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況且,孩子還小呢,等上三五年再管他也不遲呀。您說是不是?”

“太大,可不是我一定要管教這孩子,委實他越鬧越不成話了。前去二年已經叫他捧走了四五個老師,如果再這樣下去,真的把老師打出一個重傷來,要是讓哪一位愛多事的都老爺知道,向主子奏上一本,說咱們縱子為非,毆辱斯文、那還了得。”

遐齡忍住氣,沉著瞼,回頭看了夫人一眼。

“哎呀,大人,您為什麼把一件小事說得這麼嚴重?當今是上,還真能管到人家孩子的事嗎?再說,宮裡的幾位阿哥,各王府的貝子貝勒,誰不是淘氣的主兒,就偏是咱們的孩子,合規矩嗎?”

遐齡不禁皺起雙眉,把頭連搖道:“太太,話雖如此,可是咱們的孩子,究竟不是宮裡的阿哥和貝子貝勒,而且現在主子正寵著一般漢大臣,處處在學漢人的禮教,萬一有點風吹草動,咱們能為一個孩子,擔處分嗎?”

“嚇,您別搬出大題目來嚇唬我,反正孩子是你年家的孩子,又不是我從孃家帶來的,您就立刻想法治死他我也管不著,隨您愛怎麼就怎麼辦吧。”

年夫人一賭氣,把頭又縮進簾子去。遐齡不由跺了一下腳,嘆了一口氣,移步又向前面走去,穿過中堂,才到東花廳的月亮門,便聽見錢先生顫聲道:“希大爺,可不是我錢累不識抬舉,晚生不才也曾稍讀聖賢之書,大小是個貢生出身,今年已經活到四十多歲,竟讓一個學生治得這樣,即便老大人再對令弟如何責罰,我也不能再腆顏在此為人師表了。接著又聽長子希堯在勸慰道:“老師,您別生氣,舍弟頑劣原非一日,家嚴和我每次均予痛責,無如這孩子,簡直是一匹不羈之馬,以後還望多多管教。至於醫藥各費,我二定稟明家嚴,從豐奉上,千萬不要說出辭館的話來,那真使我們做父兄的置身無地了。”

正說著,又聽書僮報導:“回老師和大爺,大人已經來了。”

室內登時鴉雀無聲,成了一片沉寂,接著年貴把簾子高高的掀起來。遐齡走進去一看,只見錢先生正把一方青絹包著頭,側身睡在一張短榻上,左額角上,墳起老大一塊青紫疙瘩,一見適齡進來,右手在榻上一撐,打算起來,哎呀一聲, 又倒將下去,嘴裡招呼道:“大人請恕晚生無禮,實在兩股受傷,已經無法起坐了。”

遐齡連忙趕前一步,把手一拱道:“老夫子,請不必起來,小兒無狀,辱及師長,全是愚父子未能管束之過,適因上朝有事奏對,回來稍晚,未能及時責罰,尚請老夫子海涵。”

說著,瞪了希堯一眼道:“我不在家,你是長兄,為何一任那畜生對老師這等無狀,我平日怎樣教訓階,這就是你做長兄的樣兒,尊師重道的道理嗎?”

希堯聽見父親進來,本已老早站起來迎到廳前,一聞呵斥,不禁嚇得畢定鬼也似的,恭身而立道:“是,是,這都是兒子該死,平日訓戒羹弟不力,以全放在老師面前放肆,累您操心。”

錢先生聞言在榻上轉側了一下道:“大人不必動怒,這實在是晚生不堪為人師表,所以才自取其辱,並不能怪世兄。”

說著又在榻上把經過情形,掙紮著說出來。

原來,錢先生單名一個累字,原籍江南鳳陽府,本以凜生出貢,打算到京城來,投奔一個鄉親,就便謀於一個小小前程,誰知數千里奔馳到京以後,所過鄉親,已經遠官雲貴,功名既未能遂,所帶包裹又不大多,弄巧成拙,欲歸不得,幾乎鬧成落魄京華的羈旅,幸而會館尚可容身,免至流落街頭。不過,住大半年,所攜全磬,沒奈何,只得輾轉託人設法謀生,偏偏百無一用是書生,除簿書抄繕,只有教讀之一途。但是冠蓋雖滿京華,侯門貴族廣有子弟,誰又會來請一個落魄的窮貢生。

這工部侍郎年遐齡,當年出身本是一個筆貼式,說起來,不過相當於現代錄事書記的身份。只因乃祖從龍關外,以漢軍鑲黃旗起家,也算是一個八旗世族,自有他的各級主子照應,較之純粹漢人就容易多了,所以不上幾年,便青雲直上,一帆風順,一直做到紅頂要員工部侍郎,連長子希堯在仕途也很得意。只這次子羹堯,因為天資特高。尤為父母鍾愛,從小便驕縱慣了,又天性豪放不受羈勒,自從六歲開學以後,便終日遊蕩,再也不肯用心向學。只一閒下來,不是在家中尋婢僕的晦氣,就在府外捉弄小販和別人家孩子。

