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一九

譚秀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心裡緊了一緊,遲疑了一下,他立即邁步跟了過去。

譚秀就是這麼個人,他天性仁厚,也得力於譚老爺子平日的教誨,他雖然不會武,明知幫不了彭千里多少忙,可是他在這時候絕不願置身事外,讓彭千里一個人去應付。

他看見彭千里步履飛快,直往城門走去,他知道彭千里是想把那兩個黑衣老頭兒引出城去,越遠越好。

果然,很快地彭千里出了城,一出城,他便折轉方向,離開官道,往左邊那片曠野中行去。

這時候天已經很黑了,儘管“泰安城”中萬家燈火,這城外曠野裡卻是夜色低垂,黑黝黝的。

不遠處黑忽忽地一片,那是彭千里跟他去過的那片樹林子,彭千里正朝著那片樹林子走。

走著,走著,彭千里突然騰身掠起,電一般地向著那片樹林子撲去。

只聽那兩個黑衣老頭兒叫了聲:“老朋友多年不見了,見了面該份外親熱才對,你怎麼跑啊?”

隨見他兩個跟著掠起,兩縷輕煙也似地追了過去。

譚秀急了,他不會輕功,只會跑,忙提一口氣趕了過去。

他這裡剛起步,彭千里跟那兩個黑衣老頭兒已然先後掠進了樹林,沒入那黑忽忽的一片中,等他趕到了樹林邊上,樹林裡都靜悄悄地,聽不見一點動靜。

他只以為彭千里躲起來了,那兩個黑衣老頭兒正在遍搜樹林找彭千里,一時他沒敢冒失,把身子隱在林邊一棵樹後,沒敢進去。

又過了一會兒,樹林裡只是靜悄悄地聽不見一點動靜,他忍不住了,躡手躡腳,一棵樹挨一棵樹地摸了進去。一邊往裡走,他還一邊凝神細聽,樹林裡仍是沒有動靜。

難不成彭千里從那邊跑了,那兩個黑衣老頭兒也趕去了,都不在樹林裡?

譚秀一路躲躲藏藏地摸索著往裡走,心裡一邊想,他不比會武的人,樹林裡到處都是枯枝敗葉,不管躲得怎麼好,腳下卻難免一步一步響,沙沙沙地,連譚秀心裡都既氣又恨。

突然,一聲沉喝從前面不遠處傳了過來:“你兩個至少得留下一個陪我姓彭的。”

譚秀陡然一驚,忙縮身藏在一棵大樹後,緊接著一陣勁風從身旁掠過,砰然一聲,身後一棵樹一晃,“嘩!”枯枝敗葉落了一地。

譚秀明白了,忙道:“老人家,是我。”

只聽前面彭千里傳來一聲驚叫:“三……三少怎麼是你?”

緊接著像是有重物,墮地一般,傳來砰然一響。

譚秀忙伸出頭從前面望去,嘴裡跟著問道:“老人家,你怎麼了?”

前面黑黝黝的,他什麼也看不見,卻聽彭千里喘著,斷斷續續地道:“三少,我……我不礙事,你……你快來。”

譚秀一聽不對,心裡一緊,忙自樹後閃出跑了過去。腳下沒留神,差點被根樹枝絆了一交。他跌跌撞撞的,一腳踩在一個軟軟的東西上,耳邊聽得彭千里哼了一聲。

他明白踩著了什麼,忙收腿而退,道:“老人家,我踩著你了麼?”

