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第一一九章

憶往事齊光裂肝膽話稚子嫮宜誅心腸

因嫮宜的病,寢殿裡頭未曾燃香,紫宸殿中常年繚繞的龍涎香味道都淡了,連燭火的煙氣也怕薰了她,只在床頭放了兩顆夜明珠,用輕盈的素雲紗籠了,在重重幔帳下,散逸著柔和的光。

燕齊光坐在床沿,看著嫮宜沉靜的臉,在明珠微光下,更是如玉雕成的一般,剔透、蒼白、脆弱,呼吸微弱得似隨時都會消散。

生死之前,所有曾經會計較的一切,都黯淡了。

宮中哪怕是夜晚,都是燈火通明的,尤其是皇帝到的地方,哪裡都有宮燈照得透透亮亮,此時這簾幔中難得的幽暗,倒叫燕齊光一時心傷。

他握住嫮宜的手,將臉貼在她冰涼的掌心。燕齊光顫抖著閉上眼,兩滴淚落在她手指上,又很快消隱無蹤。

燕齊光其實已經記不得他上一次哭是什麼時候了。先帝在時,有寵妃扶蕙夫人,在後宮中一時無兩,他母親雖是皇后,都要讓扶蕙夫人三分。

好在先帝子嗣單薄,至始至終都只活下來他這一個兒子,扶蕙夫人更是從未有過孕息。先帝痴迷扶蕙夫人,對他這個兒子也並不甚在意,但終究還是隻能封他為太子,他母親還算有幾分手段,宮人們為了以後著想,雖寵妃勢大,也並不敢太得罪他。

好在他並未在天下第二人的位子上苦熬多久,長到十八歲,父母先後過了世,盛年登基,雷霆手腕,選賢舉能,天下歸心。

他自認先帝的往事並未對他造成多大的影響,但人之一生,所經過的事,即使自己認為是水過無痕,也總有一些殘留的蛛絲馬跡。

他非常順利地過上了醒掌天下權,醉臥美人膝的帝王生活,後宮之中,佳麗三千,他個個寵愛,個個不留情,或許究其緣由,不過是不想蹈先帝覆轍而已。

先帝對扶蕙夫人,他當年是親眼見的。

為她修了天宮一樣精緻的甘泉宮,可以說天下珍寶都收入了甘泉宮的庫房。她笑一笑,先帝就跟著龍顏大悅;她一皺眉,先帝幾乎就要伏屍百萬,流血千里。扶蕙夫人撒個嬌,先帝就予取予求,便是她要天上的星星,恐怕先帝也會給她摘來。

因扶蕙夫人多年未有生育,先帝那樣優柔寡斷的人,抗了多少年朝中要立中宮嫡子為太子的壓力,就是為了期待他們的麟兒誕生。扶蕙夫人後來因病過世,先帝身體急轉直下,沒過兩年就跟著去了,臨死前最大的遺憾,就是沒能把扶蕙夫人扶正。

一個男人能多痴迷一個女人,燕齊光已盡在先帝身上看見了。這種太容易被他人操控的感覺讓他厭惡且恐懼,並非常嗤之以鼻。

人心底最厭惡的,或許就是他明白這是自己很可能成為的樣子。

所以嫮宜當年剛入宮時,他一時順了自己的本心,獨寵她近一個月,卻在偶然聽到小宮女一句先帝和扶蕙夫人時,立刻決心要斬斷這種可能。

當日先帝初見扶蕙夫人時,是何種心情呢?燕齊光似乎摸到了一點邊。或許當時交鸞殿初見嫮宜,他一時意動,讓她住了塵封多年的甘泉宮,就是冥冥之中的某種預兆。

他掙扎過,結果只是把心中所愛推得更遠,甚至他還不如先帝,扶蕙夫人自入宮以來,風光嬌寵一世,從未受過半點委屈。

而他卻犯此大錯,半個時辰之前,刑訊敏妃的結果出來之後,他才知道,他曾經錯過了什麼。而更糟糕的是,她危在旦夕,可能他連彌補的機會都沒了。

他想起草原上那日。

嫉妒像是最天干氣躁時,空曠平原裡燃燒的一把火,一旦點燃,就迅速席捲了整個心房。可笑他那個時候,竟忘了只有真正的感情,才會患得患失,才會舉棋不定,才會發瘋一樣地嫉妒。

他被這把火完全燒掉了一半的理智,幾乎不肯給嫮宜任何開口的機會。哪怕她開了口,他也不信。

因為哪怕他已站在權利的最頂峰,人心,卻始終是操控不了的東西。

如果嫮宜開口,要跟了鞅狄王去,他待如何?他能如何?

