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譚老爺子那雙手陷進木頭裡,抓得很緊,譚秀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譚老爺子一雙手搿開了,當他搿開譚老爺子那隻右手時,突然從譚老爺子那隻右手裡掉下了一樣東西,那東西掉在方磚地上還“當!”地一聲。
譚秀一怔,凝目一看,那東西明晃晃地挺亮,他忙蹲身拾起了那東西,託在手裡再一看,那是一枚制錢。
制錢是制錢,可是一般制錢是銅的,這枚制錢竟然是百練精鋼,而且擦得雪亮,邊兒鋒利能割破人的手,比刀還快,那四個字跟一般制錢上的字一樣。
譚秀不是好手,會的不多,可是從小跟著譚老爺子長大,耳濡目染,他知道的卻不比一般會武的江湖人少。
他立即認出這是一枚暗器,一種專門破穴,破橫練的暗器,這種暗器不多見,便聽也沒聽說過幾個人會使。
這暗器絕不是譚家的,譚秀他從沒見過老爺子用過這個,甚至於根本就沒聽見過譚老爺子用過暗器,譚老爺子也根本不屑用暗器。
那麼這是誰的,怎會落在譚老爺子手裡?
譚秀手託著那枚銅錢出了一會兒神,然後把那枚銅錢揣進了懷裡。
藏好了那枚銅錢,他俯身抱起譚老爺子走了出去,先埋譚老爺子,然後是大爺、二爺,沒多久,那幾棵大樹下添了三座新墳,隆起了三坯黃土。
匆忙間沒辦法立碑,拿木頭刻譚秀他也不會,他只有把這三座墳記在了心裡,記清楚那座墳是誰的。
營好了墳,他默默地跪下又流了一陣子淚,那淚已經帶來了點紅色,想必,淚已盡,血已出。
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這禍事來得太突然,太突然了,突然得使任何人都禁受不住。
他跟譚老爺子一家三口,住在這“大明湖”旁有不少年了,以往的日子雖說枯寂了些,可是一直很平靜,這,就連濟南府的人也不會否認,為什麼今天突然降下這凶事來,一點徵兆沒有,一點跡象不露。
譚秀呆呆地站在三座新墳前,在這時候他才開始想這些問題。
驀地裡,他腦海裡泛起了昨夜的一幕,想起了老爺把他召進書房的事,想起了老爺子的交待,想起了老爺子的話。
老爺子讓他出遠門,越快越好,莫非這就是徵兆?
老爺子把他的身世概略地告訴了他,這有點突然,也似乎用不著對他說這些,莫非這就是徵兆。
突然,他明白了,老爺子是事先知道有這災禍,所以把他支開,派他出遠門,那是不願把他牽連在內,讓他置身事外,免他受害,老爺子所以這麼做的唯一理由,是他不是譚家的人,不是譚老爺子的親生兒子。
老爺子讓他今天一早就走,他還沒出門禍事就降臨了,慘劇就發生了,他怎麼會沒被害,成為譚家四口的唯一倖存者?
那是因為禍事不是發生在今早,而是發生在昨夜,可巧昨夜他被隔壁的井家三姑娘找出去了,因之他得以置身事外,未遭毒手,成了譚家四口的唯一倖存者。
譚老爺子是他的恩人,井家三姑娘井蘭無意中救了他一命,也算是他的恩人。
譚老爺子既然預知禍事將降,既然要他今天一早出門,為什麼慘劇發生在昨夜,顯而易見的,那是禍事提早降臨了,而偏偏井三姑娘昨夜就把他約了出去,這不能不算巧。想到這兒,他突然又想起了另一件事,他立即快步回到書房,到了書房拉開抽屜一看,他為之呆了一呆。
譚老爺子昨晚上拿出來要交給他而未交給他的那另一具革囊不見了,他明明看見老爺子是把它放回這個抽屜裡的。接著,他又拉開了另幾個抽屜,沒有,就是沒有,他找遍了書桌也沒見著另一具革囊。
莫非譚老爺子把它帶在了身上。莫非那具革囊讓人拿了去。這,他一時無法下斷。
他從書房又回到了三座新墳前,他想挖開譚老爺子的那座墳,在譚老爺子身上找找看,但是他沒那麼做,他不忍,人死入土為安,他不忍再動譚老爺子的遺體,他也不忍再見譚老爺子那死時悲慘的遺容。
天,漸漸地黑了,驀靄低垂,又是昏暗一片,偌大一片譚宅裡,就剩下他伴著三坯黃土,三座新墳。
風過後,滿院林木沙沙作響,這氣氛,很悲慘,很淒涼,也有點怕人。
一夜之間遭此橫禍,遭此巨變,譚秀不覺得怕,他只覺得悲痛,同時,他也想到了自己的今後……
廿年前,他是個孤兒,廿年後的今天,他又成了孤零零的一個人,今後他該怎麼辦,又能怎麼辦?
