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
二一六

正說著,白泰官看著湖面上,忽然笑道:“大家請看,也許他已來咧!”

眾人看時,只見那波平如鏡的湖面,果有兩條水紋,左右分開,直駛而來,便似一條大魚穿波戲水一般,轉眼之間,已到船頭,倏然從那湖中呼的一聲,竄起一人,足下踹著水,露出半截身子,一伸手在臉上抹了一把,高聲道:“來的是太陽庵香船嗎?”

舒三喜從窗中探出頭去,一看正是那藍衫少年,連忙大笑道:“我們正是太陽庵的香船,老師父和各位香客全在船上,你快來吧!”

那人答應一聲,一躍上了船頭,且不進艙,先在船頭叩了三個頭,高聲道:“門下弟子王熙儒有要事,面呈老師父和諸位長老。”

獨臂大師把頭一點道:“你進來吧,方才的事,我們全看見了,那飛天神駝裴老么咧?”

王熙儒道:“現經湘江老漁袁老前輩安置在復明堂候命。”

接著脫下衣衫,略微一擰,復又穿上,走進門艙看著肯堂道:“弟子奉恩師之命,設法接近那魏翰林,並查訪他的來歷,近日方知大概,除將確有可疑之處,已略陳而外,正打算進一步,探聽他住到東山來的用意,誰知從前天起,便見那位裴老前輩不斷在魏宅前後打量,直到今日午後,弟子因約好那魏翰林遊湖,見他腳步和跟神均各有異,便疑那魏翰林也許有事得罪江湖朋友,前來找場,所以暗中拿話一點,約往謝五娘酒店一談,誰知他竟不認帳,只教弟子少管閒事,弟子又隱約告訴他,和那魏翰林另有過節,並且露出指日復明暗令子,他卻佯作不解,但又裝瘋賣傻,暗示彼此一家是友非敵,便自走開,弟子本擬趕赴西山稟明,無如已經約定那魏翰林,實在無法分身,正想過了今夜,再向恩師請示,誰知那位裴老前輩,適才竟動了手,弟子明知這條船打著朱光王佛旗號,並有香陣,一定是庵中香船,但拿不準船上有無外客,所以始終沒敢驚動,只有借那斐老前輩一腳下水,暗中跟去,對他把話說明,並邀往復明堂前茅屋稍坐,候老師父和各位長老示下,又不料老師父和各位長老全在這條船上,反失之交臂,這才又從水中趕來,還望老師父和各位長老作主。”

肯堂捋鬚略一沉吟道:“那冒充翰休的鄧佔魁現在如何?裴老前輩曾對你有話說嗎?”

王熙儒道:“那鄧佔魁現經袁老前輩安置在復明堂耳房,據裴老前輩說,這裡既有老師父和諸位長老主持,自應事事由東,所以他是一切候命而行,並說方才孟浪從事,還請老師傅和各位長老恕罪。”

獨臂大師笑道:“既如此說,那我們便非先到復明堂去走一趟不可了。”

說著,忙命轉舵駛向復明堂,肯堂又為王熙儒向諸長老一一介見,舒三喜看著他笑道:“你方才那一手並不含糊,只是雖然將那鄧佔魁的話逼出來,卻留下馬腳,難免因此受累呢?”

熙儒道:“舒老前輩但請放心,弟子已經熟思過了,那船上的老大便是本門弟子,決不會把話說實了,只那四個歌姬,卻難免把話漏出去,不過如到當官,弟子也自有話說,少時到過復明堂,弟子便去搶先報案,自己先把腳步站穩,就不怕他了,這姓鄧的,雖然奉有韃酋密旨,是否和江南各衙公然聯絡還未可知,除非日後韃酋追得太嚴,或不免追究弟子,否則他外表不過一個致仕知府,府場做事,誰肯多事深究?何況他對裴老前輩說的話,四個歌姬、船夥等人全都聽見,弟子和裴老前輩交手被踢下湖去,是大家目睹的,也未必便能向弟子身上做咧。”

肯堂把頭一點道:“話雖如此,你卻不可大意,須知目前韃虜對我們一步也不肯放鬆,處處全是著著進逼,牽一髮便可動全身,他既派來這樣一個人,焉有出了事便置之不問之理,船上雖然是自己人,那四個歌姬,卻難保不將所見所聞一齊說出,那你便不免涉嫌同謀咧。”

熙儒一面躬身稱是,一面慨然道:“弟子既蒙恩師教誨一場,又蒙汲引在本庵門下,此身早已許國,即使因此牽累,也願以一身當之,禍福早已在所不計了。”

肯堂方說:“話不是這等說法,臨難不苟,固然是我輩應有態度,但是在無害於仁,不悖於道之下,如可避免還宜設法避免才對。”

猛聽那彭天柱把那柄鐵扇向桌上一拍道:“好小子,方才我還當你是個半截頭的好漢,能如此才不愧是顧肯堂的門生,本庵弟子,掉腦袋,丟性命那又算得什麼?既如此說,你放心,只要你因此受累,我老彭便把這顆白頭饒上,也非把你救出來不可。”

王熙儒連忙申謝,但心想:“這位老人家說話好喪氣,你如真把一顆白頭饒上我也完咧!”

