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你不配
墨熄頭痛欲裂, 卻仍是咬牙把他掙開, 低聲道︰「不用你管。你給我坐下。」
「為什麼要在過節的時候,提他爹爹?」顧茫卻不聽, 不知是不是墨熄的錯覺,那雙向來空濛的藍眼睛裡,此時竟有他從未見過的憤怒。顧茫緊緊攥著墨熄的手腕,像是愧疚,又像是要贖罪。怎麼也不肯鬆開。
「你們不知道他爹爹很早就過世了麼?為什麼——要讓人傷心?」
老東西們臉上掛不住了, 口出惡語︰「你這個惡心的孽畜, 你還敢殿上沖撞貴冑?!」
「腦子壞了就來撒野?滾開!沒你說話的地兒!」
顧茫不滾,他盯著他們,忽然抬手狠狠扯開自己的領口, 露出蒼白脖頸上勒著的鎖奴環。他戴著這樣恥辱的烙印, 卻用那樣強悍的姿態站在墨熄面前。
看他的樣子, 圍觀的眾人甚至有一瞬恍惚。
好像昔日氣吞山河指點江山騙人騙鬼勢吞天下的神壇猛獸,又回到了這具破爛的殼子裡一樣。
顧茫道︰「我是羲和府的奴僕。他是我的主人。」
墨熄眼前暈的都快倒地了,全靠意志才勉強站著, 他閉了閉眼楮, 沉聲道︰「顧茫, 你給我……」
滾還沒說出口,顧茫就打斷了他。
「這壇酒, 我替他喝。」
他說著, 也學著墨熄之前的樣子, 沉著臉拍開封口, 但他還沒開始喝,就被盛怒的老貴族當胸踹了一腳︰「沒學會規矩嗎?!」
酒壇子砸在地上,碎了滿地。
那老貴族的兒子正是死於從前與顧茫的對決交鋒中,因此他氣得滿臉充血,手顫抖地指著顧茫︰「你、你這個國賊!萬死難贖其罪!!你憑什麼立在這裡說話!!!」
局勢到此其實已經失控了,但眾人一時竟也不知如何相勸。而君上那個唯恐天下不亂的變態,他恐怕是覺得除夕只是普通的吃吃喝喝沒意思,見人吵架反而來勁,居然沒有立刻喝止,還饒有興趣地支著下巴往這裡看。
顧茫倒也是個狠人。
他沒有什麼意識的時候,尚且能不管。
但他如今恢復了一些回憶,還知道了一些自己從前對墨熄的虧欠,意識摻雜著本能,竟令他在氣勢上不遑相讓,盡管這種不遑相讓是如此的大逆不道。
顧茫指著墨熄道︰「我有錯。但他沒有。」
「……」
「你們一群人欺負他,就是不要臉。」
墨熄的眼前越來越暈眩了,他低低止住他︰「顧茫,你別……」
顧茫回過頭,清亮的藍眼楮看了他一眼︰「對不起。我知道你之前為什麼說我髒了。你是好人。我不讓他們欺負你。」
說罷回頭狠狠盯著那些老東西。
「來吧,你們這群……」他斟酌了一下,一時竟想不到合適的詞,於是隨口扯了一個道,「採花賊!」
「………………」
君上︰「噗——!」
原本劍拔弩張,可週圍的人聽到顧茫居然說了這樣一個字,不由一個個全都失笑出聲,嶽辰晴嘴裡的酒直接就噴出來了,拍著桌子大笑道︰「哈哈哈哈哈!!!」
但那幾個老頭臉上愈發掛不住,抬手就要打人,這些人也真是氣瘋了,情緒和酒氣上頭,下手沒輕沒重的。
墨熄努力眨了眨眼楮,甩了甩頭。
他腦子亂作一團糨糊,唯有一種本能,一線靈明。他想起顧茫脖頸上的紅蓮血咒,又看到顧茫被這些人毆打的模樣,他忽地生出一種強烈的不甘與痛楚。
為什麼啊?
