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三
說罷,搶起桌上眼鏡扇子手巾,立刻站了起來,向周再興道:“管家,勞駕,給俺預備一大盆水,有涼茶再來上一大壺,停一會,您便讓俺給您請上兩個安全使得,那開水卻免勞照顧咧!”
說著,更不等羹堯讓便邁開大步,笑著直向裡闖去,慌得羹堯反而跟在後面趕著,周再興不由好笑,只得也跟著,一同走向花廳旁邊,那間書房內,程子云才一進了花廳,便不等進房,便先將眼鏡扇子手巾,向周再興手裡一塞,呼的一聲,又將外面一件紗馬褂脫將下來,走著,又將那件紡綢長衫也脫了,一古腦兒,團在一處,一進書房便向椅子一拋,大笑道:“痛快,痛快。”
接著向靠窗另外一張椅子上一坐,又將外面一件短衫也脫了,連靴襪一齊脫下,扔在一旁,長長出了一口氣道:“說什麼此樂雖南面王不易也,俺這一霎兒,簡直是羽化登仙咧。”
羹堯不禁皺緊雙眉,也將長衣脫了道:“程兄,小弟已經如命,有話也該說咧。”
程子云一面翹起一足,伸手在腳丫裡搔著,一面笑道:“您且少安毋躁,俺只稍微痛快一會這就說咧,此刻並不是俺不說,委實俺這兩個老夥計不稍微安排一下,它也不肯答應咧。”
羹堯見他雙手捧腳而搔,鬧得臭氣四溢,不由退避不迭,程子云卻口裡,哼哼唧唧自得其樂,百忙中,還向鼻上嗅了幾下,大有旁若無人之概,那周再興不由也皺了皺眉毛,將他那手巾扇子眼鏡送上,接著出去一會兒捧了一個大水盆子進來,看著程子云笑道:“程師爺,小人知道您就喜歡一個痛快,那手巾面盆全用不著,所以把那養金魚的盆兒拿來,您要洗臉抹身全使得,便要洗上一次腳也行,快請用吧。”
程子云一看,那水盆果然有一個小金魚缸那麼大,滿滿儲了一缸水,還有一條雪白高麗布手巾,不由看了再興一眼哈哈大笑:“管家,您真可以,俺這便遵命上下抹個痛快咧。”
說罷,先將一條辮子盤了起來,然後蹲下身去,撈起那條手巾在瞼上洗了幾把,一下絞乾,在身上胡亂抹了一陣,最後又箕踞坐在椅子上,把一雙尊足伸入缸中,洗了一會,用手巾抹乾,又大笑道:“這會子,俺全停當了,只等那涼茶一來,便可以談正經的咧。”
說著周再興已經提了一把大銅壺,挾著一個大海碗來,將碗放在他身邊茶几上,一下便倒了一大海碗,羹堯一看那茶,黑黑的,濃濃的,簡直和府中常飲的茶大不相同,正待要問,再興連忙一使眼色,一面笑道:“程師爺,您要涼茶,又要喝個痛快,所以我只好把茶放在壺裡燒開,再吊到井裡去涼了一會,也許味還要澀一點,您可別見怪。”
程子云抄起海碗,先試了一下,大笑道:“好,好,只要不燙舌頭,俺就足感盛情咧。”
接著捧起那碗,真似老牛飲水一般,一下喝個乾淨,這才一摸項下虯髯道:“尊管真是可人兒,有這一盆水,一碗茶,我們便不妨多談一會,要不然,那樣衣冠楚楚的向大廳上一坐,俺就有話也說不出來咧。”
接著又笑道:“俺之所以來尋您,便是為了王爺兼營了那神機營,本來那裡面全是皇親國戚當差,算是本朝的御林軍,可是天下澄平一久,規模全失,王爺一接任就打算切實整頓一下,不過人才難得,別的不說,便那雜技火器兩營,連個像樣的教習全沒有,王爺因為這個急得不得了,竟打算讓俺去兼上一個總教習,您請想,俺便再不行些不能自比伊呂管樂。至少也是羊叔子謝東山一流人物,怎能跑去兼上這一份差事咧,所以才打算來和您商量商量。”
羹堯本來憋著一肚皮不快,只不好發作得,聞言不由怫然道:“原來程兄鬧了半天,卻打算薦我去當這個總教習,那對不起,只好方命咧。”
程子云一面取過那大扇子搖著,一面笑道:“雙峰,你錯到家咧,這個什麼鳥教習,俺程子云尚且不屑,焉有褻瀆足下之理,何況聖人云,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俺便不才,還不至這樣冒昧荒唐,我今天趕來,是為了您這門下江湖人物最多,打算勞駕代為物色一二,您怎麼疑惑到自己身上去?真那麼一來,俺不成了妄人嗎?”
