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一
泰官大笑道:“老朋友,你怎麼認不得我了?我們不是老主顧嗎?”
那老頭兒,一揉眼睛,又就月光下一看笑道:“阿哥請恕眼拙,平日來往的人又多,老漢實在記不起來咧!”
鬆筠笑道:“解兄怎麼有眼不識泰山,這位便是當世大俠之一,江南白泰官,他每到西山燒香,必來寶店小飲,怎麼到現在還不認識咧?”
那老頭兒不禁又大笑道:“我道是誰,卻有這等氣概,原來卻是名震江湖的白大俠,既如此說,且請進來,容我生火做菜同飲便了。”
白泰官連忙把手一拱道:“小子浪得虛名,何足掛齒,老前輩太過獎了。”
那老頭兒看了鬆筠一眼道:“你大概又把那陳芝麻爛穀子的廢話在白大俠面前搬弄出來,好漢不提當年勇,如今連朝代全換了,你這是何苦咧!”
鬆筠大笑道:“全是自己人,說說又有何妨?你放心,那韃虜雖然大肆訪查山林隱逸,一時還找不到你三個身上。”
接著又笑道:“你且不必張羅,我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既已打烊,生火大可不必,只須把那自釀的鬱金香給我們三五十斤便足感盛情,另外白兄騎來的是一匹龍駒寶馬,相煩代為照料一兩天,可以嗎?”
那老頭兒又一看那馬,不禁喝了一聲採道:“好牲口,是白大俠的嗎?可惜天下澄平已久,又在江南,卻顯不出它的好處來咧。”
泰官笑道:“我哪裡會有這等好馬,他是一個敝友從北方騎來的,只是烈性又戀主異常,如準暫留尊處,還請老前輩多多照應才好。”
正說著,忽聽店中又有人笑道:“既是當世大俠,自有名馬,且待老身再來看看,比我當年那匹小墨龍如何?”
接著便從店內裡走出一個鶴髮雞皮異樣精神的老婆婆來,先在月光下向泰官看了一眼,又看著那馬,微噫一聲,隨即又笑道:“久仰白大俠當世人傑,既到小店且請小坐稍談再去,至於這匹馬,不用說我這兩位老夥計,便老身也招呼得下來。”
說著,掉頭向內面叫道:“喂!老魏,有客人來咧,你還不趕快把燈點上。”
那矮老頭兒方笑道:“這傢伙也許已經到大槐國看招親去咧,還是等我來吧。”
說猶未完,忽見店中燈光一亮,一個人大笑道:“老解,今天活該你做人,沒有喝酒,要不然,還不是早睡了,我老人家卻不是渴睡漢咧。”
說著,只見店中已經點上半支殘燭,又走出一個只穿一件細竹編就的汗衫和一條短褲的老者出來,大笑道:“黃道爺固然是熟人,便白大俠我也暗中相識已非一日,只不過因為我這老酒保不便高攀而已,卻想不到今晚竟揭穿咧。”
說罷一面掌著那支殘燭迎了出來,那老婆婆連忙肅客入內,泰官將馬在店外繫好,走進店房,納頭便拜道:“在下浪跡江湖,每年總要到西山去住上一兩個月,這裡是出入必經之所,卻不知有三位老前輩隱居在此地,今夜如非鬆筠先生見告,真還失之交臂,一向唐突,還請原宥。”
那老婆婆呵呵大笑道:“長江後浪追前浪,一輩新人換舊人,我們三個過時人物算得什麼,怎敢勞大俠行此大禮。”
說著一面還禮不迭,一面笑道:“是鬆筠先生已經說過,那大家便全無庸客套咧,老身便是當年的謝曼華,自從嘉定一敗,便隱姓埋名住在這裡,算是已經六十年咧。”
又指著那矮老頭兒道:“這位便是解壯飛解總兵,可惜他那總兵告身,已在老身店中押酒吃掉,如今已老也不飛咧。”
解壯飛也大笑道:“五娘怎麼老記得這件事,須知當年我雖好酒無賴,不是你這標緻酒家娘,也還不至那等沉醉咧。”
曼華笑道:“啐,你真該死,又要招我罵咧,你忘了當年那一頓好揍嗎?”
說著又指著那掌燭老人道:“這位便是神刀魏八爺,如今也英雄老去咧!”
