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一七一

那人哈哈一笑道:“好,你既想交我這個朋友,趕快隨我來,我們到一個地方再論交情便了。”

說罷,又飛步向一條岔道上走去,那身法越發快速,羹堯把真氣一提,使盡生平所學輕身之術才勉強趕上。那人掉頭一看,似乎也低聲喝了一個好字,足下愈快,一口氣,奔出數裡遠近,在一座極大松林外面,一閃而沒,羹堯一看月色西沉,天已將近四鼓,那座林子,儘是白楊松柏之屬,又正在草木暢茂的時候,林中漆黑一片,狀甚幽邃,不由一怔,正待喝問,遙聞那人在林中又大笑道:“久聞年二公子,豪氣如雲,膽量過人,難道也守著江湖逢林莫入之戒不敢進來麼?那便只有暫時請回,容我他日再行拜見了。”

羹堯聞言忙道:“既隨足下到此,焉有回去之理,不過林中黑暗,路徑難辨,能先以尊居何在見示嗎?”

那人又是一笑,卻不作答,只遠遠的一亮手中千里火筒,羹堯不由心下十分狐疑,但是隻一沉吟,仍向那火光起處走去,入林才不到一二十步,樹蔭愈密,縱有月光從樹頂射落,也不過稀微白影,略辨路徑而已,那火光亮處卻是一座房屋,隱約可見門戶,裡面似有燈光射出,行到門前再看時,那門戶卻洞開著,燈光尚隔著一重房子,忙又走進門去,看那形式,頗似人家的一座祠宇,又類殯宮之類,入門二面雖有房間,門卻關著,院落裡,也草深沒脛,又有兩株老槐樹遮蓋著,看去陰森已極,絕不似有人常住之所,那第二進房屋也洞開著,燈光卻在第三進內,羹堯略一瞻顧,心料來人或許劇盜之類,但生平膽氣極豪,又被那人方才言語一激,轉又笑著,高聲道:“不速之客,已經登堂入戶,主人為何還不出來相見呢?”

便又向第二進走去,卻不料走進第二進房子一看,二面全是棺材,縱橫上下,竟堆了個滿,只中間留著一條走道,正好對著後進燈光,心下越發料定,那地方一定是一座祠堂無疑,但卻仍不見那人答話,那盞燈光反移向第三進的西室去,羹堯一面走著,一面又高聲道:“在下相隨到此,實是專誠求見,並無他意,既許識荊,為什麼又避而不見呢?”

接著便聞那人高聲道:“此地尚非交談之所,你既願來,請隨燈光而行如何?”

羹堯再趕到第三進一看,果然上面設有神龕等物,更加證明所料不差,又向西室走去,那燈光忽然一低,落在地上,一閃而沒,只剩下一點餘光上射,再趕去看時,卻是一個地穴,燈光也轉綠色,下去已經丈餘,不由駐足不前,方一遲疑,下面那人又笑道:“敝居就在地底,佳客既願來訪,為何不下來咧!”

再一看那地穴,卻有土階可以拾級而下,穴上又有一塊石板,掀在—邊,略一踟躕之下,也高聲道: “年某向來好友,一切待人以誠,既已到此,焉有過門不入之理。”

說著又拾級而下,下去丈餘,便見燈光向右曲折,卻是一道修長甬道,上下兩壁均用磚石砌就,那燈光一閃,忽然停住,燈下黑影一閃,人似已經進了那左壁一處土室,連忙趕上前去看時,只見那盞燈,卻是一個綠紙糊就燈籠,才知道,方才所以變色,一定是那人先把燈籠殼去掉,後來又安上的,再看左壁上室,裡面也掛著一碗燈,周圍不過方丈,中間放著一白木桌子,幾張板凳,那人卻不知去向,再一細看,只見壁上卻掛著十來顆人頭,有的已經吹乾,面目變色不可能復辨,有的卻似新砍下來的一般,最怕人的,還有兩張人皮,繃在壁上,其餘,人耳,人手,人腳,甚至眼鼻全有,都由釘釘在壁上,那兩張人皮有—張,乳陰宛然,竟是一個婦人,饒得羹堯再膽壯些,也不禁為之駭然,正欲退步出來,忽見那人頭,人皮,耳,眼,手,腳之下,各有一個紙條,忙再進前一看,只見那張人皮下面的紙條上寫著:“亂倫弒主淫婦一名,毛月香,三月十九日處置訖。”