為什麼每個他喜歡的人,最後都會落到這樣一個支離破碎的地步?父親早亡,夢澤病重,顧茫再也不復從前……他是命主孤煞嗎?
「別打他……」墨熄眼裡爬著血絲,喉管裡發出一聲含混的低喃,所幸他的低喃很輕,並沒有任何人聽到。
就像他曾經乞求過的地久天長一樣,上不通天,下不臨地,他的真心,誰也不相信,誰也不知道。
「你們……別打……他。」
他幾乎是哽咽地,一把護住抱著頭被逼得幾乎猥瑣逃竄的顧茫。他的手在抖,嗓音在抖,眼裡的世界是濕潤的,都在顫抖。
他醉的有些不清醒了,動作的意圖也很模糊,雖然是在下意識地護著顧茫,不過其他人並沒有看出來異狀,只道這里居然打起來了,羲和君也被連累了進去,一時都有些色變。但他們抬頭看看君上時,君上卻仍沒喝止,手裡捏著一顆漿果,正眯著眼楮瞧著這一團亂狀,似有所思。
先沉不住氣的是北境軍的幾個高階軍官。
開玩笑,後爹也是爹啊,一起生死與共過,由得別人這樣為難?他們也懶得賭了,趕忙掠來,一邊笑嘻嘻地拉架。
「哎呀,永樂君消消氣呀。」
「星河君不要動怒嘛,大過年的。」
一邊勸,給幾個老貴族飽以黑拳。
那些老貴族哪裡是這幾個軍痞的對手,沒兩下就被收拾得服服帖帖。但剩下幾個和顧茫有血仇的,此時卻是完全失了神智,也不顧地位不顧場合了,扭著顧茫就打,口中還暴怒喝嚷著︰「你就該死!你怎麼不去死!」
夢澤公主也看不下去了,她擔心墨熄在一片混亂中受傷,不顧宴平勸阻,過來勸架。可那幾個老頭哪裡肯聽?
喪子之痛,刻骨血仇……清醒時一直都在竭力壓抑著,此刻卻猝不及防被點燃了,他們眼裡又哪裡還有什麼公主不公主。
「姓顧的!你他媽給我聽著!沒人管你腦子到底怎麼樣,你忘了也沒用!你就是個殺人狂!叛國賊!!你是要下地獄永世不得超生的!!所有的死人都看著你!!他們都看著你——!!!」
顧茫的心猛地一顫。
所有的死人都看著他……就像在喚魂淵時一樣,是嗎?
他們都在看著他,向他索命。
「你怎麼不死啊!!!老子盼天盼日地就是盼你早死!!!」
「沒爹沒孃的野狗畜生!」
已全部失態了。
剝去地位,華服,榮辱。
人的舐犢本能與愛恨情仇和野獸也是一樣的。
顧茫被猛地推了一擊,沒有站穩,驀地倒在了地上,摔翻了身後的桌盞茶幾,酒水潑了滿地,碎片扎進後背皮肉。
血滲了出來,顧茫卻不覺得有多疼。他盯著那幾個老頭子猙獰熾烈的仇恨,一句話也說不出。
眼見著一個酒壇被提起,就要當頭砸下,忽地一個重物砸來,將酒壇凌空擊破!
碎片落了滿地,酒水四濺。
顧茫抬手遮臉,眯著眼楮避開著豪雨似的烈酒,等他睜開眼楮時,瞧見一桿煙槍落在他身邊,剛剛丟來砸了壇子的正是這桿煙槍。
他怔了一下,扭過頭。
幫他擋下這一擊的竟是慕容憐?