今後?他要面對譚宅以外的世界。
今後,他要靠他自己。
突然,他想起了井三姑娘井蘭的話,井蘭臨走前勉勵他的話。那些話恰好派上了用揚。他那發直,呆痴的目光從三座高積新墳,越過樹梢,越過那道牆,投向了井家。
“井宅”跟如今的“譚宅”一般,靜得像死了一般,沒有動靜,不見上騰的燈光,跟昨夜的情景截然不同。
他知道,“井宅”已然是人去宅空,搬走了,這沒有什麼,三姑娘井蘭昨晚上就告訴他要搬家的。
真的,兩座大院落,“譚”、“井”兩家,如今只剩下了他一個人,孤零零的……
天又亮了,在晨曦中,譚秀出了“譚宅”的大門,肩上背了個小包袱,臉色仍那麼白,兩眼仍那麼紅,神情還帶著疲累與憔悴,不過一天一夜工夫,他似乎瘦了不少,像變了個人。
往左看了看,不錯,“井宅”那兩扇大門落了鎖,好大的一個鎖,臺階下只有幾片樹葉在秋風裡滾動。
兩座大院落,“濟南府”婦孺皆知的兩個大院落,一夜之間只剩了一個人,如今連這僅剩的一個人也走了,從今天起就要空了,就要廢了,誰知道會空多久,誰知道以後會是什麼樣子。
譚秀沒去想它,這時候他沒心情想這些,他沒有眼淚了,只有忍著悲痛離開了“譚宅”,離開了這他住了多年的家。
天下無不散的筵席,正應了井三姑娘的話,從現在起,他離開了家,離開了親人,從現在起,他要昂首闊步,挺直脊樑骨面對這“譚宅”以外的世界。
投奔誰?譚老爺子生前少跟人來往,沒聽見他說什麼朋友,沒處投奔。
上哪兒去,譚秀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手放在胸前,手指頭捏著一樣東西,那是藏在他懷裡的那枚制錢。
就是這枚制錢害了他的親人,毀了他的家,使他又成為一個孤零零,無親無故,無依無靠的孤兒。
突然,他手指頭上又碰上了一樣東西,那是譚老爺子給他的那具革囊,譚老爺子說革囊裡有一卷東西,憑著這卷東西他也許能找到他的親人,明瞭他的身世。
他停了步,抬眼望瞭望,他如今站在前天晚上跟井三姑娘並坐談心處的“歷下亭”附近,天已大亮了,這“大明湖”一帶已經有了來來往往的遊人。
探進懷裡的手又抽了出來,他邁步走向“歷下亭”,他想進“歷下亭”裡看那捲東西去。
才走了兩步,又覺不妥,“歷下亭”是“大明湖”最有名的勝跡,進出的遊客必然多,到那兒去還不如站在路上看,於是,他折向了東。
他走沒多久,到了一座小廟前,他也沒看那是什麼廟便邁步進了廟門,進廟看看,四下沒一個人,聽聽也不見什麼動靜,這他才放心地探懷取出了那具革囊。
解開了革囊口那根線繩,他從革囊裡抽出一卷東西,那是一卷皮,不知道是羊皮還是牛皮,那捲只有巴掌大,很柔,柔得跟綿帛一樣,皮面很光滑,似乎是經過精工泡製,多年磨擦。
攤開這巴掌大的皮,上面赫然寫著幾個字跡,字跡很亂,也很潦草,而且是沾血寫的,也許是由於年代過久,那些字跡都饃糊不清了,不過還能看得出那是什麼字。
那些字跡寫的是:“此子姓李,望善心人善加撫養。”
就這麼幾字,別的什麼都沒有,不,那塊皮的左下角還有個烙印,烙印不是字,而是像印一樣的方方一塊,中間三橫一豎,像個“王”字。
再看那塊皮,並不是整齊的一塊,像是從哪兒割下來的,字跡亂而潦草,也似乎顯示寫這字的人當時一定很匆忙。
就這麼一塊皮,就這麼幾個字,就這麼一個烙印,別的什麼都沒有。
想憑這塊皮,這幾個字,這個烙印去找自己的親人,明瞭自己的身世,人海茫茫,宇內遼闊,談何容易?
譚秀有點失望,心情也多沉重了一分,他的目光從那塊皮上移開,抬起,突然他的目光凝住了。
他目光凝注處,是大殿裡的那聳神像,神像赤面美髯,蠶眉鳳目,威武異樣,身後,關平捧印,周倉把刀,赫然是漢壽亭侯神像,敢情這是“關帝廟”。
譚秀臉上掠過了一絲異容,捲好那塊皮,收拾革囊,雙膝跪地落在塵埃,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然後抬眼望著關帝神像,嘴脣一陣翕動,聽不見他說些什麼,只見他臉上一片虔誠。
禱告完畢,他又磕了三個頭,站起來就要往外走。
適時,一陣急促步履聲如飛而至,人影一閃,一個人跑進了“關帝廟”,譚秀看得清楚,那是個十八九的少年,長得很清秀,衣著也不差,很像個有錢人家的公子哥兒。
譚秀看見了他,他也看見了譚秀,大概他沒想到廟裡有人,猛然一驚,腳下停了一停,然後就像躲什麼似的晃身就往裡頭跑。
譚秀大感詫異,當然,他不便問,更不便攔,只有詫異地望著那清秀少年從他跟前跑過去。
那清秀少年剛從他跟前跑過去,突然停步轉過了身,窘迫間勉強地笑了笑道:“這位大哥幫個忙,要是有人來這兒找,你可別說看見過我。”
話落,挺頭又跑了進去。
譚秀為之呆了一呆,心想:“我哪那麼好事,我自己的事還不知道怎麼辦呢……”
心裡這麼想著,腳下就要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