑了起來︰「小蜻蜓。」
「嘿嘿,我叫蘭兒,我……」
但是話沒能說下去,筵席上人多口雜,與這樣一個眾矢之的多言總歸是不好的。長豐君按住了小女兒的頭,示意她別再多言。
蘭兒茫茫然地︰「爹?」
顧茫卻不再似從前那麼懵懂,他如今也明白自己是個「叛徒」,而叛徒是可恥的了。更別提方才江夜雪點醒他的那一番話。
他從前對「背叛」這兩個字,並沒有太直觀而深刻的感受,只知道每個人在他面前說起它的時候,眼裡都裹挾著一股難以言說的恨意。而墨熄提到這兩個字的時候,除了恨,似乎還有比海還深的痛苦。
七歲。
就像還不會狩獵的幼狼崽子,父親就因為兄弟的「背叛」,落得一個屍骨分離的慘境。
自己原是做了和那個人相同的事情。難怪所有的人都惡心他,唾棄他——叛群的狼合該落個被生吞活撕的下場。
「大哥哥,你不開心麼……」
顧茫的眼神黯淡下來,他低了頭,陷入了思忖,默默地沒再多言。
蘭兒年幼,不杳世事,還以為他也因為自己的狂心癥而不願搭睬自己了,眼眶裡不禁盈了些淚花︰「大哥哥,我們之前一起玩過的,我——」
「好了蘭兒。」長豐君強笑著打斷她,把她往自己膝邊帶了帶,「羲和君,我們先去別家敬酒了。羲和君平安喜樂啊。」
說罷帶著那一步三回頭的女兒,匆匆地去了。
墨熄覺出了顧茫的不對勁,轉頭看向他︰「你怎麼了?」
「沒什麼。」顧茫吸了吸鼻子,對墨熄說道,「新年快樂。我也……」他學著其他人從桌子上端起酒盞,「我也敬你一杯。」
墨熄︰「…………」
江夜雪那個多事的濫好人,絕對是和顧茫多說了些什麼。
墨熄沒有去接顧茫遞上的濁酒,而是盯著他透藍的眼楮,似乎要這樣筆直地看到顧茫的骨髓血肉裡去。
他咬牙道︰「你到底聽說了什麼?」
但顧茫還沒有來得及說話,又有一茬人過來祝酒。墨熄不便在人前與他談論私事,只得先行應酬。
他是重華為首的貴冑將領,這一晚來與他攀談敘事的人著實不少,走了一批,又來一批,墨熄雖然想抓著顧茫細問,但是漸漸地就發現自己這個想法實在是太過天真。
「羲和君,平安喜樂啊。」
「來來來,喝了這盞酒,祝羲和君來年再建奇功。」
重華的貴族那麼多,一個一個過來,一人一盞也足夠他喝到眩暈了。墨熄的酒量還算不錯,不像另一位望舒君,慕容憐是直接已經喝醉了,歪靠在座上,咬著煙嘴目光痴痴地啜著浮生若夢。
但是到了華宴的後半旬,墨熄也有些支撐不住了,偏生還有老士族前來相敬。那些都是鬍子花白的叔伯長輩,墨熄不能不給面子,於是強忍不適,陪他們推杯飲盞。
英雄席上北境軍的幾位高階軍官遙遙看過來,不由地小聲嘀咕︰「他們這是要把後爹灌暈過去啊。」
還有人幸災樂禍地笑道︰「噗,以前羲和君徵戰在外,除夕都是在駐地過的,他是老大,誰給他敬酒他都不喝,有一年還頒了禁酒令,現在回了帝都,倒是身不由己啦,哈哈哈,蒼天繞過誰!」
更有人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眼冒精光地說︰「你們猜,後爹今晚會不會喝醉啊?」
「哇!那場面一定很精彩!」
「我還從來沒有見過後爹喝暈過去的樣子呢,你們說他會不會發酒瘋?」
「我覺得他會直接昏睡過去!」
「來啊來啊,不如來賭啊!我賭咱們後爹喝暈了會直接睡過去!」
「那我賭他喝醉了之後會丟火球砸人!」
「買大買小,買定離手啦!」
這群軍痞子不懷好意,灌墨熄酒的老貴族們也並沒有什麼好心。他們雖然和墨熄一樣都是貴族出身,沒有什麼階級矛盾,但是家族仇恨與妒忌心理卻是半寸也不會少。
試問同樣都是佩藍金帛帶的高貴血統,憑什麼墨熄如今就要比他們的兒子孫子高出那麼一大截?
