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四
羹堯起身離席躬身舉杯道:“弟子謹領師叔之賜,永世弗忘,決以此身上報烈皇帝在天之靈,為先人雪恥,為我漢族爭光,倘取三心二意,便如此酒。”說罷—飲而盡。
周潯在旁,不禁大笑道:“壯哉,我也賜你一杯,願你此後為國珍重,壯志能酬,也不枉今日我來替你當這一場接引師。”
說著,再視周再興,也舉起那杯酒來,周再興連忙又替羹堯把空杯斟滿,羹堯一面遜謝,一面也躬身領了。接著何松林等人也以次敬酒,羹堯全幹了,最後,周再興又斟了一杯來敬,羹堯笑說:“賢弟的酒,我已領受了,如何又來敬這第二次咧。”
周再興笑嘻嘻的道:“那方才的酒是小弟敬的,這一杯是小弟代雲師妹敬的,這考查人的酒,你卻推辭不得咧!”
羹堯只得又把酒乾了,路民瞻又正色道:“現在此間事情已了,這北京城裡,各方一舉一動我也全知道,以後除極機密的大事,可著你周師弟來報,其他無關大局的消息,卻不必多所往還,那向成侯異二人,實由允額派去窺探行刺,我因要促成允楨兄弟之間各不相容,所以才派胡震去將此事揭穿,並為進身之階,以後只要他能深得允禎信任,若干人自可由他引見,那便比你自己推薦引用要好得多,說不定我和你周師叔,還要再在你二人之外,再開一條路亦未可知,如果遇上不認識的人,一旦有事亟須商量,仍用前此信物,你別看那允楨此刻對你倚為左右手,又結上姻親,須知我等所事,決非一蹴可就,他的謀奪儲位,卻只要玄燁老韃虜一句話,事過情遷,便不是這樣待你咧,此刻如不多方預為防範,那日後刀俎魚肉誰屬便很難說,老實說,雲霄父子弒主背叛,本來久幹顯戮,如果不是為了將來可收驅虎食狼之效,你周師叔和我早親自動手把他除掉,也決留不到今天,你也須明白,牢記此點,便知道一個應付之策了。”
接著又微笑道:“不過你雲師妹,倒是深明大義,人也精明幹練,有事不妨商量,至於你周師弟,平日仍宜以廝養視之,除無人在側而外,卻不可稍露本來面目,否則一經被人覷破,又反不好了。”
羹堯一一領命,又向周再興道:“賢弟真與那載澤有瓜葛嗎?他已和我那居停主人說過,主子奴才都向我薦舉過了咧!”
周再興笑道:“我與他風馬牛不相及,哪來的瓜葛?那不過我託了一個人,送了他小老婆晚香玉一份厚禮而已。”
羹堯不由一笑,路民瞻又道:“本來依我的意思,打算再對你考查些時,等你在那官場上混過幾年再說,只因昨天和你周師叔商量之下,他卻說玄燁南下,難免有若干事要由你去相機辦理,既然鳳丫頭已用老師父竹牌,使我和你見面,不如提早令你入門,各事才好安排,所以才有今日之舉,不過這樣一來,得失利弊參半,一切還須更加小心,現在外面已是辰牌時分,可以就此偕同胡震回去,不妨託言,他住在這西直門外,追趕交談過遲,以致天色大明,不便再由房上越城回去,以致遷延了些時間,二人再把話對好,便不至露出馬腳,至於你周師弟,那只有著他到你私宅去,等候你回去,再行錄用,著他去謝過那載澤,算是完全看在他的份上,各方便天衣無縫了,此時卻不可同行。”
羹堯一一受教,又謝了各人,才偕了胡震,各向周路二人告辭,由何松林開動隧道消息,仍從來時路徑上去,二人站在那塊石板上緩緩上升,羹堯不禁笑問:“這地底一切佈置,工程浩大,又逼近御花園,當日修鑿,難道就不怕被人看破敗露嗎?”
胡震大笑道:“老弟以為這是我們修鑿的嗎?那就大錯特錯咧,不但這大工程,決無法能掩外人耳目,便這筆人力財力,也決不是我們這些孤臣孽子所可勝任的。老實說,這地方原是前代一座陵寢,有一次,無意中被周師叔發現了上面亭堂入口,一路查看下來,只到這上面土室為止,便見停柩之所,雖然也是個小闊人的墓道,卻較之下面的規模差遠了,他老人家本想上去,卻不料,偶然一跺腳,下面聲音是空的,似乎還有隧道;二次又乘著夜間,帶了我們幾個人各攜掘土用具,在跺腳處,慢慢又掘下來三尺來深,才又發現這塊石板,大師兄何松林恰巧站在上面,誤觸機關,一下沉下來,下面竟是一座工程極大的陵寢,再一細看,這塊石板底下卻安著兩根精銅大柱,四根石樑,和一根大鐵鏈,只要人一站上去,踏動那根鐵閂,石板便立刻下沉,等人一下去,鐵索的另一頭,另一塊千斤石,自然仍會下墜,將石板送上來,端的巧妙已極,所以才禿子當和尚,將就材料,做了我們祕密集會之所,要不然憑人工現鑿哪裡會做得出來?”
說著,那石板上升,已到土室,只見殘燈未滅,情景依然,羹堯又笑指那些人皮、腦袋、五官、四肢問道:“這些東西,全是從入門復叛的人身上取了下來的嗎?”
