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二八

第二章 師門淵源

在另一方面,羹堯卻被安置在那山峰最高的天風樓上,除老僕年貴在樓下而外,連馬天雄都不在一處。羹堯一看那天風樓,樓下一共三間,兩明一暗,一切陳設均古樸異常,石桌藤榻,幾具樹根雕就坐具而外,天然幾上只放著幾件古色斑斕的陶器和彝鼎之屬。那樓上是一大間房子,卻粉刷得雪白,淨無微塵,四面玻璃窗隔,一式絳紗窗簾,地下滿鋪紅氈,正中朝南壁上,安著一面紅木邊框的穿衣大鏡,鏡旁一付冷金箋對聯,寫著“檢書燒燭短,看劍引杯長”。鏡前橫放著一張花梨小幾,幾上供一盆水仙,兩盆綠萼梅,此外便是幾部書,和文房四寶,還有一根玉尺。西窗之下,安著一張小榻,自己行李已經鋪好,榻前放著一個白銅宮薰,獸炭燒得正好。東邊窗下,一個小小琴臺,臺上放著一個短琴,一隻索耳爐,爐中香菸繚繞著,窗簾半卷,一片月光方從窗外一株老鬆樹上透射進來,卻因室內懸有四張絳紗宮燈,榻前又有一枝畫燭,所以不太明顯。其餘便是幾張精緻坐具,和南窗小幾上一套成化窯的茶具,還有壁上掛的幾件樂器。側耳一聽,外面只有一片鬆濤,夾著樹頭積雪,因風打在窗上的聲音,舍此便萬籟俱寂。正在鏡前幾上坐下來暗想,怎的一個劇盜之家,也有這種排場,而且居然還不很俗,豈不奇怪。忽然聽見樓下有人在和年貴有所爭執,似乎是一個女人口音道:“這是我們小姐叫俺送來的,你不讓俺上去怎麼行?”

又聞年貴道:“我不是不讓你上去,是說等我回明我們二爺你再上去,你怎麼會錯了意呢!”

羹堯心中料知必是雲中鳳差人送什麼東西來,忙道:“年貴,你讓她上來,等我看看是誰。”

正說著,一個四十多歲的僕婦已經提了一個食盒上來。只見她,—身青布衣裙,扁扁的一副黑臉,塌鼻樑,高顴骨,一頭黃髮,鬢邊卻插著—枝大紅絹花,右手提著一個食盒,左手提著一個錫罐,一進門先向羹堯上下看了一下笑道:“年二爺,俺小姐說,今夜天冷得很,因為那位高四爺說過教把各位伙食都開到自己住的地方來,她怕大廚房的伙食不中吃,所以特為吩咐,教內面小廚房裡,燒了幾樣萊送來,停—會她自己還要來陪你。”

說著,拉過南窗下的一張小幾,把上麵茶具收拾過一邊,打開食盒,卻是—碟冬筍炒山雞,一碟薰鹿腿,一碟風鵝,一碟醬爆雞丁,一大盤生切羊肉,那個錫罐內面卻是上下兩層,上層是一個隔碟,放著諸般佐料,下層藏著一個火鍋,一併取出來放在桌上,又在窗側打開一個壁櫥,取出一瓶酒,—把銀壺來,兩隻玉杯,兩雙象箸,和兩隻銀匙安排好了,又看了羹堯一眼道:“這樓上本來是俺小姐看書賞雪的地方,如今因為您年二爺要來,所以才特為讓了出來,您要是還有二分人心,就應該多體貼她一點兒。”

羹堯不禁道:“你們小姐也能看書嗎?”

那僕婦笑道:“我的年二爺,您怎麼門縫內瞧人,把人瞧扁了,俺小姐是俺從小奶大的,她不但能看能寫,還能畫。俺是不懂什麼,據俺老山主說,就三位少山主論才學也比不上她,要說到武藝,更是尖兒頂兒,除了老山主而外,哪一位也不是她對手。”

羹堯聽罷,知道她是中鳳的乳母,忽然想起在興隆集上,那店東的話,不由笑道:“你是姓孫嗎?”

那乳母詫異道:“您怎麼知道俺姓孫,是俺小姐告訴您的嗎?”說著,兩隻母狗眼怔怔的看著羹堯。

羹堯道:“你們小姐怎會告訴我,這是我在興隆集上聽人說的。這附近一帶,誰不知道,你孫三奶奶,是雲小姐的乳母。上一次,你不是還在那鎮上,整治過一個什麼巡撫的少爺嗎?”

那孫三奶奶不禁笑得裂開了大嘴道:“原來您是聽見興隆集上那些王八蛋說的,俺猜有八成是那開客店的胡二花嘴說的,對不對?他敢胡嚼什麼,那個什麼巡撫的臭小子,是他先豬油蒙了心肺,竟跟俺小姐,動手動腳的起來,說話又太下流了,因此才怒惱了俺小姐,依她本叫俺把他賺到興隆集上宰了喂狼,是俺因為前幾天剛在天齊廟許過願,要行幾件善事,他又苦苦求俺,才讓他做了老公回去。為了這事,俺既受小姐排揎,又被老山主罵了一回,真他媽的,三面都不討好,到現在想起還恨。但不知那胡二又編排我什麼,你快告訴俺,下次俺要再遇上那小子,不揍他個稀爛才怪。”

羹堯這才明白,原來把那巡撫的少爺閹了,並不是雲中鳳的意思,都只出諸這位母夜叉孫三奶奶的行善,因恐她又去尋店東的晦氣,便笑道:“那店東並沒有說你,還是旁人的話,不過我倒有點不解,你們小姐,既然這麼高的本領,又能寫能畫,為什麼會跑到大道上去賣唱?這怎麼能怨人家跟他動手動腳的呢?”

