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
二一二

泰官笑道:“說來話長,你只看我夤夜趕來,便可想見定有要事了。”

說著,直衝湖堤而下,趕向船上,先向二人施禮,然後向顧肯堂悄聲道:“我本在京口巧遇不昧上人,一同渡江拜中閣部衣冠冢,卻想不到回到瓜洲渡口,忽然遇上高足年羹堯遣那小鷂子馬天雄來尋先生和老師父,本擬同來卻又不料那馬天雄在焦山腳下又被少林逐徒李元豹用喂毒偃月鏢打傷,因事緊急,所以由我借了高足那匹寶馬趕來,既然老師父也在此間,還望大家商量一個辦法才好。”

肯堂笑道:“這就奇了,那年羹堯寫信給我還有一說,他怎麼竟冒昧的寫信給老師父起來?這不透著太荒唐?到底為了什麼事,你知道嗎?”

泰官不禁紅了臉啞然失笑道:“高足並不荒唐,實在荒唐的卻是我,只因我把話說漏了,所以你才有這個誤會。”

說著便就船頭上低聲將經過詳細一說,並從懷中掏出那兩封信遞在肯堂手中,顧肯堂大笑道:“我真想不到此子竟能如此不為富貴利祿所溺,真有這等抱負,如能在他手上扭轉乾坤,倒也是一件快事,不過這是一項震古爍今的掀天事業,是否能成功,那只有委之天數了。”

說罷又說道:“更難得的是今日庵中長老倒有一大半在此間,恰好讓大家公決一下,要不然,這等大事便我和老師父也不能獨斷咧!”

孤峰上人忙道:“是你那高足年羹堯打算有什麼舉動嗎?這還是策以萬全才好,如今天下初平,人心厭亂,韃虜雖從各方大做其粉飾太平的文章,卻外弛內張,處處戒備森嚴,萬一事有未蕆那就糟了。”

肯堂笑道:“要說他打算有所舉動,那未免言之過早,如果要孟浪從事,便我也用不著再和大家商量,早已回書誡斥了,他不過只是因為有機可乘,做一個將來舉義的佈置而已,但如能因勢利導,卻真是一個不可失的良機,所以我才如此說,反正此事必須請大家公決,我們且到艙內再為細說便了。”

說罷相攜入艙,白泰官跟在後面一看,只見那船是一個畫舫式,一共前後四艙,門艙稍短,中艙長有丈餘,寬也六七尺,中間擺著一張圓桌,周圍和上炕上,均坐有人,另從左側門有一門可通後艙,那獨臂大師跌坐在炕上,單手捻著一串佛珠,桌子的上首,坐著一份龐眉古目的老人,正是少林南宗名宿蒲田林雲龍,下首一份禿頂無須,一臉皺紋乍看便活像一個穿宮老監,正是江寧名諸生而以綿拳馳名的金振聲,還有一位蓬頭垢面,有類乞丐箕踞在右窗下面的,卻是餘杭奇丐舒三喜,最異相的是淮北九里山王彭天柱,生得鐵面銀髯,身高七尺以上,身穿一套哆羅麻短衫褲,手中卻握著一把長可尺許,鐵骨黑油紙大扇子,當窗而坐,那氣象之威猛,簡直是一尊不抹臉的活閻羅,偏他身邊卻站了兩個粉妝玉琢的孩子,年紀都只有六七歲上下,一個男的梳著一條衝天小辮子,一個女的雛發覆額,全穿著白麻褲,人又生得極俊,分外顯出他的高大黑醜來,再仔細一看,那女孩子正是獨臂大師的小徒弟,呂晚村的女兒呂四娘,那男的卻是孤峰上人的徒弟朱旭,泰官暗中一點人數,果然現在江南的長老已經到了大半,連忙上前一一施禮,又將趕來經過詳細說了,接著顧肯堂又將雲中風的信遞在獨臂大師手上,自己也拆開年羹堯的信一看,不禁一皺雙眉道:“這孩子什麼全不錯,這件事卻未免忒嫌荒唐了。”

孤峰上人笑道:“是不是,也許他對那馬天雄沒有把話說全,書中已有立刻就動手舉事之意了,本來嘛,少年人哪裡沉得住氣?既如此,你還須切戒才是。”

肯堂看了獨臂大師一眼,連忙搖頭道:“他對匡復大計倒一點也不孟浪從事,而且也說得非常中肯,目前只打算借韃王允禎這點機緣,在各省全佈置下去,等日後韃虜諸王爭儲,同室操戈,互相殘殺之際,再為相機動手,這本與我們的看法差不多,不過他因韃王以血滴子相托,可以趁此佈置一批人,卻是我們沒有想到的,如果真的他能有此權力,那倒是一個機會,我說他荒唐的卻是另一件私事咧。”

獨臂大師看完中風的信,卻滿面笑容看著肯堂道:“老衲無狀,有一件不情之請,顧老檀樾能見允嗎?”

肯堂不禁愕然道:“老師父有什麼事要和我商量不妨明說,何必如此客氣?是為了小徒無狀,風姑娘已有信來呈明嗎?”

獨臂大師笑道:“老檀樾先不必問這個,老納相求的是貴門生那封信能賜一觀嗎?”