彭千里的話聲傳入耳中,就在腳下:“不要緊,三少,踩一腳算什麼,我還吃得住。”

一個受了傷的人又被他踩了一腳,那還得了,譚秀一急忙蹲下身去。現在他看見了,眼前地上橫著個黑影,看不見臉,不過看身材正是彭千里,他左胳膊一抄,忙扶起了彭千里,右手卻摸了一手既濕又黏的東西,他又是一驚,忙道:“老人家,你心口都是血……”

彭千里強笑說道:“那是個要命的地兒,我吃他倆個在心窩上插了一指頭,還好我躲得快,不然早就了帳了。”

譚秀既驚又急,道:“老人家,你……”

“不礙事,三少。”彭千里話聲微弱地道:“一時半會兒我還死不了,三少,你別打岔,聽我說……”猛然一陣急喘。

譚秀髮急地道:“老人家,你別說了……”

“不,三少。”彭千里喘著說道:“現在要不說,就永遠沒機會了……”

譚秀道:“老人家,你別說這種話,我抱你進城去……”

“不行,三少。”彭千里道:“你聽我說,聽完後趕快走,那兩個待會兒會轉回來的……”

譚秀一驚,旋即揚眉說道:“那正好,我要當面問問他兩個,為什麼……”

“三少。”彭千里道:“這是江湖事,也是我的事,像我這身功夫都不是他們的對手,你何必白白的陪上一條命,你也不必問他倆,我這就告訴你……”

喘了幾喘之後,接著說道:“三少,你知道闖賊?”

譚秀不明白他為什麼突然提起闖賊,呆了一呆道:“老人家是說李自成?”

彭千里吃力地點了點頭道:“就是他,就是李自成,他自稱闖王,我卻要叫他一聲闖賊……”

譚秀道:“老人家提他是……”

彭千里道:“不瞞三少說,我當年是闖賊的八衛士之一……”

譚秀一怔,叫道:“怎麼?老人家你……你是李自成的八衛士之一……”

彭千里苦笑說道:“也是我一念糊塗,投身於暗,才落得今日這般下楊,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已百年身,所以說,為人在世,無論男女,是一步錯也走不得的……”

譚秀道:“老人家,你怎麼會投在……”

彭千里截口說道:“三少,不提過去了,我沒那麼多工夫,三少也不能在這兒久待,只有長話短說,反正我曾是闖賊的八衛士之一就是了……”

頓了頓,接道:“我離開闖賊是在京師淪落闖賊之手之後,我所以離開他,所以唾棄他,是因為他逼死了崇禎,我恨他,也恨自己,我是他八衛士之一,不就成了他助紂為虐,為虎作倀的幫凶。我想殺他,可是我沒機會下手,也許是這賊氣數還沒有到,那另七個處處不離他的身。我找不著一點機會,沒奈何只有退求其次離開了他,可是我不願太便宜他,臨走我順手偷了一樣重要的東西,那是張藏寶圖,只有半張,聽說那半張落在別人手裡,這個人是崇禎爺的貼身侍衛,崇禎爺煤山殉國後,他就沒了影兒,我本想把這半張藏寶圖交給他,可是找不著他,也不知道他是誰……”

也許是話說得太多,力氣耗費得太多,話說到這兒,他突然喘了起來。譚秀好著急,忙叫道:“老人家……”

“我不礙事,三少。”彭千里吃力地搖了搖頭,支持著道:“我要趁這口氣沒斷之前把話說完,要是等這口氣一斷那就糟了……”

譚秀道:“老人家,別這麼說。”

彭千里笑笑說道:“三少,江湖人過的是刀口舐血生涯,還諱言什麼死?我也不怕死,唯一的恨事,唯一難讓我瞑目的是我沒機會贖我這身罪孽了……”

譚秀剛要說話,彭千里已然又道:“聽我說,三少,你既然是隨後跟來的,定然也看見了那兩個,那兩個也是闖賊八衛裡的,他兩個是奉命追殺我,奉命奪回那半張藏寶圖的……”

譚秀道:“老人家,李自成不是死了麼?”

