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〇
羹堯搖頭道:“這卻不必,這宅子附近誰不認得我?只換上一身衣服也遮掩不住,還是本來面目的好。如果一改裝,倒反不是對老前輩之道,轉有些作偽了。”
周再興笑道:“那也好,不過就是外人看了有點刺目而已。”
羹堯一看自己只穿了一件鐵灰湖縐長衫,元色實地紗馬褂,頭上一頂瓜皮小帽,足下一雙緞靴,並無十分顯眼之處,便不再說什麼,竟自從書房向宅外而來,出了衚衕一看,卻不見有什麼館子,正在張望著,忽聽一個蒼老的聲音道:“老弟別張望咧,我在這兒,請進來吧。”
羹堯掉頭一看,哪裡是什麼館子,卻是一間一個小小門面的教門飯鋪,門口貼著一張紅紙招牌,寫著羊肉館三個大字,上面又平寫清真兩個小字,還畫著一個葫蘆,只因日久被煙薰雨打已成了灰白色,所以不易看得清楚,再看時灶在門口,櫃在對面,中間只容一人出入,那沙老回回,正站在門外向裡讓著,那裡面也只通長一間,倒放了七八張小白木桌子,座上客全是袒胸露臂的苦朋友,差不多已經坐了個八成,一見羹堯走進來,大家都用驚奇的眼光看著,沙老回回一面向內讓,一面笑道:“這裡離開府上雖然不遠,大概還是第一回來吧,你如不慣,咱們再換上一家如何?”
羹堯看了他一眼也笑道:“我向來倒無世俗之見,既是老前輩約定,哪裡全是一樣,又何必換得?您真當我公子哥兒看待嗎?”
沙老回回大笑道:“老弟果然是名不虛傳,也真夠得上和我這禿頂神鷹做一個朋友,否則我便不敢高攀呢!”
說著一指東側牆角一張空桌子道:“既到這兒來,便用不著什麼禮數,你請坐,別看這裡地方小,來的又全是下等人,羊肉和菜可做得不錯,酒也很好,只可惜過了時咧,要不然來個涮鍋子,那可真夠過癮的。”
羹堯一看他,仍光著禿頂,隻身上卻換上了一件藍布大褂,下面高統白布襪子,青布鞋,除那頷下一部亂草也似的銀髯依舊而外,似乎已經略加修飾。
忙道:“飲食之道,本來就是充飢適口而已。老前輩既說可口,當然不錯,這地方我還真是第一次來咧。”
沙老回回一面笑著,一面向夥計附耳數語,又要了兩壺酒,大笑道:“今天我是主人,你卻不許客套,咱們是一人一壺,喝完再來,誰也不許讓誰。”
說罷,自己提壺向自己杯中斟滿,滿飲一杯道:“老弟,你試嘗一嘗,便知道我的話沒錯了。”
羹堯也自斟了一杯,一嘗那酒,果然芳冽異常,不由讚道:“好酒,老前輩果然鑑賞得不錯。”
沙老回回哈哈大笑道:“老弟出身世宦之家,如論穿著住所,我決不敢說什麼,若以吃喝二字來說,那這禿老頭自信還有個小小考究,酒你已嘗過,少時再嘗嘗他這裡的爆羊肉便更要說聲不錯了。包子有肉不在席上,好東西不一定在那大館子,你知道嗎?”
羹堯也大笑道:“所以人才不一定在廟堂之上,大英雄真豪傑也不一定全能顯達,甚至他自己也不求顯達,那些說真方賣假藥,仗著胡吹亂謅得宜的朋友便難說咧。”
沙老回回猛然放下酒杯,把手掌一拍道:“照哇,老弟,你這句話真搔著我的癢處咧,算得我禿頂神鷹的好朋友。”
接著自己又斟滿一大杯酒直灌下去,笑得那一部銀色虯髯戟張道:“小哥兒,我是一個老粗,你說的話我全不懂,但意思還明白,憑你這兩句話,就足夠我吃上了一罈子,這個年頭兒,我瞧得多了,慢說你這點點年紀,便足色的老江湖,驚天動地的大寨主,又有幾個能說出這種話來?我以為太陽庵的老哥兒們就算夠朋友了,想不到你這老弟更痛快,我這一把年紀,總算沒白活咧!”
羹堯見他口不擇言,不由大吃一驚,但又不便阻攔,只有舉杯呷了一口酒笑道:“世道本來就是這樣,我也不過實話實說而已,老前輩怎就這等謬許起來?”
說著,連忙把話岔開道:“您那掌法端的神妙已極,便內家功夫也到了爐火純青地步,但不知曾傳有徒弟嗎?”
沙老回回慨然道:“我那點小功夫不算什麼了不起,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比我強的還多,不用說別人,只你那師父就比我要高多了,不過我那路掌法,卻一招一式全是苦練出來的,我不敢說天下無敵,此刻除極有限幾位而外,卻很少有人能懂得訣竅,你要問我傳徒沒有,單只青海那老窩子裡少說一點也有百十來個,可是誰也不是材料,這可不是我藏私不傳,實在他們自己不爭氣,那可沒有辦法。”
接著又擎杯大笑道:“不但我這個人一死算完,便這一路掌法,也恐怕要盡我這一身便失傳咧!”