胡震道:“這也不全是的,不過這些人全有可殺之罪,決無可逭之理,所以才由值年人派人去幹掉,取回記號,或者打包帶來這裡動手,賢弟此刻卻不必多問咧!”
羹堯見他如此說,自不便再問,正待舉步,仍循來時隧道上去,胡震卻提了那門外的綠紙燈籠,就燈上點著,徑向土室之外,另一條甬道走去,曲折迴環,又非來時路徑,走了半天,方才停下來,胡震忽就壁上一處,尋著一個鐵環,扯了兩下,半晌之後.猛聽那上面咳嗽一聲,一個蒼老的口音瓦聲瓦氣的道:“是哪位道友出山,有暗號嗎?”
胡震忙答道:“幹二丙三,護送新參弟子出山,有對牌呈驗。”
接著便聽見上面嘩啦一響,倏然跟前一亮,露出天光,再向上面一看,還有二三丈來高,才見一個圓洞,看去便如一個古井一般,正不知如何上去,胡震忽然笑道:“年老弟,你不是會得轆轤蹺功夫嗎?如今卻用得著咧。”
笑著又道:“愚兄是笨鳥先飛,恕我先行一步,要不然上面那位老前輩太難說話,盤問查對暗號又須時間咧!”
說著雙手一拍,向上一竄,上去丈餘,接著左腳—踏右腳,又向上一竄已到洞口,落向—旁,羹堯也把真氣一提,一個一鶴衝天,跟著竄了上去,一下便離洞口不遠,雙手憑空一按,身子一旋,早已竄出洞口丈餘,一看外面已經日高三丈,下面洞口圍著一個八角石圈,果是—個井的形式,旁邊卻放著一個木蓋,還連有鐵索,穿在井欄上,再看胡震時,正與一個身穿藍布褂褲,頭上禿著頂的高大老人在說話,連忙乘勢落在一旁,走上前去打了一恭向胡震道:“這便是那位老前輩嗎?且請胡兄先容,待我見禮如何?”
那老人猛一抬頭道:“我知道你是那姓年的小子,為什麼不聽招呼就上來,又在我老人家面前賣弄輕身工夫,我要不看在你那師父份上,不讓你下去再蹲著幾個時辰才怪。”
羹堯聞言再把老人一看,不由嚇了一大跳,原來那老人,生得身長七尺開外,一張紫醬色臉膛,眉發已經全白,兩頰和項下,卻生了一部亂草也似的虯髯,根根發亮,便如一個銀色刺蝟一般,兩個老眼深深內陷,黃中帶綠,閃閃生光。再配上隆準闊口,看去分外令人可怖,心知必定又是一位奇人,連忙又作了一個揖道:“小子無知,不知禁忌,多有冒犯,尚乞恕罪,適才只因急於要上來,實非有意賣弄。”
胡震也道:“沙老前輩,您別生氣,適才是我忘記吩咐這位年老弟,上來須聽招呼,不可竄得太高,以致才有此失,並非他有意冒犯,如欲見責,我情願替他領罪如何?”
那老人雙眼一瞪道:“我知道,用不著你來講這人情,我老人家,要不看他初來不知輕重,又是顧肯堂的徒弟,早已把他打發下去教他再上來了,還等到現在嗎?”
接著又看了羹堯一眼道:“如今只有兩條路,一條是你給我自己跳下去,等我老人家招呼再上來,另一條是隻要你能逃過我這手陰陽正反十三掌,不但我放你出去,以後我們便算交上一個朋友,你如有事尋著我禿頂神鷹沙元亮,決定幫你一次大忙,否則可沒有那麼便宜。”
羹堯不禁又吃一大驚道:“老前輩,您就是當年在玉樹鹽池上下北塔莊一帶有名的沙老英雄嗎?有您在此,年某怎敢當面放肆?”
那老人又哈哈大笑道:“天下把式是一家,技藝哪分老幼?以武會友又有何妨?休看我老了,如果你不是江南顧肯堂的得意弟子,我老人家還不屑過招咧。”
說著,鬚髮皆張,禿頂發亮,就勢跳出丈餘,腳踏中宮,雙掌一分使出一個魁星踢鬥架式,大喝道:“你還不趕快進招,難道打算跳下井去,再上來嗎?我老人家向不苦人所難,那也聽你,時間不早,卻不許再遷延咧!”
羹堯因恩師當日在塾的時候曾經說過,平生極少開罪江湖人物,只少年時候在金陵市上對青海回教中有名的老師沙元亮,曾用劈空掌法贏過一招,以致結下嫌隙,當時沙元亮雖然遭敗卻不肯服輸,曾有十年之後再分勝負之約,雖然到時並未踐約,日後如果與沙門子弟遇上,必須留意,善解此隙之語,所以一聞老人報出姓名來歷,不禁一驚,但因對方過於傲慢,頗為不快,再經這—逼,更有怒意,所以雖然明知對方必有絕藝在身,再也忍耐不住,隨著,略將袍角一拽,把手一拱道:“年某雖然年紀不大,昔年也曾聽見恩師說過老前輩的威望,和一身絕藝,不想今日卻在這裡遇上,方才無知冒犯,本想當面謝過,跳下井去再聽吩咐,不過老前輩既然提及我那恩師,年某便不敢再含糊下去,說不得只有向老前輩請教那套陰陽正反十三掌的祕奧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