慕容憐離了席,抓著那個失控的老貴族的腕子。
他醉的不輕,伸手彈了彈人家的腦殼,懶笑道︰「怎麼了小寶貝?你想要趁亂報私仇啊?你算老幾,本王的仇還沒報呢。你他媽的滾後頭排隊去。」
「慕容憐!你--!你居然敢這樣稱呼老夫!你這個,你這個……」
「喲,叫你小寶貝還不滿意啊?」慕容憐舔著嘴脣笑道,「真會撒嬌,好吧好吧,那小心肝兒?」
「你--!!」
這下羲和望舒夢澤都摻和進來了,君上再想看戲也不行了。
君上終於在王座上清了清嗓子,彷彿此刻才注意到這驚天動靜似的,威嚴道︰「幹什麼呢這是?除夕之夜,你們不給孤討個彩頭也就罷了。還在這裡撒潑胡來?侍衛隊!」
「在!」
「給孤把他們拉開!」
「是!」
顧茫總算從一團焦灼中脫身,他被侍衛們拽出來,和那幾個老貴族扯開,猛地喘了口氣,他下意識地去看墨熄,卻見墨熄已經被夢澤扶著走到旁邊坐下了。
墨熄方才被傷到,肩膀處不知道是給誰割了一道深口,正在往外汩汩淌血。這時候因為混戰結束,他也不需再強撐,他不那麼倔強後,整個人就因為烈酒上頭而顯得很疲倦。
夢澤道︰「你靠下來,我看看你的傷。」
墨熄闔著眼眸,慢慢靠在石柱上,夢澤柔荑般的手心疼地撫上他的肩膀,喃喃道︰「你方才為什麼不躲?」
「我沒事。」墨熄長睫毛垂落,「躲不開。」
「你怎麼會躲不開……」夢澤並不傻,「你就是看他給你擋酒,你就又意氣用事……他是叛臣啊!你為什麼一次兩次地總也分不清!記不住!」
墨熄睫羽輕顫,低沉道︰「我不是為了他。」
夢澤不再與他多說,她知道他的性格,真要倔了,十頭牛都拉不回來。她於是隻是把手覆蓋在他的傷口上。
「我替你止血。」
顧茫在不算遠的旁邊把這一切都盡收眼底。而這過程中,夢澤一直沒有看其他任何人,墨熄也是……
他忽然有些明白了為什麼墨熄會待她那麼好。
誰都眷戀溫暖,感恩柔情。
他給墨熄的傷口與痛苦。而夢澤給他的是照顧與守護。
他原本是想贖罪的,他原本想要為那些不記得的事情,和墨熄說一聲對不起。但他現在喉頭阻鯁,什麼也說不出來。
所謂叛徒。眾叛親離,給人帶來的永遠是傷害,就是這個意思,對麼?
顧茫不再去看墨熄和夢澤,他將臉轉了開去,抬手把深戳在他胳膊裡的一片尖利的殘瓷碎片□□,擲在地上。
他之前扯開衣領說自己是墨熄的人,所以可以替墨熄擋酒分憂,這簡直像是莫大的諷刺,令他想起來都面紅耳赤。他慢慢地,幾乎是有些猥瑣地矮在角落——他把自己蜷成一團,抱坐著,希望躲開滿殿好奇又挑剔的目光。
可是他躲不開啊,他剛剛已經一時沖動站在了墨熄面前,嗓音響亮像個傻子似的自表過立場,所有人都聽到了。
現在他反而給墨熄添了麻煩,他不敢到墨熄身邊去,墨熄也不要他。
誰也沒有原諒他,誰也沒有再理會他。
他只能硬著頭皮獨自蜷縮著,低著頭獨自去承受那些刺骨的打量。
「他還說羲和君是他的主人呢……」
「呵呵,他不是一直就這麼自以為是?我看這就是他為什麼曾經如此能打卻還是註定要失敗的原因。一個沒有自知之明的人,沒腦子,血統差,野心大,整個兒就一無是處,過去當上將軍全靠他靈核天賦強撐,現在靈核廢了,就更能看出他有多可笑。」
「真是不知斤兩,惹事精。連累羲和君也受傷。」
「太不像話了……」
顧茫便在這些細細碎碎逐漸響起的議論聲裡,喪失了他剛剛拾回的那一點強大的舊影。
他又佝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