燕齊光不能想,也不敢想。

活了近三十歲,哪怕當年守在天下第二把交椅上,他都敢對那個最高的位置想一想,而今卻敗在一個女人手裡。

嫉妒和挫敗徹底摧毀了他的理智。

其實正如許蘭舟臨死前所說,他真的不知道裡頭有疑點嗎?他真的查不出這件事情的真相嗎?

他只是再一次的不敢。

前頭知道聶長戈之事,已種下因果。如果有千分之一的可能,嫮宜和鞅狄王真是情投意合,那他又待如何?

歸根結底,只是因為他和嫮宜的感情,本就充滿了不對等和不信任,兩個從來不知愛為何物的人,跌跌撞撞碰在一起,卻像兩塊磁石一樣,正好相反的兩極一遇到了,就緊緊黏著不肯分開,可是如果使個大力掰開,也便就能掰開了。

這一次懦弱,就讓他們之間這段脆弱得經不起任何波折的感情,和他們的孩子一起,煙霧一樣消散得無影無蹤。

燕齊光脣角之間嚐到一點鹹意,才發現自己已經淚流滿面,將嫮宜的掌心都打得透濕。

正怔愣之間,那雙柔荑在他臉上動了動,他大喜之下,果然看到嫮宜睜開了雙眼,正靜靜望著他。

燕齊光握住嫮宜的手,低低道:“宜娘。”

嫮宜病中體虛,望瞭望四周,才輕聲道:“陛下,這是紫宸殿罷?這並非奴婢應呆的地方,請放奴婢回永巷罷。”

燕齊光俯下身,隔著被子擁著她,在她耳邊道:“宜娘、宜娘,朕對不住你,朕……我、是我對不住你,方才,我已經什麼都知道了。那個孩子,我真的不知道……”

嫮宜本還能平聲靜氣,突然聽他說起那個無緣的孩子,不知從哪裡來的力氣,一巴掌掃到他臉上,目光如冰一樣徹骨:“滾!”又反應過來,自嘲道:“這是你的地方,哪有你滾的道理,自然是我滾!”說著掀開被子,掙扎著就要下床,全身卻虛得很,頭一陣陣發暈,行動上就難免遲緩了些,就被燕齊光一把抱住。

她掙脫不開,只能被迫靠在他懷裡,聽見燕齊光在她耳邊懇求道:“宜娘,孩子的事,是敏妃自作主張,我真的不知情。我如果知情,怎會讓她……那是我們的孩子啊!”

嫮宜冷笑一聲:“賤婦孽種,怎堪當陛下的孩子!”

燕齊光握住她肩膀,兩眼盯著她,大驚失色道:“這是什麼話?我若是說過這種話,拿我過世的母后發誓,讓我立時就死,永世不能超生! ”

嫮宜折騰了這一陣,全身已是虛軟得不像話,勉強掙脫開來,靠著床柱,聲音幾不可聞:“你死不死的,與我何干!我的孩子早就死了,與你卻脫不了乾系!”

燕齊光心下大慟,想起昔時草原上,一匹狼朝他們撲過來,她卻顧不得躲閃,傻乎乎擋在他前面的往事來,不由輕聲問:“宜娘,你要怎樣,才能再叫我一聲齊哥呢?”

嫮宜強撐著,臉上浮出一個美艷至極也諷刺至極的微笑:“那個宜娘,不是陛下親手殺了她嗎?”

她本就在病中,情緒大起大落之下,說完就已力盡神危,實在支撐不住,倒在枕頭上,復又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