接著肯堂又問道:“你打算如何報案,現在盤算定了沒有?這是一上來第一著棋,一切須防失足,卻不必向好處想,先要做最壞的打算才對!”

王熙儒道:“我想湖上盡有在夜間打漁的,少時等去過復明堂,我便設法入水,讓打漁的將我打起來,然後假裝甦醒過來,託他引見裡正,說明遊湖被人尋仇打入湖中經過,再由裡正一同報到城裡去,這樣他便查究起來,我也有話說。”

肯堂又道:“你報案如何說法咧?”

熙儒道:“弟子已經盤算過,準備連在那假翰林門前看見裴老前輩的事都不隱瞞,至於裴老前輩湖上尋仇,喝破鄧佔魁弒主冒名降清之事也直言無隱,只將那廝奉有韃酋密旨查訪我們的事不提,其餘全和盤托出,再說明弟子系因護衛那廝,才致被裴老前輩打落湖中,幸得漁人相救不死,懇求官府緝凶歸案訊辦,這樣—來,他便再不說理,也決無將一個原告,當作凶手羽黨之事,而且弟子在吳門也是一個世家子弟,本人又是一個生員,平日人緣並不太差,或許可以無礙。便向極壞處說,即使那四個歌姬咬定我曾攔他逃入後艙,但他一經說出奉有密旨在身,我便捨命護救,也決落不了不是,實不滿恩師說,弟子之所以借裴老前輩那一腳,落在湖中,便是替自己留下一著說話的餘地咧。”

獨臂大師不由笑道:“這孩子倒想得真面面俱到,也真虧你咧,現在已在水中泡了這麼久,還不快將濕衣脫下,向船上夥計借一套換過,夜深了,天氣雖熱,那濕氣也受不得咧。”

王熙儒笑道:“謝謝老師父,不過弟子到過復明堂還要下水去,卻不須再換咧。”

肯堂一看月色忙道:“時候不早咧,你既要搶一個原告,遇救的時間卻不能過久,還是趕快去吧,那復明堂無須你再去了。”

熙儒答應一聲,又向各人告辭,走出門艙,一下便竄入水中,這一次卻聲息毫無,只湖面略微晃了一下而已,眾人俱各稱讚不已,少時那船,行近一個小峰,忽見兩條漁船,一面下著網一齊高聲道:”來船是香客嗎?為什麼夜間趕路,這等忙法。”

船頭夥計連忙答道:“因為客人們全要在朱光王佛面前燒炷頭香,所以不得趕早些!”

接著又道:“老師父和各位老施主全在船上,非從此經過不行,請你把網收一收行嗎?”

那靠近的一條漁船,忽然走出一個精壯漢子,提著一把雪亮的五股漁叉大喝道:“你們不看見那船桅上打著朱光王佛燈籠,船頭上擺著平升三級的香陣嗎。既然老師父法駕來此,還不快些開網。”

一聲喝罷,那網向下一沉,兩船分開,中間讓出一條水來,獨臂大師那船,直向小峰搖去,不一會到了峰下,只見沿岸一帶垂楊環繞,當中用磚石砌成一個水碼頭,靠著碼頭,二面全是漁船,那小峰並不太高,月光下看去也只有幾處竹籬茅舍,眾人將船在碼頭泊定,才一下船,那緊靠著碼頭的漁船上,又一邊走出一個精壯漁夫來,各抱魚叉,唱諾笑道:“我們知道那王相公一去必有人來,卻想不到是老師父法駕親自趕來。”獨臂大師含笑向兩人各道辛苦,便向峰上走去,一會兒在峰腰一家倚山而築的茅屋前面停了下來,黃鬆筠走向那竹籬外面白板扉上敲了三下,又敲了一下,那門呀一聲開了,一個老漁人迎了出來,一見獨臂大師和諸人,也只笑著唱了一個諾,便迎了進去,裡面卻是三間茅屋,雜陳著網罟漁具、燈灶等物,並無異樣,到了屋內,那老漁人方大笑道:“方才那小王相公,忽然引了一老一少兩個人抬著一個豬玀到這裡來,原說只在這外面稍坐,等稟明老師父再說,我還怪他不應擅自引進生人,誰知查問之下,竟是當年有名的飛天神駝裴老么師徒,那豬玀又是東山新近搬來的什麼魏翰林,是我怕在外面不妥,所以趕到復明堂去,如今全在內面,並且告訴小王相公,諸夫今夜遊湖全在船上,老師父和諸長老來此一定是為了此事了。”

