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三
羹堯又慌忙道:“小弟實在不知道您是我的大師兄,前此相見,多有失禮,還望原宥。”
何松林笑道:“老弟那是對的王胖子,與我何干?以一個公子哥兒,能對一個趕腳的那麼客氣,已經是可貴而難能咧。”
說著一面答禮,一面又道:“這北京城裡和四郊是我的衣食飯碗,老弟以後不照顧我的買賣不要緊,可千萬別當著人招呼,要不然那可彼此都不好。”
羹堯也笑道:“既大師兄如此吩咐,小弟遵命就是。”
何松林又笑道:“那便感激不盡咧,不過,師弟,你知道愚兄奉了師父和周師伯之命將你請來,為了什麼事嗎?”
羹堯不禁愕然,何松林笑向周再興道:“周老弟,你還沒有把我太陽庵入門的規矩告訴他嗎?”
周再興道:“這是大師兄的事,小弟怎好僭越?”
何松林道:“這事是奉我師父和周師伯之命,便老師父也已默許,你為什麼又這樣拘謹起來?既然如此,那隻好由我來告訴他了,要不然少時便要上香行禮,他事先一點不知道,如何對付呢?”
說罷顏色一沉道:“年老弟,你以前對鳳姑娘,後來對我師父和周師弟所說的全當真嗎?”
羹堯也正色道:“小弟自經恩師告以夷夏之防與大義所在,便誓以身許國,人前人後全是這等說法,決無虛假。”
何松林又道:“我師父也曾對你說過,這事如果讓韃子知道,便是滅門之禍,便一旦事敗,如果把機密洩漏出去,或者中途變節,本庵幾輩道友也決殺你以正庵規,那上面土窟之中的人皮和首級、五官、肢體便是榜樣,你能不後悔嗎?”
羹堯道:“小弟如果貪生怕死,以個人禍福榮辱為心,也不千方百計以求與各位師長聯絡了。大丈夫說話如白染皁,自當生死不渝,焉有後悔之理?”
何松林又道:“既如此說,那麼賢弟便不枉顧師伯的一場教誨,和雲師妹為你的一番苦心,也不枉這位胡大哥此番的接引了。現在我可以告訴你實話,我們這一個宗派,從尊師顧師伯起全是太陽庵道友,從表面上看,一切規矩與江湖各幫道會大致無異,其實我們完全以反清復明,重光黃華河山為主,所以奉思宗烈皇帝為宗主,公推長公主總司香火,對外則以奉祠太陽菩薩為名,在西嶽華山,江南太湖,四明山中均建有太陽庵,愚夫愚婦,一樣聽其禮拜,但欲為本庵道友弟子卻非有特長,心術極可靠,決不收錄,入道之初,更須多方考驗,才能派人接引,歸入門下,一經入門,即不容退出,老弟雖然已受有顧師伯教誨,又經過雲師妹長期考驗,恰是我輩中人,但尊府八旗世家,令尊又是封疆大吏,便令妹也是雍王之妃,外則名重公卿,內則寵結椒房,如欲富貴,那是一反掌間的事,何去何從,在這個時候還來得及,否則少時神前一拜,便成定局,一切便要全依本庵規矩而行,如有反覆,不但各位師長決不允許,便我這掌門大師兄,也必須執法以繩了,還望三思才好。”
說罷卓然而立,目光如炬,直看著羹堯,羹堯慨然道:“這話不但大師兄如此說,便當日雲師妹也都說過,路師叔和周賢弟更全曾以此語相問,小弟如果立志不堅,早有悔意,何至一直如此?至於富貴功名更是身外之事,老實說,小弟自承恩師之教,便立志要從韃虜手上奪回這萬裡河山,為先人一雪奇恥,成固永垂竹帛,讓後人知道漢族中自有好男兒,敗亦願以一身一家當之,決無累及師友之理,所以弱冠之後,便多接交江湖之士,也便為此,就無雲師妹勖勉,不遇路周兩師叔和各位同門,也必自行其志下雖百死而無悔,至於禍及父兄,牽連骨肉,小弟也曾想過,只此心非為自己打算,便足可以對天地鬼神,如路周兩位師叔和大師兄不再見疑,便請告以本門規矩,小弟入門之後,自當遵守大師兄之教,倘有反覆,悉聽尊裁便了。”
何松林聞言,不禁面色為之頓改,單膝向周潯一跪道:“弟子已經問明年師弟,實系志同道合,並無勉強,亦無追悔反覆,與原考查人迭次函報均屬符合,可否收錄,尚乞師叔替代老師父看驗恩准接引。”
周潯哈哈大笑道:“好,好,這個接引師決由我充任,你快去請值年人來上香盟誓便了。”
羹堯連忙又拜伏在地道:“弟子謝謝周師叔成全。”
周潯這一次卻不再客氣,只還了半個禮道:“好孩子,你如今已經算是門內人,以後卻務須事事留神,不矜不伐,替我們這幾個人,吐上一口氣才好,卻千萬不要做半截頭的英雄,一經真的得意,便忘卻今日咧!”
