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九!”
刑蒼驚醒,額上冷汗淋淋,雙手奮力攥緊微涼緞裯。
呼吸粗重著恍神許久,方才醒悟自己早已不在青丘。
又夢到那一日,她在殿上自裁,蒼白臉上滿是血點,兩隻眼睛射出銳利光芒。
她說她不願意,說兩人再無恩怨。
血氣在胸口翻滾,如同洶湧的潮頭,一波高過一波,久久不能壓製。刑蒼翻身下床,窗外還是明月高懸的闌珊夜色,看來距他躺下不過兩個時辰,他卻已經沒了睡意。
回想起來,上次一夜安眠,還是在青丘時候。那時滿心屈辱,卻睡得沉,如今擺脫莫名其妙的命運,應該睡得更沉些,不是嗎?
頭幾年,父親與清波總說他是被她惑了神志,狐精最擅媚術,他與她朝夕相處百年,自然不能倖免,過些時日就好了。
然而十六年已過,十六年五月又九日,他還是夜夜夢見她。
要是能夢見交好時光也好……刑蒼鼻間嗤出一聲,譏嘲自己異想天開。
怎麼可能,她寧死也不願再與他有半分瓜葛,夢中自然也隻願叫他一遍又一遍看她死在自己面前。
*
軒轅清波一早便來尋人,見刑蒼已在院中練劍,桌上劍鞘更是凝滿晨露,立即明白怎麼回事。
大哥定是又夢見那妖物了。
她都死了快二十年,怎麼還不肯放過大哥。
前幾日兩位旁支表哥不過提了一嘴“聽說那妖物狐媚異常”,大哥竟不顧諸位長輩在場,當場拔劍。要不是父親擋在二人面前,以身為盾,只怕大哥真能殺了他們。
“大哥。”
刑蒼停下動作,見是她,眉間快速蹙起又撫平,“清波,你怎麼來了。”
清波假裝沒注意他冷淡,歡快道,“剛從父親那裡聽說個喜事,我著急來告訴大哥。”
刑蒼並不接話,目光依舊冷淡。
清波一瞬激憤,他明明看那妖物時不是這種神色,他明明——
深吸一口氣,壓下突然失控的情緒,她巧然一笑,“我聽見父親與母親商量,下月要邀請昆侖燕氏族長來北澤小聚,還特意提到只是尋常小聚,不如帶上家中小輩一同來熱鬧熱鬧。大哥,你說父親此舉是何意?”
男人抿脣,眸色陰沉下去,“何意?”
清波自知觸了他逆鱗,可她今日偏要觸。那妖物活著時累大哥受辱,難不成死了還要他為她守節?
“還裝糊塗,自然是意在為你求娶燕家姐姐了。你與燕家姐姐青梅竹馬,年齡門楣也都相配,真是天公作美,這事傳出去,不知道要羨煞多少人。”
刑蒼毫不留情拆穿,“與我青梅竹馬的不是她。”
清波面上一僵,再也裝不下去,憤然噴薄而出,“大哥。你還要執迷不悟到什麼時候!”
刑蒼不語。
她繼續激他,“你怎麼還不明白,她心裡根本沒有你,臨死前惦記的也不是你!”
墨色身影一震,手中長劍不穩,刃處磕上石桌,發出一聲刺耳尖鳴。
半晌,終於開口,“你說的對。”
清波以為他想通,心上一喜,又笑起來,自顧自說些家常瑣事,見他心不在焉也沒太放在心上。想通就好,等娶了燕家姐姐,大哥肯定就將那妖物忘得一乾二淨了。
*
堂庭山,碧溪渡。
林間深處小屋內,氣宇清雅的白衣男人正在灶臺間與煙火為伍。
待三盤菜上桌,男人喚屋內人,“霄霄,吃飯了。”
霄霄聞聲探頭,“師傅,好香啊,我早就聞著了,今天是不是有紅肉鍋子?”
少女膚色有些不自然蒼白,然而眉眼甚是靈動,額間三顆淺淡紅痣若隱若現。氣色好時,定是豔冠三界之色,如今蒼白瘦削,少了嫵媚,倒又多上幾分楚楚可憐之感。
只可惜,美人看似不食人間煙火,實則專愛葷腥油膩,拾起筷子便去夾那油光豉香的大塊肉。
她有手抖的毛病,筷子不穩,夾三塊,掉三塊,只能眼巴巴乾著急。
懷英抽走她筷子,穩穩當當夾起一塊,送進她嘴裡。
霄霄乾脆放棄,索性就讓他喂,笑嘻嘻道,“謝謝師傅。”一塊剛下肚,眼神又飄向隔壁燒雞。
白玉一般的修長手指卻落上綠油油的熗青菜。
對上少女哀怨眼神,懷英眸底泛起笑意,邊往她嘴裡送菜邊說,“不能隻吃肉,今天吃完青菜,下午帶你下山買果酪。”
剛剛還不情不願的人,雙眼霎時晶亮,咀嚼速度都加快了些。
懷英喂完她才吃,飯菜早已涼透。
霄霄心有愧疚,拿著筷子在旁邊練習,好不容易成功一次,滿當當青菜行至碗中只剩下三兩根。
“師傅,這麼久了,我的手怎麼還是抖。”
懷英手上動作頓了頓,再抬眼時又是風輕雲淡微笑模樣。
“又心急,慢慢來,總有一天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