這個人明明早死了爹,母親當年還和亡夫兄弟搞在了一起,家族醜聞一件接著一件,墨家本來早該完球了的。可誰知道墨熄這個倔狠性子,竟能把這些淒風苦雨都忍下來,熬到了現在這樣權傾朝野的地步。
憑什麼?
更令他們意難平的是,墨熄不但戰功顯赫,人品還極其端正。與他們那些個嬌生慣養的同輩公子簡直是雲泥之別。
老君上就不用說了,就連新君提起他都是滿口褒贊,貴族家庭出身的公子哥兒們,哪個沒被拎出來羲和君比較過?就連這些老頭老太之間互相攀比兒女,到最後也都會扯到墨熄頭上——
有人說︰「哎呀,我家兒子越長越俊俏了呢。」
對家就酸道︰「呵呵,沒羲和君好看。」
有人說︰「犬子天賦了得啊,十三歲就點爆學宮的測靈之柱了,哈哈哈!」
對家就酸道︰「呵呵,羲和君十歲就爆過了,十根石柱全部燃斷,令郎做得到麼?」
還有人說︰「我家小兒別的不行,但貴在人品清雅,這不朝會上還被君上褒獎呢,我這當爹的也很欣慰啊。」
對家就酸道︰「呵呵呵,比得過羲和君清水芙蓉?」
真是奇了怪了,這個人又不是神仙,成日介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難道他真的渾身上下沒有半點汙泥,不會犯下一星半點的過錯?
於是日積月累的,墨熄就成了這些長輩心裡一個解不開的心結,許多人嘴上雖然都是捧著他的,心裡卻一個個巴不得瞧他出些差錯,鬧些醜聞,這樣自家寶貝兒小心肝被打壓多年的苦楚,才能一口氣舒坦地吐出來。
才能感慨備至且自命不凡地說一句︰「嘿嘿,我早說呢,這羲和神君,到底也只是個普通人而已啊。」
所以這會兒他們趕著勁兒地給墨熄灌酒,也是這個道理。原本這些老東西也就只是圖個熱鬧,但一來二去的,壞心就上來了。
老東西們想,人一喝醉就容易做錯事,說錯話,羲和君的大毛病他們現在是攥不到了,但小缺點暴露一些也不錯。
假清高個什麼嘛。
幾個老狐狸眼神一對,話都不用說,彼此都是福至心靈心照不宣,開始車輪戰似的給墨熄去敬酒。
「羲和君,再來一杯,哈哈哈,平步青雲,升官發財!」
「我可一直在教我小兒,處處都要跟羲和君學著呢,來來!給羲和君滿上!」
墨熄是真的有些受不住了,若是平輩或晚輩來,他自是可以拒絕,但這些人都和他父親一個年歲,又都捧著張熱氣騰騰的笑臉,於情於理他都沒法兒拒絕。
一來二去的,鳳眸的眼眶都有些被酒氣燻紅了。
北境軍的軍痞們在喃喃︰「我看後爹再喝兩杯就該倒了。」
「兩杯?我覺得一杯就夠。」
「後爹好像真撐不過去了……」
但墨熄撐著,又喝了整六輪。等第七杯酒推過來的時候,他的臉都青了,近乎是反胃地︰「抱歉,秦叔,我——」
那秦叔小眼晶晶,情深意切道︰「熄兒啊,我當年跟你爹可是同袍兄弟,出生入死啊,這杯酒,我敬你父親!你可千萬不能推脫,替他一口悶了!」
其他人也跟著起鬨道︰「喝了喝了!虎父無犬子!」
「替你爹和他的老友來一盞!」
到了這份上,墨熄又怎麼會不知道他們這是在輪番灌他,要看他的笑話?但墨熄便是鐵鑄的硬脾氣,不看出他們的心思倒還好,一看出來就愈發不可能服輸。他眼前暈暈乎乎地,盡是咧嘴笑著的肥膩臉龐,一束束兀鷲撲食般的目光。
他胸腔中一陣血氣翻湧。
他父親……這些人怎麼有臉再在他面前提他父親?