正要再看下去,忽然足下一沉,身子直挫了下去,正打算向上竄,無如狹不及防,下沉之勢又猛,一轉眼,上面已被一塊石板蓋好,四面漆黑,如墮深淵,一會兒足踏實地,似已到底,眼前也忽一亮,猛見兩個頭戴紅纓緯帽,身穿馬蹄袖箭衣的人一邊一個,已自擎刀立在身側,大喝道:“你這廝既敢謀逆叛國,便該萬死,少時有人問你須說實話,否則那個刑罰你可受不了。”

羹堯不禁陡然一驚,再抬頭一看,下面卻是一間大石堂,頂上用鐵索繫著一隻油缸,點著數十個兒臂粉細燈芯,照得石堂雪亮,只見,當中一座暖閣,高懸著兩幅大紅帷幔,案桌上端坐一位補褂朝珠,頭戴紅寶石頂子緯帽的赤面修髯老者,一望而知,至少也是一位一品以上的大員,二面站著兩個少年官員,也全是翎頂輝煌,佩刀而立,再下面,一邊四個,頭戴紅黑高帽各執刑杖枷鎖的皁隸,彷彿就似法堂一般,欲待不前,又苦無退路,忽聽那上首的少年官員喝道:“叛逆欽犯,年羹堯一名已經帶到,請大人當堂訊明復旨。”

接著,旁站皁隸一聲吆喝,喊了堂威道:“帶年羹堯,當堂訊問。”

便有二人,挾著羹堯,直到公案下面喝道:“欽犯當堂,還不跪下,叩求大人筆下超生嗎?”

羹堯把手一擺大喝道:“你們究竟是什麼人,膽敢在二爺面前鬧鬼,我乃八旗世族,父兄世受皇恩,本人也是新科進士,現蒙皇上恩賞翰林院檢討,焉有叛逆之理,再敢戲弄於我,那就休怪無禮了。”

那公案上的修髯赤面老者把驚堂一拍大喝道:“好一個世受皇恩的新科翰林,我且問你,你既是八旗從龍世家,又受皇上深恩厚澤,為什麼暗中勾結前明遺孽圖謀不軌?這難道就是所以報答皇上聖恩嗎?”

羹堯把兩眼一瞪道:“你別弄鬼,這到底是什麼地方,又憑什麼來審問我,如果再不說實話,你年二爺便要用武咧!”

那堂上老者又哈哈大笑道:“虧你還是湖廣巡撫的公子、工部侍郎的介弟,又和雍親王是至親至戚,難道連本部堂全認不得嗎?老實告訴你,這裡乃是御花園,本部堂現奉皇上密旨,查辦此案,原來本可以著步軍統領,徑向你的私宅拿辦,只因皇上念你年幼無知,父兄又均不知情,只要你肯將勾結前明遺孽經過說出,如能在你身上設法一網打盡,自可從寬發落,所以本部堂才遵密旨,將你誘來,以免驚動各方,你當本部堂戲弄你嗎?”

羹堯冷笑一聲道:“簡直是一派胡言,慢說皇上決無下這樣密旨之理,就算是為了從權辦理,將我誘來審訊,你又憑什麼說我勾結前明遺孽?你如江湖朋友,要試年某膽識,大可適可而止,只要能說出淵源,年某決不以此為杵,自可一笑了事,倘若一味戲弄下去,以假作真,那便不能怪我要開罪咧!”

