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
那位坐在櫃檯內邊的掌櫃的,把老光眼鏡推了一下道:“您是問那姓顧的老客人嗎?他在東跨院六號裡,是不是老爺我可不知道。”
年貴心中不禁更加對這位老師有點懷疑,但是跟著兩位少爺來,又不敢不進去,勉強進店。那客棧只是一個四合院子,東邊還有一個小小跨院,院內朝南三間上房之外,只有朝西兩間耳房,忽見一個夥計剛從東院出來,便問道:“這兒六號在哪裡,有位顧老爺是住這兒嗎?”
那夥計嘴向耳房一呶道:“就是那北邊一間,”一面高聲嚷道:“顧老客人在家嗎?你有客來啦。”一聲過處,半晌之後,才慢騰騰的,從耳房走出一個人來。年貴見那人年約五十多歲,長方臉,頷下三絕鬍鬚,頭上戴著瓜皮小帽,身上穿的一件青布長袍,外罩黑素緞馬褂,足下雙套雲的鞋子,渾身並沒有半點起眼的地方,心裡正想:“不要弄錯了吧!
不然憑這樣的人,我們大人怎麼要鄭而重之的,教兩位少爺親自來請呢?”想著,也不敢怠慢,連忙打開護書,將一封全帖呈上讓了一個安道:“敝上工部年大人,特差兩位少爺前來給顧老爺請安,並請顧老爺就把行李搬過去。”
說著,不住偷著看那人瞼色。顧肯堂接過帖子略微笑道:“貴上太客氣了,既已到此,就請你們兩位少爺進來吧。”
“是!”年貴見狀,不由心下又暗說:“憑這樣一個精老頭兒,竟有這大的架子。我們大爺目前就是一個四品京堂的前程,今天雖然沒有穿上官服,便大喇喇的,連接也不接一下。”
想著不便停留,又趕著到店門外,向希堯道:“顧老爺有請大爺和羹哥兒進去。”
希堯連忙攜了羹哥兒一同進了東院,見顧肯堂已在門前迎著,連忙搶前一步把手一拱道:“小侄適奉家嚴之命,但同合弟來迎先生,請即日便將行李移過去。至於所約各事,無不遵命辦理,想張老夫子早已上達了。”
說著一同入室,又命羹哥兒拜見老師。羹哥兒一看,那顧先生,不但一點也不出奇,而且正是自己常常在德記鏢局看到的那個糟老頭,心中更加輕視。只因乃兄在旁,只得勉強叩拜下去。顧肯堂哈哈大笑道:“起來,起來,停一會到府再拜罷。”
說罷,彎著腰一手便來攙扶,羹哥兒卻乘這個時候想使壞,用力一把抱住肯堂的右腿,心想先弄他一個跟頭再說。
誰知肯堂那條腿好像生鐵鑄成一樣,連撼也撼不動,哪裡攀得倒,接著右臂被人家一提,便身不由己的站起來,不由小臉通紅,叫了一聲老師。肯堂卻如毫無所知一樣,看看希堯笑道:“客中恕無款待,我一身之外,只有一肩行李,適已捆好,便煩尊管攜去,等到潭府,見過尊翁再為細談如何?”
希堯一看那間房裡,除一椅一桌一床之外,果然只有小小鋪蓋捲兒,委實也無落坐之處,便笑道:“先生真豪爽已極,小侄敬當如命。”
隨命年貴先送行李上車,並請肯堂先行,一同出了店門。那年貴見這新老師的行個小得可憐,提在手裡不盈一抱,毫不吃力,不由暗笑。年府派來的本是三輛騾車,三人恰好各坐一輛。在登車之前,肯堂又從懷中掏出一張清單來,交給希堯道:“請先命尊管今日購齊,在封閉後園之前交我備用。’希堯接過一看,見那單上,書籍文具之外,還有刀槍劍教、戈矛叉擋等項武器,笙蕭管笛、琴瑟琵琶等項樂器,甚至藥品、鋤錘等物俱有,不禁奇怪,但又不便細問,只唯唯將清單收好,把手一供各自登車。
等到年府,通齡本人已經迎出大門之外,笑道:“久聞先生今之奇士,年某何幸,得屈為寒舍西賓。”
肯堂見面只一揖道:“肯學草野村夫,濫竿尊府西席已足光寵。競承如此相待,倒令我更加慚愧了。”
說罷相攜人內,到東花廳落座。遐齡原本能吏,又震於炎武肯堂之名,另有用意,愈加欽敬。席次,賓主相談,極為歡洽,詩文之外,偶及朝政,肯堂更瞭如指掌,評析人物,無不中肯,遐齡希堯更出意外,暗暗稱奇不已。席裡便導人後面書房,命羹哥兒重行師生大禮,又再三相托,父子兩人才作別而去。第二天果然命人將各物購齊,送人園中。
如命將園中前後各門均用磚石截斷。只留喜兒一人在內伺候他師生兩人。沒有幾天,遐齡便舉旨巡撫湖廣,臨行又寫了一到極客氣而誠懇的信,以羹堯相托。不但府中上下,均各詫異,就連希堯,也不解父豐何以對顧肯堂如此見重。直到遐齡起程之前,才祕密說明,顧氏昆季,主子久有密旨囑中設法網羅,以免為朱明遺孽利用。並且說,肯堂在府教讀,業已奏明,奉旨優予款待,以後務必隨時留心,希堯這才恍然大悟。
最奇怪的,那顧肯堂,自和羹堯人園之後,便命喜兒,將樓上收拾出一間來,作為自己起坐之所,都命羹堯和喜兒主僕兩人宿在樓下。逐日只有自己觀書,既不教一句書,也不令他寫一個字,好像沒有教讀這回事~樣。那羹堯最初兩天還不覺得,一連四五天過去,終日無事,又無法出園一步,不禁閒得極為苦悶,只有上樹掏些小雀兒,或者在池邊摸些魚蝦消遣,再不就找喜兒用那從源局偷學來的拳法和他放對。但是喜兒最初還上一兩次當,以後便躲得遠遠的,再不就侍立作肯堂身邊,任他叫喚再也不理,漸漸自己感覺無聊,卻又不甘心向肯堂請求教書,不由把個喜兒恨透了,老想給他點苦吃,才洩心頭之恨。有一天乘著喜兒送碗謀到外面去,先藏在離書房較遠的途中,等他回來,冷不防跳出來就是一拳,向脅下搗去,卻不料就這幾天功夫肯堂已經暗中教會了喜兒一套十八拆手,只輕輕一閃,便從容避過,他那偷學來幾手不全的拳法,一著也用不上,只急得把小嘴一琢,悄悄的走開。如此一連幾次,一次也沒有能得手。自己想了一想之後,忽然悟出,這顧老師是常在鏢局子裡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