肯堂不由躊躇,獨臂大師又笑道:“老檀樾難道有什麼難言之隱嗎?這就奇怪咧,平日為了這兩個孩子的事,你不也有意撮合嗎?那位周檀樾更是力主其事,以致老衲才寧可把一個可傳衣缽的好徒兒,還之塵俗,成全他二人這段因緣,在華山留下一信給小徒,準其出嫁,如今鳳丫頭的信上雖沒有好意思直陳其事,但已委婉說明貴門人也有信到老檀樾,並有公私均望訓示之語,顯見得他兩個全有這意思,只不敢做主才向你我請示.如何你反遲疑不決起來?”

肯堂苦笑道:“豈但他兩個本人均都有意,那雲霄老賊已經托出韃王允禎把我那門生的父母全說妥了咧。”

孤峰上人在旁不由大笑道:“我道什麼事情荒唐,原來是為了這個,他兩個既然一個願嫁一個願娶,又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連老師父也答應了,你這糟老頭兒又作梗的哪一門?硬教門生不許娶媳婦這不是笑話?你也許因為他兩人在一起已久,未免有涉嫌疑,須知風丫頭是奉命而行,便貴門生既是一個龍驤虎躍的角色,自然難拘小節,這卻算不得桑間濮上之行咧。”

肯堂又搖頭道:“我豈是一個想吃兩廡冷肉的傢伙,不過此事實有末妥之處,幸而他在事前有此一信,不然我對老師父還真不好交代。”

說著,把那封信遞向獨臂大師手上正色道:“老師父一看此子的信便明白了,卻不是我出爾反爾咧。”

獨臂大師接過那信一看,又看著肯堂微笑道:“老檀樾原來為了這一點名份為難,這卻無須顧慮。你這業師雖不知門生已有媳婦,我卻早已託人各方打聽過,久經明白此事,不過這不僅只是為了成全他兩個一雙兩好的姻緣,卻另外還有個千斤重擔要寄託在他兩個身上,便不得不從權咧。”

接著又笑道:“知徒莫若師,你那貴門生雖然抱負不凡,又是一個將相之才,但驕矜之氣未除,有時更不免有些婦人之仁,正是成大事者的大忌,我那風丫頭卻極精明果斷,事理頗清,真正遇上大事,更極有分寸絕不含糊,如果把他兩個撮合起來,倒真如周檀樾所言,是高足的一大內助,我們為了將來大事,自不得不教風丫頭吃點虧,而且她還有一層深意是人所不知道的,哪便是因為父兄失德,為同道所不齒,提起來就難過,揹人常對我說,如有替父兄補過的方法,那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辭,你想她素來也是一個自視極高的孩子,無端的怎肯自甘做妾,雖然高足再是一個人傑,如果不是為了匡復大計,她能如此遷就嗎?所以我勸檀樾不必固執,反正吃虧的是我的徒兒,決不說老檀樾教徒不嚴,勒逼師妹做妾便行咧。”

肯堂大笑道:“既然老師父肯如此成全,又是為了匡復大計,我豈有固執之理,不過只是太便宜了此子咧。”

接著又道:“話雖如此,我看還有必須商量之處,決不能只憑他二人的信便代為做主,萬一稍有不慎,便須遭人議論,如依拙見,最好等了馬天雄來,詳細問一下,再由老師父和我寫上一封信去託周路二兄就地查明再為決定,比較妥當,老師父以為如何?”

獨臂大師又笑道:“此事我極放心,倒不消慮得,現在要商量的,一項是那血滴子我們是否派人,第二項是馬天雄已在鎮江露了面,又夾著韃虜離間我們與少林派的事,還有那韃虜現在種種懷柔設施,我們對這個外弛內張的局面如何對付,才是要緊的。”

旁坐的彭天柱哈哈大笑道:“你們兩親家方才所談的是兒女姻事,我們自不便開口,如果照老師父方才說的,那便全是本庵大計了,我們便不得不開口咧。”

接著又一捋海下銀髯搖著鐵扇道:“如今三藩已平,黃梧、施琅兩個老賊又把海疆鄭氏的根基斷送了,韃虜還有什麼顧忌的?他所怕的,不過是我們這些分散在各處的老不死再起來犯難,所以一再的籠絡人心,想盡法子,要把我們這些人安排起來,才好安安穩穩的當他的太平天子,做定了我們的主人,要依我說,什麼也不用管,只給他一個不斷的舉起義旗,各地方鬧得他個不得太平,時間一長,拖也把他拖倒了,那年小子既有這好心,韃王又肯教他在各地佈置勢力,我們正好多派人去,只等羽毛一豐,翅膀一硬,他兄弟鬧不鬧窩裡炮不管,我們便反他娘,好漢怕個馬蜂窩,各地方大夥兒一齊動手,還愁不把那韃子殺個精光?”

孤峰上人笑道:“彭兄說話向來爽快,論理自然應該如此,不過做起來,卻沒有那麼容易,一則目前人心擔於安樂,一般讀書人早已被科舉籠罩了,便是我輩也老成日漸凋謝,意氣日就頹唐,要打算起義談何容易,二則這年羹堯,雖然有此抱負,又深明大義,但他出身漢軍旗,聞得近來又與韃王結了姻親,是否能始終不渝也著實可慮,即使他從小就受肯堂先生薰陶,頗知夷夏之分,那韃王既有奪儲之意,定非弱者,是否對他能深信不疑。授以全權也必須先弄清,然後才能決定是否派人,豈可盂浪從事?”

接著又道:“倒是那江南織造曹寅,既訪了因師兄於前,又復替李元豹斡旋於後,這其間顯有作用,這卻不可忽視,京口諸位,雖然利用馬天雄這點浮光掠影把他罩住,他自必向北京去探詢請示,但望不要弄巧成拙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