泰官就燭光之下將三人一看,只見那謝曼華白髮盈顛,滿臉皺紋,更兼齒牙零落,除兩隻老眼,仍舊精光四射而外,看去已在八十以上,那魏思明,瘦骨嶙峋,頭上只剩不多幾莖黃髮,一雙壽眉卻長垂眼際,更顯得老些,只解壯飛雖然虯髯似雪,卻豪氣仍在,不由暗想道:“聞得謝曼華出身繩妓,卻身負絕藝,容華蓋代,一時遊戲風塵,不知顛倒了多少王孫公子,那阮大鋮為了她,威脅利誘,無所不至,竟始終未能如願,反幾乎喪在她的劍下,卻想不到如今已成了這樣一個老婆婆,便魏思明也是一個五陵俠少,素有璧人之目,自在金陵市上狙擊韃酋多繹之後,更是名震大江南北,只如今也英雄老去,豈不可嘆?一面連忙又笑道:“我真想不到,一夕之間得識三位老前輩,今後還望許我求教才好。”
魏思明大笑道:“方才已經說過,大家全不必客氣,白大俠怎麼又說出這話來?只要不嫌簡褻,不討厭我們這三個老掉牙的過時人物,不妨就此便訂一個忘年之交如何?”
謝曼華也笑道:“反正西山近在咫尺,白大俠又每年必來,如願過從,我們正求之不得,只對外人不再談以往之事,自當竭誠款待。”
接著掉頭又向解壯飛道:“喂!老夥計,勞駕先去把火生上,今夜便留黃道爺和白大俠做個結識筵如何?”
解壯飛來及開言,鬆筠忙道:“五娘,我適才已經說過,我們還有要事在身,決不能多延,忙不在一天,有酒不妨明天再吃,今夜卻不便叨擾咧。”
說著又笑道:“只勞三位清神,快把酒拿出來再費心把這匹馬一上料就得咧。”
謝曼華略一沉吟又笑道:“酒是現成,這馬我也自會料理,但你們為何這等忙法,能否見告麼?”
鬆筠道:“其實也沒有什麼,不過我因已與太陽庵老師父還有好多長老約在湖邊舟中相待,此來便專為向你索酒,一遲未免令人掃興,這位白大俠卻因有要事從京口藉此寶馬趕來要見老師父和顧肯堂先生,所以耽擱不得咧。”
謝曼華看了白泰官一眼道:“既如此說,那我也不再屈留,不過事完之後,還望來此少駐半日,我還與白大俠有話說咧。”
泰官道:“那是當得前來拜望,老前輩如有吩咐,也無不遵命。”
謝曼華笑了一笑,一轉身走向店房屏後,不一會,便提了一大罈酒來,又笑道:“這罈酒差不多有三十年咧,當初釀就埋下去,原來是八十斤,現在五十來斤還是有的,你兩位便請帶去如何?”
鬆筠連忙稱謝,一手提壇一手拄杖向泰官道:“酒已索得,馬也寄好,我們也該走咧。”
說罷兩人一同告辭,出了店門,那馬忽又長嘶一聲,泰官回首一撫馬背笑道:“我因受你主人之託,必須過湖有事,你卻不便回去,所以只有又將你託了朋友,好好在此,我遲則明晚必來,便好回去了。”
說罷方和鬆筠一同又向湖邊走去,才過那片老柳樹不遠,果見水濱泊著一條大船,船頭上一個童子,正就風爐燒著茶,艙門外站著一個身穿羅漢衫的老者,一個清癯瘦削的老和尚,一見二人走來,一齊笑道:“鬆筠老弟,怎麼一去好久,到這個時候才回來,大家全等得急了,這無邊風月已被你辜負不少,到底應如何處罰才是?”
鬆筠大笑道:“肯堂先生你先別怪人,現在正有人要找你咧,如非是我,那便真要失之交臂了。”
那老者笑道:“我不相信,這個時候,哪會有人找我?你別耽誤了,快上船吧!”
泰官忙道:“肯堂先生,你別不相信,要找你的便是我,如非巧遇鬆筠先生,也許便趕到西山去咧。”
原來那站在船頭上的,正是顧肯堂和孤峰上人,肯堂一聽忙道:“來的是白老弟嗎?你不是說要到京口一帶去有事,順便看看了因大師,為什麼夤夜趕來找我,是真有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