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一
羹堯又道:“你這話不對吧,據他說,那主人是他的記名徒弟呢。”
周再興又搖頭道:“這個連我也不知道,他既不說,您便不必再問,要是該給您引見的,他少不得會告訴您,不然問也無益。”
羹堯見他言詞閃爍,心知也許不便說,所以也沒有再問下去,一天易過,匆匆又到夜間,只因昨夜張桂香有來討迴音之語,所以一直沒睡,秉燭獨坐等著,直到三更以後,果然房上又有掌聲,忙也答了暗號道:“外面是張提調嗎?我沒睡,你可以進來。”
一語甫畢,便見桂香仍是昨夜打扮,束扎得俏生生的一躍而下,像一隻絕大蝴蝶,穿窗而過,拜伏在地道:“總領隊今天曾經遇見胡大俠嗎?我這條性命全在您的一言咧。”
羹堯笑著還禮道:“你且起來,那位胡兄已經答應不再深究,不過你是一個婦人,以後做事還須更加謹慎,不要讓我為難才好。”
桂香不由粉臉通紅,又叩了一個頭道:“我謝謝您,這條小命兒,算是又仗您成全了下來,以後焉敢再走錯路。”
說著猛把頭微抬,星眸斜睨道:“我雖然過去不知自愛,以致有若干事見不得人,但這顆心卻知好歹,您既一再救我性命,焉敢不遵您吩咐,除這次十四王府是王爺和您教去的,那是奉命而行以外,我可決沒有不端的事落在人的眼中,以後,我也只有聽您和王爺吩咐,如果您只一看不順眼,用不著胡大俠再說什麼,便您也可以取我這顆腦袋,我也決不會向您討一聲饒。”
說罷方才站起來,斜著身子立在羹堯身邊紅著臉笑道:“總領隊,您別以為我是一個下賤的江湖娘。江山好改,本性難移,須知那是我那丈夫和兩位小叔把我帶累學壞了。您請想,我也是好人家兒女,無端的嫁個歲數比我大多了的強盜,成日看見的,聽見的全是那麼一回事,又學會幾手功夫,能不跟著染黑了,薰臭了麼?你怎麼能全怨我呢?這以後,既已爬上高枝兒來,便您不說,我還能那麼著嗎?”
羹堯道:“但願你能明白才好,也不枉我和胡大快磨上半天牙,否則不但辜負我這場口舌,也辜負了你這一身功夫咧!”
桂香又福了福道:“我也知道您決不會相信我,可是我向後去只好走著瞧吧。”
說罷告辭徑去,這一晚,周再興卻始終並未露面,第二天羹堯仍趁著早晨,去將連日各事,又對中鳳說了。
中鳳笑道:“張桂香這個女人,你因此事結好於她也好,反正是個順水人情,就不然胡師兄也不能真把她給宰了,倒是那老回回,禿頂神鷹沙文亮,你別看他那一副落拓樣兒,人家在玉樹青梅一帶可真有絕大潛勢力,此人既與顧師伯言歸於好,又也在太陽庵門下,能如此看重你,卻是一件極可喜的事,還須好好締交才好,此老血性過人,老而彌甚,不特一諾千金,百折不撓,而且是非極明,你只要能善處,以後便明白了。”
羹堯點頭道:“我也深知此老非尋常人物,但周師弟一再相囑,千萬不可問及他的身世,倒實在有點大惑不解,他既在回疆有絕大勢力,又具如此功夫,為何不回到青海去創他一場事業,卻漂泊在這北京城裡甘心做一個菜傭是何道理?師妹既然知之甚詳,能見告嗎?”
中鳳看了他一眼道:“你問這人嗎?那麼顧炎武先生為什麼棄掉繁華秀麗的江南,甘心終老江湖?呂晚村先生又為什麼把頭髮剃掉去當和尚呢?難道他們便沒有家業,不是一方人望嗎?”
羹堯恍然大悟道:“照這樣一說,這位老前輩也是勝國孤臣一流人物了。只是他為什麼又這樣怕談自己的身世呢?”