羹堯正伏地連稱不敢,遙聞何松林低喝道:“值年人來了,年賢弟還不起身迎接?”
那神龕後面,又走出一起人來,當前一人正是那位畫鷹老者路民瞻,後面卻跟著四五個人,連那兩名化裝侍衛,和左右立的兩位少年官兒全在內,羹堯忙又起身拜見,路民瞻一面還了半禮一面道:“過去你雖系肯堂先生嫡傳弟子,但以共策大事而論,尚在門外,如今由你周師叔接引,才算是我太陽庵門下弟子,如依入門儀注,本須換上大明服式,才能歃血盟誓,現因在這北京城內,一切不便,姑且從權,只等日後到太陽庵再補行大禮,但你卻須記牢,從今日一拜之後,便與韃虜不當兩立咧!”
羹堯躬身受教,便由何松林取過供桌上那疊黃表,交在他手中,捧了走近神龕圓桌前面當中而立,羹堯抬頭一看原來那神龕裡供的,便是大明思宗烈皇帝的神主,再一看手中捧的黃表卻是一張申告入門的表文,只缺著下面名字未填,心中這才明白,正待要問,這張表文如何填用,那鐵筆書生胡震已經站在神龕右側,高唱道:“值年人即位。”
路民瞻便徑向上首站立,接著又唱:“接引人即位。”
周潯也放下煙袋,在下首站定,胡震又唱:“考查人即位。”
周再興趨前向路民瞻單膝一跪道:“稟值年師,這考查人原應雲師妹充任,現在她既不能來,容由弟子暫代,等到太陽庵正式行禮,再行通知雲師妹到場如何?”
路民瞻把頭一點道:“既你雲師妹不能來,自可由你暫代,他日正式行禮,再行通知到場,不過本門一切戒律規矩,仍須由她轉告,以代接引師之勞,並專責成,以後入門弟子如有犯戒違犯情事,應仍由原考查人負責,不得推諉,此點你卻須向雲師妹說明。”
周再興連忙答應,胡震方唱:“考查人即位。”
周再興也向羹堯身後站定,底下便唱,掌門大弟子即位,本門弟子均即位,何松林與其餘各人均依次在羹堯之前,路周兩人之後,隔著圓桌分左右兩行站好,這之後胡震接著又唱:“入門弟子上香。”
何松林便取過供桌上的一束香來,點好遞在羹堯手上,示意插在爐中,仍回原始地點站好,接著便隨著胡震所唱,跪、拜、興,大家一齊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禮,這才由羹堯跪著,讀表通誠,等讀完那表文之後,何松林倏的撩起褲管,從綁腿裡面,抽出一把雪亮的匕首來,一把捉了供桌下面的那隻雄雞,取過一隻大酒杯,用匕首在那雞頸上一勒,將血注了些在酒杯之中,擲過那隻雞,就桌上又取過一枝新筆向羹堯道:“師弟,請用這筆,蘸血書名。”
羹堯依言做了,周路二人和周再興何松林也全用雞血署了名,這才由羹堯高捧表文,跪下來通誠盟誓,方將表文在燈上化去,後由羹堯謝過各執事人員和同門各弟兄,才算禮成,隨即有人搭開那張圓桌,從神龕後面,送上酒餚,自路周兩人以次坐定,路民瞻又向羹堯笑道:“如依本庵規矩,每逢開山門新收道友弟子,除有職司各人而外全必須到場,無如在京人數不多,這裡各出入門戶,又必須派人看守巡察,還有其他奔走雜役,也全非自己人充任不可,所以只有應景而已。”
說著,指著前此假扮侍衛的二人道:“這是單辰、方兆雄兩位師兄,他們全是你了因大師伯門下,現在隱身振遠鏢局,專走甘陝一帶的鏢,你他日如果有事西北,不妨去找他兩個。”
周潯也指著那兩個少年道:“他兩個是你師弟,乃是川中大俠羅天生的侄兒,如今算是我的記名弟子,如果你要聯絡川中豪傑,將來可以託他兩人,你別看他兩人年輕,岷江雙俠,羅翼羅軫的聲名早傳出去咧。”
羹堯忙又一一見禮,單方二羅均自答禮謙遜,接著便由周再興收過酒壺,將半杯雞血傾入,以次替各人將座前酒杯斟滿,路民瞻首先擎著那杯血酒,向神前澆奠了,然後復行入座,舉杯向羹堯道:“老賢侄,現在我以太陽庵,北京值年人的身份,謹代老師父敬你這一杯血酒,願你永遠毋忘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