獨臂大師笑道:“今晚是孤蜂上人做主人,邀了大家遊湖,卻想不到先是白檀樾有要事趕來,才到湖上,又遇上此事,逼得大家不得不來料理一下,以致遊興全賒,由此便可想見一飲一啄莫非前定了。”

那老漁人不由一怔,向白泰官道:“你又有什麼大事從鎮江趕來?是我那魚大哥出了亂子嗎?”

白泰官一看那老漁人也是太陽庵長老之一,湘江老漁袁祟義,忙笑道:“這—季是老前輩值堂嗎?又多辛苦咧。”

袁祟義大笑道:“我是禿子當和尚,將就材料,住在庵裡固然閒得難過,便附近下院也不如這裡好,而且我又本來是個老漁戶,住到這裡來更合適,所以才商請老師父調來這裡奉伺香火,說不上什麼季不季的,也許要終老於斯咧。”

接著又道:“你別先問這些沒要緊的事,你從鎮江趕來,到底是為了什麼咧?”

白泰官道:“說來話長,停一會到了內面再行奉告如何?”

袁祟義把頭一點,走向屋後壁牆上,將一幅姜太公釣魚圖捲了起來,裡面卻是一個神龕,供著金龍四大王牌位,還有一付小小五供,燭淚狼藉,殘香猶存,再提起神龕左側一根小釘,將那神龕向右側一推,便露出了一個二尺來高一尺來寬的石洞,眾人魚貫著,傴僂鑽了進去,那石洞裡面卻有石級,可以拾級而上,升高丈餘,那石級向左側一轉,又上去丈餘,便見一條從山石中鑿成的石頭甬道,蜿蜒曲折而前,自入洞 以來,除每一轉折處,必有一鐵燈檠照路而外,絕不見半點天光,等走進去數十丈,忽見一座三丈來寬,一丈來深的大石堂,入眼是八根蟠龍朱漆抱柱,中間高懸著一塊朱地金字橫匾,大書著復明堂三個大字,正中靠著後壁朱漆神龕之中,供著思宗烈皇帝御容而外,長明燈下襬著一張方桌,兩邊各排列著七八張交椅,這時那裴老么正坐在下首最末一張椅子上,那白衣少年侍立在一旁,一見獨臂大師率了眾人進來,立刻站了起來,迎著把手一拱拜伏下去道:“罪民裴虔雖然聞得長公主現在江南創立太陽教,志在光復大明天下,卻不知道這太湖一帶盡屬轄境,更不知法駕便在鄰船,以致未能請示,冒昧便向人尋仇動手,一切尚請海涵恕罪。”

獨臂大師連忙扶著笑道:“裴老英雄高義孤忠,世所罕有,老衲及此間諸人均欽仰已久,怎敢當此大禮,至於方才之事,太湖雖為老衲及諸志士圖謀匡復之所,卻與一般山寨略有不同,亦未能盡依江湖規定,何況老英雄本不知此間底細,十年薪膽,一旦狹路忽逢大仇,焉有不報之埋。”

說著又道:“此事少停再說,老衲此來實為率眾相迎,略盡此間地主之誼,卻非專為此事咧。”

接著彭天柱一把扯著大笑道:“老駝子還認得九里山王嗎?數十年不見,你不但人已變成一個老梆子,便說話也學得文縐縐的,遠不是當年的豪氣咧。”

那裴老么定晴一看,也大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你這傢伙,數十年不見,你倒還是一個哇呀呀的角色,一點也沒有改,但自從高鷂子一死,便不見有人提起你來,這一段光陰你卻在哪裡混過來?”

彭天柱又哈哈大笑道:“你問這個,那話可太長了,這幾十年來,從淮北到華陰,我成了一個老客,一會兒開墾,一會兒佔山,反正沒有閒著,如今才到這湖上來,不久又該回去咧,你有空到我那圩子裡去住上幾年如何?”

舒三喜也上前笑道:“老駝,你還認得當年一劍縱橫,今日江湖行乞的老友嗎?”

飛天神駝裴老么不禁一怔,仔細看了半晌,卻記不起是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