當年他爹去世之後,伯父弄權,母親改嫁,這些人是怎麼對他的?一個個都趨避於他,恨不能將他像鞋底的爛泥一樣碾掉蹭掉,如今卻一口一個「舊友」「故人」掛在嘴邊,還說小時候抱過他,教他騎馬打獵過……
墨熄心口燙的厲害,眼眶愈紅,他陡升一股強烈的怒焰與倔意。
「喝啊——喝啊!」
「哈哈哈,墨家的酒量向來不好,讓我想到故弗陵君啦,也是酒水不能沾的人啊。」
「熄兒和弗陵太像了。」
他們怎麼配再提——!
這些嘴臉像是枯草團在他心裡,一壺酒,一仸火,滾油四濺,驀地火起!!墨熄忽然站起來,眼楮死死盯著面前的男人們。
大抵是他雙目赤紅的樣子實在駭然,那些長輩的臉色微變,笑容有些僵住了。
墨熄若是發火,他們還是忌憚的。立刻有人強自鎮定道︰「羲和君,不喝就不喝了吧,你爹他其實也不愛喝酒,你和他……」
話未說完,「砰」地一聲!
墨熄單手拍開了桌幾旁的一壇烈酒,目光半寸也沒有從對方臉上移開。他臂上青筋暴突,將酒壇粗暴提起,抵到了對方懷裡。自己則又開一壇。
那老貴族面上肌肉抖動,怵然強笑道︰「羲和君這是什麼意思?」
「替先父敬秦叔。」墨熄一字字咬牙,空著的那隻手抬起來,不輕不重地拍了拍對方皺紋橫生的臉,輕聲道,「我幹了。秦叔最好也一滴別漏。誰慫,誰孫子。」
說罷提壇仰首,閉著眼楮將那足足整壇酒灌下!
這回別說羲和君座旁的一圈人了,幾乎整個殿的人都被這樣的豪飲吸了目光,瞠目結舌地扭頭看著這邊斗酒。
秦叔看著墨熄以壇痛飲,再看看自己手裡那比臉盆還大的酒壇子,不禁吞了吞口水,背後發涼。但礙於周圍人都在看熱鬧,他丟不起這人,也只得把心一橫,仰頭灌了下去——可他畢竟沒有墨熄這麼強韌的心氣,喝了一半,便受不住了,彎著腰哇地一聲吐了出來。
瓷器碎響,酒壇子在地上砸個粉碎。
秦叔勉強抬起頭來,對上墨熄睥睨而下的狠戾眼神,染著酒氣的,鳳目通紅的,卻仍能靠意志撐著清醒的。
那雙刺刀般的眼。
墨熄濕潤的脣齒森然輕扣︰「秦叔叔還喝麼?」
秦叔驀地打了個寒噤︰「不喝了,不喝了……」
他不喝,卻有其他人覺得墨熄再來一點就該摧折了,懷著不能半途而廢的心思來應戰。眼見著又一壇烈酒送上,墨熄待要再去接,手臂卻被另一個人止住了。
墨熄暈暈沉沉地,眼眶洇紅,側目看去。
他看到顧茫站起來,神情清明堅定,竟讓人分不清是當年的顧師兄,還是如今破碎的那個俘虜。
顧茫把酒壇提過來,說道︰「你們一群人,為什麼要欺負他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