羹堯道:“那也不見得,本來一項絕技決非人人能練,否則也不算是絕技了,您這北京城裡不也有徒弟嗎?能讓我見見?”
沙老回回不禁雙眉微皺道:“那更難說了,倒是我在陝甘一帶,卻有兩個記名徒弟,那還勉強可以一提,他們有時也常來,改天我再給老弟引見。”
說著夥計已送上一大盤爆羊肉上來,沙老回回一見不由大笑道:“萊來咧,你再試試口味如何?”
羹堯心方暗想,憑這樣一個小館子,爆羊肉又是一個極尋常的菜,便好也有限,誰知一嘗之下,竟異常腴美,便出名廚之手,也不過如此,不由大詫道:“這菜真妙,卻真不知這樣小館子中,卻有這等手藝,今天如非託老前輩之福,真還失之交臂咧!”
說著讚不絕口,沙老回回見狀,不由捋著項下虯髯大笑道:“老弟,我沒銳錯吧,要說真夠格的,這位掌杓還算是我的記名徒弟又略沾親戚咧,老實說,除非是我來,這酒、這菜卻全不易吃到,稍微停一會兒,還有一樣生炒美人肝,那便更妙咧。”
說罷,也不相讓,自斟自飲,據案大嚼不已,羹堯知道由這等主人做東道絕對客氣不得,便也暢飲痛啖。
一面笑道:“這位司務既是老前輩高徒,功夫和掌法料也極好,能一見嗎?”
沙老回回猛一停箸道:“要論功夫掌法,他倒也去得,真比我那自己教出來的徒弟要高明得多了,不過此刻你要見他,卻實有不便,老實說,人家今天能親自下一趟廚房,已經是我這禿老頭的天大面子咧,你想他隨便出來見人,哪裡能辦得到?你不見別桌的菜全是從前面來,我們這酒菜卻是從店後送來的嗎?”
羹堯心方暗想;“大不了是一個記名徒弟,怎便不能隨便見人,這不又奇怪嗎?”就在這個時候,羹堯原本面北而坐,正對著店後的一重板壁,正好西側有一個小門,正是通著店後,出入之所,只用一條青布門簾隔著,忽見門簾略微掀起,一雙春筍也似的玉手,捧著一盤生炒鴨肝,透出簾外,卻不見人出來,只隱約半面一閃,彷彿是一個少女,立有夥計接了過來,放在桌上,不禁心中微動.便想到做菜的一定是個女子,所以不便相見,方才深悔不該多此一問,沙老回回已經笑逐顏開,指著那碗熱騰騰的生炒美人肝道:“這才是我那記名徒弟的絕活,你再試嘗一下便知道咧。”
羹堯舉箸一嘗,果又鮮嫩異常,而絕無油膩腥羶之弊,不由又極口誇好。沙老回回笑道:“是經我品題過的東西決沒有錯兒,不過今天只有這兩樣,再要卻沒有了,一來好菜第一個祕訣就是要少,如果盡吃一飽,那便是皇上御廚裡做出來的東西也沒有意思咧,二來人家做上兩樣已是十足面子,再多便不是馬上可以辦到的,你如真覺不錯,咱們下次再來。”
說著,要了一盤饅頭,就著剩菜殘酒,一口氣嚼吃了七八個。大笑道:“痛快,痛快。”
羹堯也賠了三四個饅頭,把一壺酒飲乾,這時座客漸漸吃完散去,鋪中只剩下他二人,夥計又送上茶來,沙老回回一抹項下銀色虯髯道:“老弟,今日是你我訂交之始,本該是約在天興居,一則路比較要遠一點,二來是為我那記名徒弟正好住在這裡,所以才將就些,過一天我自會到府上去,你如有事要尋我,只向這夥計一說,我是得信即來,現在我正還有事要和此間主人稍談,你要有事,便請回府治公如何?”
羹堯一聽,不由暗想,這裡的主人,也許又是一位奇人亦未可知,但人家是個女人,卻不好問得,便立刻起身告辭,又堅邀沙老回回到自己家中去,老回回卻把頭連搖道:“今天沒空,只一有暇,我是不用請的。”
羹堯出了那羊肉店回到宅中,周再興悄聲問道:“那沙老前輩說什麼沒有?我還忘記告訴您,此老為人極其古怪,什麼事全可以說,只要他看中你是位朋友,沒有不到之處,你便數說幾句也無妨,但卻問不得他的身世,只一追問,那便立刻翻臉,說不定從此斷絕交談,您曾循俗例寒暄請教嗎?”
羹堯搖頭悄聲道:“我因這位老前輩過於脫略,他連太陽庵三字全說出來,所以什麼也不敢問,只埋頭飲啖而已。”
周再興道:“能這樣就好,此點卻須切實記牢呢。”
羹堯點頭,又將羊肉館所見說了,笑問道:“你知道那館子主人是誰嗎?既能和他是朋友,也許又是一位奇人咧。”
周再興道:“這卻不知,不過此老眼皮最雜,在這北京城裡,認得的人極多,人只知道他是一個種菜賣瓜果的老回回,卻極少有人知道他身負絕技的,他認識的人,也未必便全是奇人異士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