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年輕人道:“我常聽見隔壁叫你妞兒……”

“呸!”綠衣姑娘臉一紅道:“那是我的小名兒,不許你叫!”

年輕人道:“我只是告訴三姑娘……”

綠衣姑娘白了他一眼,嘆道:“我知道,世上沒你這麼實心眼兒的人……”

一頓接道:“我單名一個蘭字,三少爺,您呢。”

年輕人道:“我姓……我姓譚……”

他本來是想說姓李的,可是又怕這麼一說一定會讓人詫異,更難免要問東問西探求究竟,這究竟連他自己都說不上來,只有改口說姓譚了。

綠衣姑娘井蘭嘆道:“我知道,誰還不知道你姓譚麼,我是問你叫什麼?”

年輕人赧然一笑道:“三姑娘,我叫譚秀。”

井蘭深深一眼,“嗯”地一聲,點頭說道:“是很秀氣,跟個大姑娘似的!”

年輕人譚秀臉一紅道:“三姑娘怎麼取笑起我來了。”

井蘭美目一瞪道:“你就只會叫我三姑娘麼?”

譚秀一怔道:“那我叫三姑娘什麼……”

井蘭道:“說你是實心眼兒就是實心眼兒,我沒名兒麼,沒告訴你麼。”

譚秀“哦”地一聲道:“蘭姑娘!”

井蘭道:“秀少爺。”

譚秀忙道:“蘭姑娘,你別這麼叫我,我不敢當。”

井蘭冷冷說道:“誰願意這麼叫你。”

這句話聽得譚秀一怔,旋即,他臉上泛起了一片難色,他遲疑了一下,口啟也啟動了一下,但是他沒說出話來。

井蘭一張嬌靨像罩上一層霜,也緊緊地閉著檀口。

就在這時候,一陣梆柝聲傳了過來。

譚秀“哦”地一聲,脫口說道:“三更了……”

“怎麼!”井蘭冷冷說道:“嫌夜深了是不是,那你就回去,沒人攔你。”

譚秀不安地搓搓手道:“我不是這意思……”

井蘭嬌靨上那層寒霜突然斂去,道:“我說過這段時間萬金不換,幹什麼又跟你慪氣……”

轉眼望向譚秀,道:“說真的,你真不能到京裡去麼?”

譚秀道:“我也不知道,也許將來有機會。”

井蘭遲疑了一下,道:“你知道……,你知道一個男人家是不能一輩子靠爹孃的,老人家總有離開咱們的一天……”

譚秀微一點頭道:“謝謝蘭姑娘,我知道!”

井蘭接著說道:“你總有離開家的一天,也總有自己闖練,總有面對這世界的一天。”

譚秀道:“蘭姑娘,這我也知道!”

井蘭嬌靨上掠過一絲異樣神情,道:“那就好,別老離不開家,也別老離不開老人家,俗話說得好,世上無不散的筵席,散席的時候用不著留戀,用不著難受,就跟我家夜夜請客一樣,吃飽了,喝足了,抹抹嘴各人走各人的……”

譚秀詫異地看了井蘭一眼。

井蘭倏然一笑道:“我的意思只是勸你,一個男人家有時候心腸要硬一點,別跟我們女人家一樣,拿得起,要放得下,知道麼?”

譚秀道:“謝謝蘭姑娘。”

“別謝我。”井蘭微一搖頭,香脣邊掠過一絲異樣笑意,道:“你現在謝我,也許……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好,總之我希望你能夠硬朗一點,能夠站得住。”

譚秀道:“蘭姑娘的意思我懂。”

井蘭目光一凝:道:“我的意思你懂?”

譚秀道:“蘭姑娘不是要我像個男子漢、大丈夫麼?”

井蘭人有點異樣,輕“哦”一聲道:“是的,我是要你像個男子漢,大丈夫,一旦離開家,離開老人家也能站得住的男子漢,大丈夫。”

譚秀道:“我以為那不是什麼難事……”

井蘭微一點頭道:“那就好,那就好……”

不知怎地,她人有點失神,說話也有點心不在焉。”

話說到這兒,她停歇了一下,抬眼望瞭望夜空,道:“席散了,今夜怎麼散得這麼早……”

譚秀也抬眼望瞭望夜空,道:“蘭姑娘怎麼知道席散了?”

井蘭道:“你不見那—邊不那麼亮了麼,那表示我家的燈都熄了,燈既然熄了,不是席散了是什麼?”

譚秀佩服地看了她一眼,也有點焦急地道:“那……蘭姑娘是不是該回去了?”

