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九
中鳳又要從室內衝過來,香紅一笑,逃出房去道:“鳳小姐,您可自己估量著些兒,我走啦!那印和畫兒,勞您駕,自己送去吧!”
說著,笑聲連連,這就走了。孫三奶奶睜大了眼睛道:“小姐,說真個的,這香姨兒是來拿什麼的?您可別再鬧彆扭,只告訴俺在哪隻箱子裡面,是什麼東西,讓俺送去好了。這可是大喜的事,大家全要圖個吉利,俺還沒有向您賀喜咧。”
中鳳又一瞪眼嗔道:“你瘋呢,就滿知道是那一回事麼?”
說著薄怒著,向床上一倒,用手一指屋角一排箱子道:“就在那第四號箱子裡面,有一個小方檀木匣子,那裡面是一顆方方的漢印,你既願意跑一趟,可送給老山主去。還有一軸畫,我已和香姨兒說了,那東西年二爺未必喜歡,最好換上一換。”
說罷一賭氣,雙足一搓,將那一雙小氈靴搓落,和衣滾到床裡面去,扯過一床錦被竟自蒙頭而臥。那孫三奶奶只樂得咧開了一張大嘴笑道:“俺雖然是個笨人,猜得還真一點沒有錯兒,這可不是對了嗎?”
說著自己去翻箱子,取東西不提。
這裡中鳳不一會便也自睡去,漸漸香夢沉酣,到了華胥國深處,忽覺身子奇困,四肢百骸,全有點嬌慵無力,直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猛將倦眼一開,只見眼前百花齊放,春陽正好,又聞流水淙淙,鳥聲繁碎,直不知身在何處。再一細看時,原來卻是一片極大花園,樓臺亭榭,佈置井然,山石花木也都清華不俗,自己卻睡在一個小湖中間,兩面連著曲橋的小亭子上面,身下卻是一張湘妃短榻,一幅淡湖色的香衾半掩著身子,已著了好幾片由檻外吹進來的落花,四圍寂靜,更無人聲。心方暗想,我怎麼跑到這裡睡起覺來,忽從那一排疏落的小紅欄杆外,看見有一個羽扇綸巾身披雲白鶴氅的人,從那畫橋上緩步而來。不禁一驚,忙從榻上一掀那幅香衾坐了起來,一看身上時,幸喜仍是和衣而睡,連足下弓鞋也未脫去,臉上一紅,略整衣衫正待出亭,倏聽來人笑道:“夫人已經醒來了嗎?我昔年讀書,常笑謝安折屐為什麼那麼沉不住氣,誰知今日也輪到自己頭上來咧。”
說罷,人已到了亭上,再看時,卻是羹堯,一臉得意之色緩步走來,方訝為何這等裝束,又聽他口中竟稱自己夫人,不由更紅了臉。正待責詢時,羹堯已經走進亭來,輕揮羽扇,就榻旁錦墩上坐下來笑道:“方才夫人薄醉倦臥,我也走到前廳與賓客下棋度曲消遣,誰知前方捷報已經傳來,我軍先頭部隊昨夜越過遼陽,韃酋玄燁,已經竄入吉林境去咧。可貴令兄和馬天雄均能立功,便張傑所率那部偏師也銳不可當,不日便可克奏全功咧。如今恩帥肯堂先生,和令師長宮主獨臂大師已經尋到烈皇帝寄養民間的嫡支後裔在南都即位,賞表封我遼陽王,仍兼都招討總督各路兵馬,便連夫人也蒙封開國夫人,恩詔冊書,恐怕即日就到呢。”
中鳳不由心中一模糊,喜道:“真的嗎?我們怎樣起事的,那韃酋是幾時逃出關去的,怎麼我一點也不知道,全忘記了咧?”
羹堯大笑道:“夫人怎麼又取笑起來?難道這一場薄醉竟使得你連這二年來的事全都忘了不成?”
中鳳又怔了會,到底想不起,只看著羹堯有點發愣。半晌,羹堯又笑道:“看樣子,你是真忘了,也罷,等我來告訴你吧。二年以前,您打從雲家堡到北京城裡來,我們不是在那雍王掩護之下,成了一個血滴子總隊嗎?”
中鳳笑道:“這倒的確是有的,難道你便以這血滴子總隊起義的嗎?”