中鳳笑道:“你知道什麼?他原是一位世襲土司呢!只因遭逢家難,又心懷故國,義不帝清,才跑了出來,如今漂泊江湖,已到暮年,你教他怎麼願意再談往事?再說,這中間還有段悱惻纏綿哀豔欲絕的故事,外人怎麼能知道?所以以後如再遇上,你還是照周師弟的話,最好不要問他,否則他雖不至對你絕裾不理,也非碰上幾個釘子不可,那是何苦咧?”
羹堯道:“既是師妹知道,何妨先告訴我,做個談助不好嗎。”
中鳳驀然臉上一紅道:“我知道的也不過如此,你何必追問得?左右不過此老是一個傷心人便得呢。”
羹堯見她忽然嬌羞滿面,心知這其間必涉男女之事,不禁面上有點訕訕的,不好再問下去,一見那臨窗桌上,放著一個長方形繡繃和幾板彩色絲絨,還有針匣之類,便把話岔開,搭訕著道:“師妹近日刺繡大忙,這是誰的差事,能賞賜一觀嗎?”
說著一轉身,便去揭那繃上的一層白紙,中鳳連忙攔著道:“不許看,我還沒繡完咧。”
偏偏羹堯坐得較近,已經揭開那張素紙,一看卻是一幅粉紅素緞,上面繡著一對鴦鴛戲水,大致均已繡完,只差一點樸景而已。
正笑說:“這繡工真好,就未完工看一看又有何妨?”
中鳳已經奪了過去,仍將紙蓋上,放在另一邊嬌嗔道:“你這人,怎麼變得這等不老成?我不教你看偏要著,再這樣,我真要惱呢!”
說罷,玉頰緋紅,嬌羞欲滴,竟似真有幾分怒意,羹堯猛然想起,那塊緞子形式分明是個鴛枕模樣,再想起雍王說老太妃要辦妝奩的話,不禁心中明白,連忙賠笑道:“師妹,你別生氣,還請恕過愚兄魯莽,下次決不敢呢!”
中鳳又白了他一眼,忍不住笑出來道:“只要你不隨便亂翻人家的東西就行呢,又何必做得這個樣兒?你是我的師哥,還真能怪你嗎?”
說著又笑道:“對不住,我還要趕點活,現在要說的話已說完呢,你還是先請到前面治公去吧。”
羹堯見她素面生春,倍增嫵媚,不由得怦怦心動,本想稍留一刻,但又恐妨她刺繡工夫,只得也笑了一笑道:“既是主人逐客,我也只好遵命別過咧。”
便告辭步下樓,卻不料才到.樓梯正面,中鳳又叫道:“你且請慢走,我有話說。”
羹堯忙一掉頭悄聲笑道:“師妹還有什麼囑咐,但請明言無妨。”
中鳳走向梯前,也笑道:“你是在生氣,怪我嗎?”
羹堯把頭連搖,又笑著低聲道:“本來是我不好,焉有生氣見怪之理。”
中鳳紅著臉,半晌又笑道:“那麼,明日不妨再來小坐,容我再行賠話如何?”
羹堯把頭一點,又低聲笑道:“來是必來,要師妹賠話卻萬不敢當咧。”
說罷又向樓下走去,中鳳一直送到院落外面,目送羹堯走過花徑,正待回去,猛聽姨娘香紅笑得格格的走來道:“姑娘,您這兩天很難得一見,怎麼一清早就站在這院落外面,別又是在練功夫嗎?我勸您將就點也就得咧,早晚您就是一位掌印夫人,難道還要拿刀動杖跳房子嗎?”
中鳳不由把臉臊得通紅道:“姨娘,您可別招我罵您,這也是該您一個當長輩的說的嗎?”
接著,又道:“我是因為坐得太久了,所以出來活動活動,您胡說什麼?您說我一清早就站在這兒,你不也是一清早就出來嗎?”
香紅又笑道:“哎呀,姑娘,我算什麼長輩,您只要少揍我兩下便行咧,不過,我這一趟卻是奉老山主之命而來的,這叫作奉上差遣,身不由己,您可別見怪,咱們到您那樓上去再說好不好?”
中鳳道:“這可是你說的,我如真要不拿你當姨娘看待,又不知在背後說我什麼呢?”
說著又笑道:“姨娘,這就請上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