彭千里點頭說道:“不錯,闖賊已死,賊亂已平,我聽說闖賊死在‘九宮山’‘玄帝廟’裡,是被鄉兵亂刀劈死的,他的一部份部屬都投在了湖廣總督何騰蛟帳下,可是闖賊還有個兒子,闖賊當年的衛士都跟了他這個兒子,我聽說闖賊的這個兒子有意思料集闖賊昔日舊部,舉事驅清復明,可是這瞞不了我,別人不知道我清楚。

他是想逞私慾,坐上那張龍椅……”

一搖頭,接道:“不說這個了,三少,你拿著這個……”

他抬左手遞過了他那根旱菸袋。

譚秀一時沒弄懂他的意思,忙接了過來,他接過了那根旱菸袋,彭千里接著又道:“我告訴那兩個說那半張藏寶圖藏在‘泰安’東城根兒下,實際上那半張藏寶圖就在我這根旱菸袋桿兒裡……”

譚秀吃了一驚,忙道:“怎麼,老人家,那半張藏寶圖……”

彭千里道:“合該它不落賊手,匆忙間沒人好託付,我只有把它託付給三少了,聽說那藏寶堆積如山,能派上大用,不然闖賊不會把這半張藏寶圖當命根兒……”

譚秀忙道:“老人家怎麼能把這麼重要的東西交給我,我既不會武又……”

彭千里道:“這時間三少讓我把它託付給誰,難不成帶在身邊,任它落入賊手,三少如今是不會武,但將來必有會武的一天,那半張藏寶圖藏在這煙袋桿兒裡,除了三少外,誰也不知道,我這煙袋銅鍋竹竿既不名貴也不顯眼,三少帶在身邊,只要小心收好,別丟了,相信任誰也不會想到三少身上帶著半張藏寶圖,那半張藏寶圖就在這煙袋桿兒裡,至於將來三少怎麼用它,那就任憑三少了,三少找那位崇禎爺的侍衛,把這半張交給他也好,永遠帶在自己身上也好,還有,三少,我腰裡有個小皮袋,那裡頭裝得有東西,足夠三少一個人花用的,三少也把它掏出來吧……”

譚秀忙道:“不,老人家……”

彭千里笑笑說道:“難道我還能帶它走麼,拿去吧,三少,你的包袱留在‘玉皇觀’裡沒帶出來,這年頭兒身上沒銀寸步難行!”

他這話說得不錯,銀子,生的時候不能帶它來,死的時候也不能帶著走,留在彭千里身上,丟了也是白丟的。

譚秀遲疑了一下,只得伸手進去從彭千里腰裡掏出了那皮袋,那是隻鹿皮袋,皮又滑又柔,可是掂在手裡沉甸甸的,想必裡頭裝的不少。

譚秀掏出了那皮袋,彭千里跟著又是一句:“揣起來吧,三少,收好了。”

譚秀有點羞愧地道:“謝謝老人家,我省得。”

“別客氣,三少。”彭千里道:“不管怎麼說,咱們倆認識了,也做過一個時候伴兒,三少沒有親人,我也孑然一身,說起來現在咱們倆算最近,想想我很難受,也很不安,我沒辦法再照顧三少了,從今後三少又得一個人去闖了……”

諄秀也覺得難過,不由地把頭低了下去。

彭千里吃力地抬手拍了拍譚秀,含笑說道:“三少,別這樣,你要這樣我更難受,更不安,世上無不散之筵席,這就跟三少遲早得離開自己的家,離開自己的親人一樣,就是我沒碰上這檔子事兒,我也不能跟三少做伴兒一輩子,三少,我不再耽誤你了,我這兒有幾句話三少千萬記住,人心陰惡,尤其江湖上,詭譎陰詐,比比皆是,害人之心不必有,防人之心不可無,三少千萬小心……”

譚秀道:“謝謝老人家指點,我記下了。”

“還有,三少。”彭千里道:“別老把人家當自己人,你責而厚對人,人家可不會實而厚對你,江湖上險惡陷阱到處是,三少為人做事要千萬小心,也請逢人但說三分話,莫要盡掬一片心,好了,三少別管我了,你走吧。”

嘴一合,眼一閉,沒再說一句話。

譚秀道:“不,老人家,現在我說什麼也不能撇下老人家一人……”

彭千里猛然睜開了眼,嘴張了幾張,也沒說出一句話來,一縷鮮血卻順著嘴角流下,敢情他已經把舌頭咬斷了。

譚秀心頭猛然一震,叫道:“老人家……”

彭千里眼一閉,頭一歪,身子軟了,氣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