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六
年夫人方才含笑點頭,正說著,忽見大嫂佟氏走來笑道:“二弟你可回來了,昨天我們整整等了你大半天,恭喜你,我們這就快有喜酒吃咧!”
羹堯不由一怔,年夫人又沉著臉道:“你丈人昨天已向冰人回過話,本來人家打算把吉日定在明年新春,是我因為張鐵口說過明年流年,與你夫婦有刑沖之處,所以改在今年十一月十六那一天,人家也答應了,你大哥怕你再發牛性子,和我鬧彆扭,昨天打算先告訴你一下,卻想不到,你一天一夜全沒回來,這是終身大事,卻不許再胡鬧咧,他這裡既決定了,明天我還得告訴你妹妹,讓她呈明王爺,讓王爺再和雲家說去,只在你喜期以後,隨便哪一天全成,你還有話說嗎?”
羹堯正略一沉吟,年夫人又沉下臉來道:“你為什麼又不開口?是不是又打算嘔我一下!”
羹堯忙道:“兒子怎敢又累母親生氣,既是吉期已定,就請母親作主便了,不過雲家那一面,還請稍停些時,再著妹妹和王爺說去。”
年夫人寒著臉道:“這又是什麼意思?你難道還打算不要人家嗎?須知道是王爺的盛意,而且與你前程極有關聯,我不早已說過,即使有點委曲,你也不能有違王爺之命,而且我聽你妹妹說,連老皇妃和福晉已經全在替她準備妝奩,這還要多大的面子?你是讀書明理的人,能這樣不識抬舉嗎?”
羹堯忙又道:“兒子決不是不要她,不過怕娶妻不久,即便納妾,媳婦家裡要說話,所以打算稍遲些時,以免議論。”
年夫人笑罵道:“你糊塗咧,這是平常討小納妾嗎?老實說這是跟奉旨賜婚差不多的事,你丈人敢說話嗎?我再告訴你,教你放心,你丈母已和隆夫人說過了,他一家全是受主子的深恩厚澤,既是四阿哥和老皇妃做的主,慢說雲家還是二房,便一樣全是正室,也決不敢違命,你想,人家還會有話說嗎?本來人向高,水向低、既做官誰不願意有一條好的路子順著竿兒爬上去咧?你還愁什麼?只要你將來把心放在中間,不分厚薄便行咧,還對我假惺惺做什麼?”
佟氏也笑道:“二弟,你別耽心這個,這二位弟妹我全見過,都不是什麼醋葫蘆,就是將來萬一有個爭吵,還有我這個老嫂子調停其間咧!”
羹堯不由紅著臉道:“大嫂,您別取笑,我倒不是為了這個,無非怕人議論而已。再則王爺那人,專一喜歡和我開玩笑,這事如果和他說早了,我實在受不住,您就不能替我求求母親,遲上些時再告訴他嗎?”
佟氏不由噗哧一聲笑道:“原來為了這個,您也太臉嫩咧。”
接著又向年夫人一使眼色道:“既如此說,好在雲家已有預備,這又是已經定局的事,婆婆,您就停上些時再和妹妹說去,要不然讓二弟多受窘也不好。”
年夫人笑道:“你理他呢!我就沒有見過這麼大的人了,為了娶媳婦還怕人開玩笑,如果王爺真能和他開玩笑,那還不是賞臉嗎?這又怕什麼咧!”
羹堯又涎著臉央求著,年夫人才答應,先緩通知年妃,羹堯接著又將要搬到後園住宿的話說了。年夫人也含笑答應了,羹堯謝過母親和大嫂為自己操心之後,便著人去將昔年所居後園書房收拾出來,當天便搬了進去,夜晚屏退僮僕挑燈獨坐,想起當年就讀情景,不禁十分懷念恩師昔日一番教誨,再尋出那本晚村先生所賜時文來,點上一爐檀香,低聲誦讀著,真彷彿又是兒時受教光景,這舊夢重溫,真有說不出的滋味,尤其是那本時文如論格調,仍是八股陳套,但試一細讀,滿紙都是微言大義,不禁把桌子一拍道:“這種文章,才真是替聖賢立言,令人一唱三歎,真無怪昔年恩師以此相授了。”
正在讚歎著,猛聽微風颯然,案前窗戶洞開,眼前黑影一閃,忽然竄進一人,伏地便拜道:“少爺已經高中進士還不廢夜讀,怎的這等用功?您還識得當年伺候您的書僮喜兒嗎?”
