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嚇!不信您瞧吧,反正日子長呢,等您嘗著滋味,就知道不好受啦。”

喜兒說罷冷笑著便揚長欲去,錢先生忍不住攔著道:“你且慢走,倒是把他以前的事,說點我聽聽看。”

喜兒先向外面看了一眼,然後悄聲道:“這位小爺出的花樣太多了,你教我從哪裡說起呢?”

錢先生道:“別的我管不著,你只告訴我,他怎樣對付老師,讓我有個防範就夠了。”

“這也很難說,”喜兒看了錢先生一眼道:“譬如前年的袁先生,人家頭一天來,他就弄個雞蛋殼,安在夜壺口裡,讓人家溺了一炕。後來袁先生雖查出米,因為看在咱們大人面上,也沒有放責罰他,只數說了幾句,他記恨在心,隔了兩天,便捉了十多隻蠍子,把先生床上、鞋子、帽子裡,裝了個滿,鬧得先生一天一夜就受了四五處傷, 只好辭館不幹,又像前年年底來的老王先生,人家好好的教他讀三字經,他忽然問先生,人之初,性本善如何講解,王老師說,人一生下來,秉性就是好的。他說既然我一生下來;秉性就是好的,為什麼還要你來教我,書本一拋,便走了出去。王老師要拉他沒拉著,倒被推了一跤,連門牙都碰掉,你想還能待下去嗎?最有耐心的,要算去年春天來的小李先生了,自從初來,一直到臨走,始終都是哄著這位小爺,陪著玩,陪著笑,說故事給他聽,不時又買點吃的玩的東西給他,只央求他每天寫幾行字,念幾句書就行, 起初他倒還吃騙受哄,時間一長,這一步可就不行了,李老師越是哄著他,他越撒賴,不是給人家背上畫個烏龜,就是乘老師睡中覺的時候,在人家臉上抹一把臊泥,您想這樣下去,換個人受得了嗎?可是李老師因為咱們這兒待人寬厚,飲食既好,送的銀子又多,捨不得走,所以一直不哼不哈,半句也沒對咱們大人大爺說過,倒惹得大人大爺都誇說李老師真有能耐到底把個羹哥兒教好了。太大更不時差人送些吃的穿的用的,因此李先生越發忍耐下去。誰知這位小爺到末後,不知從哪裡弄來一筒袖箭,竟拿老師當箭靶子來射。那東西,打的時候用力並不大,因為筒裡安有鋼絲頂簧,打出可不得了,連尋常的豬可都受不了,何況李先生究竟是一個大活人,冷不防,一下正打在左眼上,立刻倒下去痛得在地下亂滾。我一看闖了大禍,連忙趕去告訴老管家貴大爺,據實轉稟大爺大人,大人大爺這才知道他這份德行,和以前沒有闖亂子的原因。

趕忙把先生拾到傷科馬大夫那裡士,等傷醫好,老師已經成了獨眼龍啦,那位李先生,本還想教下去,可是咱們大人覺得這樣下去太對不過人,羹哥兒也得不到什麼益處,只有送了一千兩銀子,把先生送回山東老家去。這樣一來,羹哥兒的聲名算是傳出去了,一直空了半年就沒人敢來。想不到您不知聽了進的話,又當是一個好吃的果子,來伺候咱們這位小爺,所以我勸您,能委屈點學李先生那是最好,否則哪裡不能找到一個飯落兒,何必找這份活罪來受呢?”

錢先生聽完之後,不禁呆了半晌,兩隻眼裡忍不住幾乎要流出淚來。一天容易過去,想不到第二天一清早,年羹堯便走到書房裡來,恭恭敬敬的,叫了一聲:“老師,您早,今天咱們就講點書好嗎?”

錢先生不由喜出望外,再把這位高足一看,只見他生得虎頭燕頷,鼻方口正,兩隻小眼奕奕有神,頭上用三絕紅繩梳著一條辮子,身穿藕色湖經長袍,外罩玄色花緞背心,竟沒有一點頑劣之氣,心想:“這也許是喜兒這小廝有意嚇唬自己,不然這樣好的一個孩子,怎麼說得那樣憊賴呢?”便也笑道:“你早,本來昨天就該出書了,不過今天也還不遲,快拿書來吧。”

羹堯道:“老師,今天講什麼書呢?”

錢先生笑道:“昨天我向老大人已經說過了,你今年已經十三歲了,再讀三字經千字文那些書未免不妥,所以打算從四書教起,今天就先教大學,你快把書拿來。”

“老師,大學是該人人學的,我一個小孩子,你為什麼拿這個教我。”羹哥兒兩隻小眼已經瞪起來。

錢先生忍著氣道:“你這孩子,四子書是人人應該讀的,大學不是這樣講解,快拿書來我好教你。”

“既叫大學,明明是大人學的,你想騙我那可不成。”

羹哥兒把嘴一翹,一掉頭打算就走。

“來,來,你來,你既不願意讀大學,我們就先講盂子也好,再不然詩經 ……”

錢先生好像一筆買賣沒有做成,在遷就顧客一樣的,叫著將就著。

“去你的,大清早起,你也不圖個忌諱,就夢呀夢的。

對不起,小爺還有點事,少陪呢。”

羹哥兒唾了一口,逕自向書房外面走去,錢先生不由嘆了一口氣,氣得看著那位門生的背影,半晌不語。

“老師,你瞧,我的話如何?這可沒有冤枉你吧。”

喜兒不禁在旁冷笑了一聲接著道:“他今天這算是對你最客氣的了,要不然望後再瞧吧。”

錢先生聞言氣得說不出話來,滿心打算辭館不幹,可是半年的窮困把他嚇怕了。再說已經拿了人家幾十兩銀子,不幹又拿什麼個退給人家,想了一想,沒奈何,只有拿定主意跟喜兒說的李老師學,先敷衍下去,不管怎樣,只能賺下一個回鄉的路費再說。

當天,羹哥兒並沒有再來,錢先生也沒有問,等到第二天,直到中午,還不見學生來,只有叫來喜兒去請,喜兒笑道:“老師我勸您還是省點事,真要悶得慌,到天橋去聽回大鼓書,不也把一天工夫混過去,何苦把他找來挨罵呢?”

錢先生滿腔倡鬱,不由怒道:“胡說,我既受人延聘,豈可尸位素餐,誤人弟子、你且替我把他找來,我有話說。”

喜兒看了錢先生一眼,把頭連搖,但又不敢不去,只有應答一聲,嘰咕著走出去。不多會,羹哥兒便連蹦帶跳的跑來,一見面就舉起手來,指著錢先生道:“是你叫我來的嗎?

又是要講書是不是?”

說罷,不等錢先生答話,跑到自己座上,打開桌子抽屜,拿出一堆書來,向錢先生面前一扔道:“你講吧。”

錢先生心中又是一陣難受,但仍舊忍耐下去,取過一本孟子揭開,先用硃筆點了幾行,開始講授起來,但是羹哥兒卻斜著身子,面對著外面坐著,並不看書,半晌,又掏出一把小刀,在桌子邊上,一刀一刀的削著。錢先生見狀再也忍不住,猛一拍桌子道:“你為什麼不好好的聽講,倒用刀子去削桌子,是何道理?”

“咦,你不是叫我聽講嗎?我是在這裡聽呀,幹嗎要發這麼大脾氣呢?不信我來講給你聽好不好?”說著便照書上的字句唸著講著,竟一字不錯。

“這本書,以前的老師教過嗎?”

錢先生不禁大為驚異的間。

“沒有。”羹哥兒仍在削著桌子。

“那你為什麼能念能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