妙在乃母年夫人,任憑他再闖下天大禍事,從不責罰,有時無形中反予以鼓勵,所以雖然小小年紀,除不敢公然殺人放火而外,什麼禍都敢闖,行動更刁鑽古怪得出奇。

又因他不肯讀書,對於老師更加恨如切骨,十歲以前,只不過逃學而已,對老師尚不敢過份為難。十歲以後年事日長,膽子也越來越大,又從附近一家傅行,偷學了幾手不全的拳法。揹人瞎練些功夫,較之尋常孩子,多加了幾斤力氣,更是如虎添翼,動不動便拿老師來試手。二年以來,一連換了四五個老師,都是不歡而散。乃父退齡雖然也覺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但苦於要上朝上衙門,又要奔走了權貴之間,哪裡能把全力放在孩子身上,加之夫人護犢特甚,督責稍嚴,立刻就是一場口舌,因此懶得管束,也怕去管束,轉成一切放縱的現象。

父親尚且懶管怕管,乃兄當然更無辦法。反正北京城是一個人浮於事的地方,去了一位先生,不妨再清一份,束脩從豐,東翁又是一位二品大員,一般酸丁,巴結都愁巴結不上,還能沒有人來嗎?一晃二三年過去,漸漸的出了名,這位年府的羹哥兒,幾乎成了無人敢教,雖然束脩再豐,侍郎府的權勢再高,只要知道底細的老師決不敢輕易嘗試,自收其辱,偏偏這位窮途末路的錢貢生,已和在陳的孔夫子差不多,忽然絕處逢生,經過一個同鄉的小京官輾轉介紹,竟做了這無人敢試的年府西席。

未曾到館之前,先行說妥,每月八兩銀子束脩,入學和三節蟄敬合共十二兩,一年竟有一百另八兩白花花的銀子。年府又是一個鐘鳴鼎食之家。料想伙食決不會差,而且聞得書房設在後園。派有專人伺候,這一來把個錢貢生樂得恍如平地登仙。偏偏年府又因為難得有個不怕捱揍的先生肯來,竟支出半年束脩來先行致送到先生所居的江南會館裡去。錢先生有了這筆錢,還賑贖當之外,還富餘了十來兩銀於,便又做了一套像樣的衣服,打點到年府就館。

可憐他就在過年的時候身邊也沒有這樣風光富裕,不禁把薦館的同鄉感激人骨,清然淚下。正月二十一日這天開學,年侍郎又備了一桌盛筵款待先生,雖然侍郎本人只吃了一個頭菜,斟了三杯酒,便託故他去,只命兒子希堯和羹哥弟兄相陪,在錢老太子,落拓之餘已經覺得東家禮賢下士不可多得了。

感激之下,滿擬把生平所學的高頭講章,和幾百篇爛熟胸中的詩文,一股腦兒傳授這位門生,以報知遇之恩。誰知在磕過聖人頭,拜過老帥之後,飯罷,這位高足便不知去向,因系第一天開學,照例不過形式而已,也未便過問,只有自己一個人坐在書房裡發了~會呆,臨了兩頁大楷,又把那個書房的環境仔細看了一下。

原來年府這座宅子,本來是前明一個顯宦的故居,明社既屋,主人圍門殉難,這座宅子、便成了無主之物。年遐齡的父親恰好跟隨王爺首先入城,便把它接收下來,成了王帥入關,弔民伐罪的個人戰利品。

那座宅了除正房七進,東西花廳,各個院落不計,後面還有I“約f畝的一座花園,山石珍視,花木扶疏之外,也有五六處亭臺樓激,和一灣曲折的地治。那書房正居園小,三面環溪,一面臨出,共計樓上下六間。樓上原為前主人藏書之所,至今塵封未動,樓下兩明一暗,便成了先生下榻教讀之所。這時候,餘寒猶勁,除一二寒梅,點綴在疏林與松柏之間而外,全目都顯得非常蕭索。

錢先生立在樓外小橋上看了一會,又回轉到室內明間當中的師座上坐了一會,仍不見學生來,偏偏只有這一位高足,更無其他附讀弟子。岑寂無聊之下,只有把書僮喜兒叫來,泡一杯茶,略問以前老師在此教授情形,藉以破悶。

那喜兒才只十二歲,卻伶俐異常,一見先生來問,不由笑道:“老師,您要問這個嗎?咱們的羹哥兒雖然年紀小,可真不容易伺候呢。老實說,從前的幾位老師都是教他接跑攆走的,去年一個下半年,就整個閒著,誰也不敢再來伺候這位小爺,您最好順著他 些兒,再不,閒下來到人街上去溜躂溜躂,千萬不要逼著他唸書寫宇,包管沒有錯兒,要不然,可難保出點亂子。

而且這位小爺刁鑽古怪,什麼事全做得出來,您吃點虧不開口還好,要是您想發點脾氣,或者說他兩句,嚇, 您瞧吧,他還有更厲害的在後面,準教您下不了臺。”

錢先生一聽。不由嚇了一大跳道:“你別說著玩。這裡是堂堂侍郎的府第,又是八旗世家,能讓子弟們這麼胡鬧嗎。而目我看大人和希大爺,都是一瞼方正之氣,也不應有這樣的子弟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