那老者面色一沉道:“你既說這話,便足見平日專門結交匪類是實,否則你是一個世家子弟,哪有這等江湖口聲?你別以為你有一身功夫便敢拒捕咆哮公堂,須知那去誘捕你的,便是乾清官頭等侍衛達將軍,便那甬道口站的兩位,也全是賞有四品銜的巴圖魯,你能逃得出他們之手嗎?”

接著,又向下首一位官員道:“他既口口聲聲說沒有勾結前明遺孽,你可將今日所獲叛逆帶上來,和他當面對質,以免他心下狐疑不定。”

那官員答應一聲,立刻轉向暖閣後面,不一會,便聞一陣鐵索啷噹之聲,由兩個番役打扮的人,押上一個蓬頭垢面,渾身血汙狼藉的漢子來,兩旁值堂皁隸,又是一聲吆喝,羹堯一看,卻是那個趕腳的王胖子,背上一片血痕,尚未全乾,兩腿一步一跌,也似受有極重棒傷,一見面便伏地哭叫道:“年二爺,您還是招了吧,小人受刑不過,已經全招了出來咧,如今路爺和在京各人,全部給拿了,您如不招也是枉然,可憐小人熬不住刑責,死都死過幾次咧!”

羹堯不由一怔,那堂上老者又冷笑一聲:“好一個八旗世家,深受皇恩的新科進士,現在你還有話說嗎?”

接著又把驚堂一拍道:“本朝自長白龍興以來,應天順人,萬方拱服,豈是幾個前明遺孽所可動搖?皇上何負於你,膽敢圖謀不軌,如今謀逆匪類全已就擒,人證俱在,還不快說實話嗎?”

兩旁各人又一齊吆喝了一聲。

羹堯也冷笑一聲道:“莽莽神州,寸土尺地,何處不是炎黃華胄所有?便愛新覺羅氏崛起關外,也世受大明冊封,大明亦何負於韃虜,他為什麼乘我流寇之難,竊窺神器,奪我疆土,奴我蒸民,使上國衣冠一旦淪於夷狄,揚州十日,嘉定三屠,迄今血腥猶在,怎麼能說是萬方拱服?以大明遺民,人心不死,志在匡復,怎麼能說是圖謀不軌?我年羹堯雖隸漢軍旗藉,但列祖列宗,均屬大明臣民,自應以身報國,為先人雪恥,為漢族爭光,即使不幸事故,萬死何妨,你待怎樣?”

那堂上老者又哈哈大笑道:“既如此說,你是直認不諱了,我倒也不怕你飛上天去,不過你那羽黨何人,打算如何起事,還不趕快從實招來嗎?”

羹堯亢聲道:“普天之下,只稍有廉恥氣節,能明大義的人,全是我的羽黨,而今而後,只要韃虜存在一日,便全是起事之時,你何必問這些。”

老者又把驚堂一拍道:“大膽叛逆,竟敢如此刁頑,左右還不與我拿下,著大刑伺候。”

兩邊值堂又是一聲吆喝,便來拿人,羹堯冷笑一聲,身子一矮,一個掃堂腿,便躺下來好幾個,那兩名侍衛,立刻大喝道:“大膽欽犯竟敢拒捕,大鬧公堂,真的愍不畏死嗎?”

一聲喝罷,那左立一人,一個箭步,一躍而上,提刀便砍,羹堯卻全無懼怯,雙手一分,竟憑雙掌,使出那套空手入白刃功夫來,一個身子便如閃電一般,和那人鬥在一處,一連十餘招過去,只苦於那石堂太小,枉有一身功夫,卻施展不開,那人又精於刀法,著著進迫,一下不讓,竟鬧了個還手不得,倏然間,一個轉身,方才躲過對面一刀,脅下卻被另外一人點個正著,當時全身俱麻,動彈不得,心知中了人家的點穴手法,無如四肢百骸便如塑定一般,連話也說不出來,那堂上老者,又冷笑一聲道:“你還敢仗著那兩手功夫倔強拒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