“我是該回去了。”井蘭突然從石上站了起來道:“人一散,客一走,我娘就會找我……”

轉望譚秀,目光一凝;,道:“記住我的話,要是真不行,就到京裡找我去,我走了,你也回去吧。”

頭一低,快步而去。

譚秀呆了一呆,忙道:“蘭姑娘,明天我不送你了……”

沒聽井蘭答話,只見她頭垂得低低,走得很快。

譚秀沒再說話,呆呆地站在那兒,一直望著井蘭那婀娜、美好的身影消失在茫茫的夜色裡。

井蘭走得看不見了,譚秀定了定神也踏上了迴路,他只覺這一路心裡像壓了一塊鉛,沉甸甸的。

“譚宅”的後門是虛掩著的,這是他剛才出來的時候預留的,為的是怕回來晚了再敲門驚動別人。

他輕輕地推開了後門,輕輕地走了進去,隨手拴上了門,然後放輕腳步往自己的住處行去。

這時候偌大一座“譚宅”黑黝黝的,沒一點燈火,人家都睡了,的確,夜深了,他也該睡了。

摸黑回到自己的住處,他沒點燈便又脫個光膀子上了炕,炕上鋪的有席,在這六月裡卻只覺炕下像燒著火。

他輾轉反側難成寐,一方面是因為悶熱直冒汗,另一方面他還有心事兒。

譚宅很靜,今夜靜得出奇,連譚老爺半夜裡那咳嗽聲也聽不見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終於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又不知過了多久,他醒了過來,那是因為被光亮刺了眼,睜眼一看,窗外大亮,日頭已老高了。

突然,他想起了老爺子今早要他出門的事,他一骨碌翻身下了炕,一邊穿衣裳,心裡一邊埋怨,埋怨自己睡得太死,也埋怨老爺子為什麼不找個人來叫他一聲。

匆忙地穿好了衣裳,匆忙地洗了把臉,匆忙地開門走了出去,不錯,日頭是已老高了,上了牆頭了。

他沒敢再耽擱,拔腿便往左行去,剛走兩步,他停住了,四下望瞭望,凝神聽了聽,臉上泛起了詫異色。

偌大一座“譚宅”仍然很靜,靜得出奇,除了院子裡樹上的陣陣鳥鳴外,別的什麼也聽不見。

要在平常這時候,老爺子早就遛鳥回來在後院裡忙著澆花了,今兒個是怎麼回事兒,老爺子還沒有回來,大爺、二爺又上那兒去了,難不成還沒起來?

站在那兒楞楞地想了一陣,譚秀邁步走向了老爺子的書房,這時候老爺子也許在書房裡,不錯,有可能。偶兒老爺子早上起來會練練字,老爺子平素最喜歡王右軍的草隸,他老人家那一筆字,也有八分神似王右軍,每年門上的春聯都出自老爺子親筆。

書房到了,門兒半開著,譚秀站在門外輕咳了一聲,叫了一聲:“老爺子。”

書房靜悄悄地,沒聽見動靜。

譚秀又叫了一聲,仍然沒聽見答應。

老爺子不在書房裡,那就是出去了還沒有回來,怎麼到了這般時候還不見回來,他打算出去迎迎去,腳下剛動,一眼瞥見書房地上有樣東西直動,凝神一看,那是一本書,書頁被風吹得直掀動。

書怎麼會掉在了地上,譚秀沒多想,他只想著該進去把它拾起來放回桌子上去。

於是,他推門走了進去,剛進門,他嚇了一跳,眼角餘光瞥見茶几旁椅子上坐著個人,忙轉眼看去,他呆住了,是驚住了,嚇呆了。

茶几旁那張椅子上,坐著的譚老爺子,譚老爺子睜著一雙者眼直挺挺地坐在那兒。兩隻手緊緊地抓著扶手,譚秀看得清楚,譚老爺子的十指深深地嵌進那堅硬而結實的木頭裡,地下還灑著木屑,譚老爺子的臉上,兩片灰眉的正中央,有一個血洞,拇指般大小的血洞,血流了一臉,前襟上滴的也有,只是這時候已凝固了。

猛可裡,譚秀定過了神,他激靈一顫,轉身奔出了書房,嘴裡大叫著飛一般地奔向了院東。

院東是大爺、二爺的住處,大爺跟二爺哥兒倆住在一間屋裡,如今這間屋門也是虛掩著,譚秀撞開門奔了進去,剎時,他又楞住了,像被人兜頭澆了盆冷水,又像九霄雲裡一跟頭栽了下來。

大爺、二爺,他那兩位兄長橫一個,豎一個地躺在地上,頭顱破碎,面目全非,血流了一地,比譚老爺子死得還慘。

這是怎麼回事?這是誰下的毒手?

這時候譚秀沒想那麼多,他不會想的。

定過神後,他又瘋狂一般地奔出大爺二爺這間屋奔回了書房,進門便哭倒在老爺子腳下。

他放聲痛哭,一直哭到聲嘶力竭。

哭,哭有什麼用,人死不能復生,哭能把老爺子哭活過來。

良久,良久,他收了淚,住了聲,慢慢爬了起來,就坐在老爺子的腳下,這時候看譚秀,他像變了一個人,臉煞白,眼通紅,神態怕人。

他就這麼坐著,呆呆地坐著,臉上沒有一點表情,腦海裡一片空白,沒再掉一滴淚,沒再出一聲。

日頭上了中天,晌午了。

譚宅仍然那麼靜,像死了一般,隔壁井宅也聽不見動靜,想必人家不知道隔壁出了事,沒聽見他的哭聲。

日頭偏了西,譚秀有了動靜,他由坐改成了跪,兩眼發直,嘴裡喃喃自語,誰也聽不見他說的是什麼。

說了一陣之後,他低下了頭,又爬在老爺子腳下哭了。

半晌過後,譚秀站了起來,他有點站不穩,搖晃的走了出去,找了把鏟子,在後院幾棵大樹下挖了三個坑,挖好了坑他丟了鏟子又走回書房,他打算先埋老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