羹堯不禁駭然,再一細看那伏在身側的人,年紀約在二十七八,一身玄色夜行衣靠,黑紗纏頭,黑布打腿,足下登著一雙人發織成的草鞋,看去非常精悍利落,但只面目還依稀是那喜兒,連忙下拜答禮道:“師兄怎行如此大禮,這不折殺小弟嗎?”
接著又道:“小弟自恩師去後,無日不在思念之中,昨日方從路師伯口中得知他老人家現遊雲夢,但不知近日健康如何,師兄既然枉駕,還請見示為幸。”
那人連忙又叩了一個頭道:“小人幼遭大難,國破家亡,幸蒙老大人收養在府,又幸虧伺候少爺,才得遇恩師,問明情形收在門下,如今雖然稍得恩師傳授,怎敢忘本?少爺如此相待,反令小人不安了。”
羹堯連忙又一把扶著道:“恩師留書,久已說明師兄乃大明勝國孤臣之後,只未得知尊姓大名而已!前此一時有屈,原不知情,如果照師兄這等說法,那不止要屏棄小弟於師門之外,並以不足論交目我了。”
那人連忙站起身來,握手大笑道:“難怪這九城之中,和若干江湖朋友,都說您是孟嘗信陵一流人物,原來竟這等肯折節下交,那就真不負恩師一番教導了。不過小弟雖然幸蒙不棄,免充廝養,您入門卻在我之先,這師兄稱呼還請稍微改一下,小弟才能答應,不然卻不敢遵命咧。”
羹堯見他二目炯炯有神,舉止也非常豪爽,忙道:“師兄與小弟同學,序齒又在我之上,豈有再改之理。”
那人道:“您不必再客氣;還是以入門先後為序的好,否則反不是本門規矩了。”
接著又淒然道:“小弟姓周名再興,那守寧武關瑋遇吉的周總兵是小弟的叔祖父,先父諱繼武,自叔祖殉國之後,流落江湖,復被韃虜掠去為奴,輾轉來京生下小弟,不幸病故,未幾先母又復見背,這才被人拐賣尊府,得充書僮,多蒙尊府上下恩遇有加,小弟本也甘心伺候,以廝養終老,卻想不到因為伴您讀書,忽蒙恩師揹人問及身世,小弟不敢隱瞞,只得據實相告,這才蒙恩師也收入弟子之列,攜去江南一帶,加以教養,算來一別已經十多年呢,不想師兄已如此長成,飲水思源,小弟焉有敢忘昔日恩義之理。”
說著又道:“恩師近頗安好,也常道及師兄近況,小弟月前既已到京,一來本想來此叩見,但以未奉師命不敢造次,今日方承路師叔之命,來此與師兄聯絡,師兄種種經過,不但路師叔全知道,便師父也略有所聞,您到底打算怎樣咧?”
羹堯一面肅客就座,一面道:“路師叔人既在京,小弟昨日又已面呈一切,當然知道。師父遠在江南,怎麼對於小弟所為,也會知道咧?”
再興笑道:“您忘了邯鄲道上興隆集遇刺的兩根子午斷魂釘了嗎?老實說,您在中途所遭已全落在周潯周師叔眼中,要不是他暗中一番佈置,那雲小姐也許不會那樣容易接近您師兄呢!”
羹堯這才知道,連中鳳對自己也落在諸俠佈置之中,不由把一張白皙臉兒臊得通紅笑道:“如此說來,連雲師妹也出諸位師伯叔所使了。”
再興搖頭道:“這又不盡然。那是因為雲霄背叛之後,諸位師叔全要找他算賬,才公推了周師叔一探雲家堡作為,不想雲霄父子雖然背叛,那鳳姑娘卻能幹父之蠱,早已暗中投在長宮主獨臂大師門下,正好您又誤打誤撞和她遇上,因此周師叔才暗中命她對您查考,究竟心志如何,獨臂大師也迭次派人查詢此事,卻可喜您竟始終未忘師訓,又能不欺暗室,不以富貴易志,所以才命小弟前來,其實一切並非事前佈置,師兄如果連她也疑惑起來,那便負人家待您的一片苦心咧!”
說罷不禁看著羹堯微笑不語,羹堯不由臉上更加紅得厲害,搭訕著,又把近來一切經過說了。
再興道:“師兄如感人手不夠,小弟倒願意回來仍供驅使,您看如何?”
羹堯連忙搖頭道:“這如何使得?焉有再委屈師兄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