羹堯聽罷顏色稍霽道:“如此說來,還有個商量,不過此事那位胡兄最為熟悉,您為什麼不去找他倒來尋我咧。”
程子云搖著扇子,又一摸項下虯髯道:“您為什麼一件事看得這等容易,那位鐵筆書生雖然和俺已經交成極好朋友,王爺也看得他不錯,可是這神機營的雜技總教習卻非同小可,如若弄個不相干的人進去,那還了得?不但王爺信不過他,便俺程子云也不得不斟酌,如若是您薦的人,那話就好說多了。”
羹堯略一沉吟道:“程兄便專為此事而來嗎?小弟遵命就是咧,容假時日,我想也許可以報命,但卻急不得咧。”
程子云猛又一吐舌頭道:“您說得怎麼這等自在,王爺現在就立等要人咧,要不然俺這東魯狂生,江湖知名之士,多少也認得幾個,何至要勞您大駕薦賢咧?”
羹堯不由笑道:“您要立刻要人,那我可沒有方法,您也請想上一想,王爺既然力謀整頓,我能隨便抓上一個湊數嗎?”
程子云又笑道:“那也不是立刻的事,我想憑您年二爺要找這樣一個人,有個三五天也許行咧。”
羹堯搖頭道:“那可不一定,要人那有的是,要人才可就不很容易,不過既是王爺的意思,您又來這麼一趟,我總有以報命就是咧。”
接著一看外面天色道:“程兄還有事嗎?小弟委實有事在身,卻不便多陪咧。”
程子云還捨不得走,正說:“俺委實太累咧,公事雖已交代清楚,容再小坐須臾如何?”
那周再興又從外面嚷進來道:“回二爺的話,適才雍王府又打發人催請,據來人說,姑奶奶是奉了老皇妃之命,立等二爺去有話吩咐,卻遲不得呢!”
程子云無奈這才匆匆穿上靴襪,站了起來道:“既是老皇妃之命,卻真延遲不得咧,俺先走咧,您答應的事可也遲不得。”
接著又附耳道:“王爺這次整頓神機營是極有用意的,如果真能做出一點好規模來,將來國家一旦有事,便可帥席專徵,這未來的一切全不用說咧。”
一面又哈哈大笑道:“俺本來已經想拿定主張,在這裡吃了晚酒再走,卻想不到找你的竟是老皇妃,那隻能容諸異日咧。”
說罷,拿起衣服抖了一下,一件一件穿好,又戴上眼鏡,拿了扇子手巾告辭要走,羹堯也慌忙將衣服穿好道:“小弟也須立刻就走,您且稍等,我們同行便了。”
說著兩人一同出了年宅,程子云一再叮嚀不可誤事,方才上馬而去,羹堯卻因那匹寶馬被天雄騎走,夏天又熱,一向多用騾車代步,也跨上車去,周再興坐在車沿上等程子云去遠方笑道:“二爺您別忙,哪有什麼老皇妃相召,那是奴才因為這塊魔老不走,不一定要糾纏到什麼時候,才這麼說,要不然,他也許真想吃了晚酒才走,那就糟了。”
羹堯見車已行動,忍不住大笑道:“我肚裡早有數咧,你那茶水是從那裡弄來的?這人雖然狂妄,有時也很精細,下次卻不可如此咧。”
再興笑道:“這種妄人,也只有這樣對付他才行,老實說,那個盆子,哪裡是什麼金魚缸,連手巾全是我從魏景耀老婆那裡借來的,人家是幹什麼用的,我可不知道,那茶是哈老回回店裡施茶用的,我怕它不涼,紿倒了半壺,又滲上了半壺井水,他這—回去,也許就鬧上肚子亦未可知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