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
外面那位略一猶豫,始推門而入,邊咕噥著道:
“你們幾個是閒慌了,疑神疑鬼的……”
推門進來的人,乃是那個矮胖如缸的夥計,此人遠看已經夠橫,這一近瞧,越發粗渾肥壯,有如肉墩;屋角懸吊著的一盞氣死風燈映照著他的面孔,黃濛濛的光影在他堅實平板的五官上晃漾,倒有三分大猩猩的味道。
也只是甫始將厚重的木門掩上,這人連屋子裡是個什麼輪廓都未看清,錢來發的“連臂藍”已“削”聲劃過他凸突的肚皮,揚起滿天的血雨!
猛的撞向門板,這人喉間一聲悶嗥,竟如同一頭瘋虎般反撲上來,雙臂箕張,臉容痙扭,完全一副玉石俱焚、汝皆亡的功架!
錢來發早已有備,腳步倏錯,人向斜閃,抬左臂,對方右耳右頰加上一大塊皮肉業已血淋淋的拋將起來,而那位仁兄僅只腦袋歪翻,立時身形暴挫,兩掌回夾,錢來發料不到人已傷達這步田地,猶有此等狠勁,移騰之下,腰側仍被刮上—記,這—記之重,竟恍若與一頭巨象對擦而過!
那人雙掌回夾的瞬息,猝拔三尺又往後翻滾,活脫泰山壓頂也似當頭落向錢來發!
“連臂藍”的寒芒交炫而過,當頭壓來的粗壯身體就像被千百柄利刃同時劃割,血肉飛濺,傷口縱橫,但是,那副軀體卻仍然按照原勢衝撞而來,錢來發險極躥開,稍差半步就要疊做—堆了。
身子的墜地聲沉悶而窒重,還撞倒了幾隻木箱,當那—片唏哩嘩啦的響動靜止下來,外面已起了連串的擂門聲:
“老孫、老孫,章二枴子、二枴子,你們在裡面搞什麼名堂?還有安胖子,你怎麼一頭鑽進去就不出來朝面啦?”
錢來發湊到門邊,故意裝得一派吊兒郎當的語氣:
“不關緊,只是二枴子走路不小心滑了一跤,撞翻幾隻木箱,安胖子在另—頭上,這就繞過來了……”
外面那人已經改擂門為推門,口裡嚷嚷著:
“把門打開,我要進來看看,剛才二少爺已在冒火啦,說你們在屋裡還不安份,吵吵鬧鬧的惹他心煩——”
錢來發退到門邊,慢條斯理的道:
“門沒下栓,你自己進來吧。”
這次進門的,是那位頭頂光禿,但腮面卻生滿濃密鬍鬚的彪形漢子,他亦似未起疑竇,一頭就撞了進來,還拿手伸在前面探索:
“怎麼這等暗法?黑沉沉的叫人看不清亮,就不知多點上一盞燈?”
燈是沒有多點上一盞,藍汪汪的刀口子倒先湊了上來,這個禿頭大鬍子的反應卻並不像他表面上那麼大而化之,錢來發的攻擊猝展,迎著的不是大鬍子的血肉,竟是對方硬架上來的一雙三尺判官筆!
金鐵撞響聲清脆而悠揚,兩人驟然閃開,大鬍子面色冷凝,目光迅速轉過週遭,又落在錢來發的臉孔上,他雙筆交叉胸前,緩緩開口:
“好一招調虎離山之計——朋友,約莫你就是那姓錢的了?”
錢來發注意著大鬍子的每一個舉止,暗中蓄勢待起,嘴裡卻輕輕淡淡的道:
“不錯,我就是那姓錢的,老夥計,我不得不說,你可真叫命大。”
大鬍子冷冷的道:
“這不是我的命大,乃是我的經驗豐足;錢來發,躺在地下的人,都是你殺的?”
錢來發微笑道:
“此地只有我一個活人,餘下的全是死人,想賴也賴不掉,所以,我不得不承認,這些朋友都是我殺的,原本還該包括得有你。”
大鬍子眼神陰鷙的道:
“你不用得意,錢來發,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投進來,這一遭,你是插翅難飛了!”
視線掠過門扉,錢來發笑嘻嘻的道:
“夥計,如果單憑你,恐怕辦不到這—層,閣下的把式,只須試一招,我已心裡有數。”
大鬍子面無表情的道:
“錢來發,你將遭遇到的對手,不會只有我一個人。”
錢來發道:
“我知道你想出聲示警,召請援兵,但我不會容許你這麼做,至少,我將盡力阻止你這麼做!”
搖搖頭,大鬍子道:
“不必我出聲示警,他們已經來了,明白的說,他們早就來了,在我進屋之前,他們就已等在門外,姓錢的,你機會不大。”
錢來發望著木門,慢吞吞的道:
“我不是吃人唬著長大的,夥計,一切眼見是實,空城計是古早年的事了!”
大鬍子獰笑—聲,貼著門移出三步,眼睛卻—直不離錢來發的雙臂。
木門倏忽推開,方才在外面的那—夥人,果然蜂擁而入,半個不少一—大鬍子沒有唱空城計,他們確實早已起疑,且完成因應措施了。
錢來發不禁在心裡嘆氣—一如意算盤只敲到—半就敲不下去了,柴家府的人硬是不簡單,光憑這份機警,就不愧吃了老少三代的強樑飯,如此一來,結果已難逆料,好歹但憑運道吧!
進屋的四個人中,那位四十上下,—表人才,面貌與柴化有三分相像的朋友先朝前跨了一步,他目光不向地下狼藉的屍體流轉,甚至不望大鬍子一眼,只盯在錢來發的面孔上:
“果然是你,我娘早就料到你不會死心,為了‘鎮遠鏢局’那票紅貨,寧肯把一條命舍在‘紅河套’;錢來發,替你想想,委實不值!”
錢來發和和氣氣的道:
“尊駕大概就是柴家府的二少君柴沖了?”
對方冷沉的道:
“不錯,我是柴沖。”
錢來發搓著手道:
“柴二爺,不管照哪一方面來說,我都已仁盡義至,問心無愧,事情鬧到這步田地,可怪不了我,你們柴家府是好歹不聽、軟硬不吃,既不遵江湖規矩,也不論人情事故,自高自大,—意孤行,而我禮數做到,剩下就只餘兵刃相見,至於誰死誰活,乃是另—碼事,辰光不到,誰敢斷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