羹堯搖頭道:“話長咧,你且聽我慢慢告訴你。”
接著又道:“自從那血滴子成立以後,我便實行在韃虜諸王之中,散佈流言,使得他們自相猜忌,兄弟相殘。”
說著,又看著中鳳笑了一笑道:“夫人下嫁以後,又虧得您多方助力,釀成他兄弟各自火並的慘劇。彼時那韃酋玄燁熱河狩獵,聽了十四皇子允禵的話,竟把雍王傳到熱河賜死。正好,我們在各地的佈置也全好了,又與江南諸俠,和甘陝一帶的哥老會、川中的袍哥、漢留、長江沿海一帶的洪門,全取得聯絡,便立刻到北京舉義,一夜之中佔領了內外城,和附近要隘。只便宜了那韃酋未曾入網,一聽這消息便回竄到東北老家去。各地義土聞訊也紛紛起義,公推我為都招討,總督各路軍馬大元帥。我因北京初復,各路義師未集,必需坐鎮,所以特命令兄中雁,率師萬人追躡韃酋之後,不容他立足,一面昭告關外義民,乘機起兵,內外夾攻,以收速效,這其中有若干事,還出諸夫人策劃,怎便忘卻呢?”
中鳳恍惚之中,也似乎真有此事,不禁看著羹堯回眸一笑道:“我這一覺真睡得可以,怎麼會把這一段事全忘了呢?既然如此,官軍雖收豫陽,那韃酋竄入吉林老巢,卻留他不得,明天待我也統一軍趕出關去,輕騎追躡,將他擒來,獻俘於金陵新皇帝之前,就便去看看師父,你道如何?”
羹堯笑道:“依我計算,張傑一軍,此刻恐怕已越松花江,那韃酋即便竄入老巢也難立足,又何必再勞夫人親自率師出入戎行?您只要替我準備露布和報捷文表便得了。”
說罷又笑道:“夫人既識我於未遇之前,又復代決一切大計於後,已是千古奇女子,何必一定又要以親冒矢石,斬將搴旗為功呢?”
中鳳看著羹堯,想起邯鄲旅店初遇光景,不禁得意一笑。羹堯也似喜極,猛將手中羽扇一放笑道:“功名富貴常有,封侯拜相更不算什麼,但難得的是我二人,竟憑赤手空拳挽回這個局面,使得日月重光,河山再造,為千古兒女英雄美人名士留下一個榜樣,這太值得自豪了。”
說罷挽著中鳳玉臂不由哈哈大笑。中鳳見他得意忘形,正待說什麼.忽見那曲橋上,走來好幾個頂盔貫甲的將士,不由心中一急,把手一奪,想不到用力過猛,一下不知打在什麼地方,忽竟玉指生疼,猛然一驚,耳畔只聽孫三奶奶道:“小姐你怎麼呢?是睡魘了麼?”
再揉睡眼一看時,原來仍睡在雍王府裡自己那張床上,窗外日影已經西移,孫三奶奶正睜大了眼睛立在床側,看著自己,不由問道:“你是什麼時候來的,怎麼我一點也不知道呢?”
孫三奶奶笑道:“俺把那顆印與老山主送去,他老人家已經照您的話,又配上了那幅蘭花,打發人與年二爺送去咧。俺因為您昨天一夜未睡,怕有人吵了您,所以一直守在這裡,連那位福晉娘娘打發人請您過去,俺全替您回掉咧!方才為您在夢中忽然把手一舞,正打在床欄杆上,怕您魘了,才叫了一聲,想不到您已睡醒了,現在不覺得怎麼樣嗎?”
中鳳急道:“為什麼福晉著人來找我,你也替我回掉?如今什麼時候咧?”
孫三奶奶咧嘴笑道:“您急什麼?一個大活人能熬著白天夜裡又不睡嗎?那福晉二次又打發人來過了,也說是既您一夜未睡不許驚動咧。如今才只未牌時分,大廚房裡已把您的飯食送來,俺全替您留著呢。”
說著又把頭一掉,向外間看了一看道:“劍奴,侍琴,你們兩個小蹄子又到哪裡去咧?小姐起來了,怎麼還不前來侍候?這兒是王府,不比在山裡頭,可不能這樣沒規矩。”
二婢聞言,忙從外間趕進來笑道:“方才不是您吩咐過,小姐睡了,不要在這裡打擾,教我們不必在這房裡,到外面去等著小姐睡醒了再進來嗎?現在為什麼又怪我們咧?”
孫三奶奶想起方才果是自己吩咐兩人在外面伺候的,不由笑道:“這並不是俺對你們兩個嘮叨,要知道,人家這是王府,我們決不能讓人家笑話。再說,小姐不久便要嫁到年府去,我們少不得全要跟去,自然非跟人家在王府裡學學規矩不行,要不然,累得小姐被婆婆嫂嫂暗地裡數說兩句,那太難為情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