孫三奶奶不禁唸佛道:“阿彌陀佛,怎麼連你也不怕罪過,忍心糟蹋俺小姐起來。憑俺老山主,就養活她這樣的姑娘一千個,也不會少吃少穿的,能讓她去串店賣唱嗎?再說她還有三個哥哥呢,就損死了也不能讓妹子去幹那樣營生呀!”

羹堯道:“那麼,她又為什麼要去串店呢?”

孫三奶奶道:“您要問這個,俺起初也不知道,後來才明白,她所以到這附近一帶去串店是為了……”

正說到這裡,猛聽一個清脆的聲音道:“年爺,您是一個頂天立地的蓋世英雄,為什麼跟一個無知村婦在這裡閒磕牙起來?”

說著,雲中鳳已像一朵彩雲也似的,從樓下上來,接著向孫三奶奶嗔道:“方才我和你是怎麼說的?為什麼這樣不聽話?一到這裡,就扯著年爺胡說。”

孫三奶奶噘著嘴道:“你教俺不要說的話,俺一句也沒有亂說,人家要問,你可沒有教俺裝啞巴呀!”

中鳳不由更怒,嬌喝道:“你這人怎麼越扶越醉,當著生客在此,也一點規矩沒有,就這樣放肆起來。還不快些下去,叫劍奴侍琴二人前來伺候。”

孫三奶奶看了雲中鳳一眼,不敢再說什麼,怏怏的退了下去。羹堯忍不住有點好笑。再把中鳳一看,只見她,仍是中午馬上裝束,只是口角眉梢隱含喜意。孫三奶奶才一下樓,笑靨頓開,左腮上又露出淺淺的一個酒渦兒來。倏又忍著笑,滿面生嗔的道:“你這人,怎的這等沒出息,向一個村婦問長問短,如果傳出去不是笑話嗎?”

說著,脫下大氅,在壁上掛好,俏生生的,向燈下一站道:“請坐吧,有什麼話,等一會我們吃著酒再談,不比你去問那村婦要好得多嗎?”

羹堯笑道:“憑你這樣的人物,為什麼卻使用出這麼一個天真嫵媚的僕婦來,如非親眼所見,我還真有點不敢置信呢!”

中鳳一面取過那桌上的銀壺,在一隻玉杯裡斟上酒一面笑道:“你真缺德,也真虧你忍心在她身上下了天真嫵媚四個字的評語。不過她是我的乳母,向來看得我比她的性命還重,她自己非來不可,你叫我能怎樣呢?”

說著看了羹堯一眼道:“我還以為你是一個少年老成的君子人也,誰知道,口頭上竟也這樣的刻薄。”

說罷把那隻斟滿了酒的玉杯,放在小幾的上首坐頭上又道:“請坐下來,我們邊吃邊談吧!”

羹堯一面道謝,一面坐下來道:“我這四個字下得一點也不刻薄,而且非常確當,這人實在是一塊渾金太璞,一點不假雕琢,絕無虛假做作。適才我的話有點失言倒是真的。”

中鳳又將自己杯裡也斟滿了酒,一面坐下來舉著杯子道:“我們不談這個,年爺,你且請飲此杯再說。”

羹堯見主人慇勤相勸,便舉杯乾了半杯。中鳳又將酒斟滿道:“年爺,你知道我今晚特為前來陪你是為了什麼嗎?”

羹堯笑道:“女俠便不相問,年某心下也正有點狐疑,不但此番款待有點出於意外,便連女俠的行徑也令人莫測,能見告一二嗎?”

中鳳又舉起杯來笑道:“你要問這個嗎?那且請幹了這杯再說。”

說罷,自己先一飲而盡,杯子一照。羹堯只得也把杯乾了,笑道:“且請說吧,到底是為了什麼呢?”

中鳳一面又把酒斟滿,一面道:“今天我是特為來向您謝罪的,那天在邯鄲城裡,多多冒犯,還請原諒。”

說罷格格一笑,又道:“您那一手空手入白刃好不厲害,要不是我見機走得快,真不知要丟多大的人呢。而且我走後,您一直當沒事人一樣,一切以鎮靜處之,毫不慌張,更沒有憑藉勢力驚動地方官府,便老江湖也不過如此。從昨天起,二三兩家兄迭次相試,竟也毫不動聲色,泰然應邀而來,這都是常人所辦不到的,我居心已欽佩無已,所以特為向您敬酒,略致歉意。”

說著纖手一起,又舉起杯子道:“我今天雖然才二十一歲,除對家父而外,還是第一次心悅誠服的佩服人。您如不見怪,請再幹了這—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