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過去一片朦朧
她走進陳恪那個班就挑了下眉。
十人託福小班,清一色少男少女,從穿著打扮上就看得出家境富裕。
陳恪剛發完一會兒上課的資料,正被一個女生叫去給她細講上次批改的閱讀。
她走進去,眾人都抬頭看,唯獨他仍側低著頭,不動如山,對卷面的興趣比對她大。
還是課程顧問招呼他:「小陳老師,來試聽課的新同學。」
他才抬頭,眸子沒什麼情緒。
裴枝瞟了眼他脖上掛的工牌,同樣的表情漠然,可還不如證件照上有溫度。
她牽起一邊嘴角,也饒有興味地跟著叫他:「小陳老師。」
又輕又慢,像在回味。
下次在床上,她也會試著這麼叫他。
陳恪只是頷首,裴枝眼神愈隱隱火辣辣的,他越疏冷。
課程顧問還預約了其他家長,也不耽擱:「那就交給你了。」
人一走,裴枝也不問,擦著他的肩膀,徑直坐到了教室最後方的空位上。
前頭的女孩綁一頭小辮,一身復古元素從耳飾搭配到指甲圖樣,在玩Switch。
她同桌的男生懶懶翻著發下來的口語題,逐漸兩眼放空,打了個長長的哈欠:「你吵不吵。」
「我玩我的,要你逼逼?」女孩張口就回,邊打boss,邊轉頭乜著裴枝:「這是助教位置。」
「哦。」裴枝泰然自若地發出一聲輕呵。
人她都坐過,坐他椅子怎麼了。
女孩討了個沒趣,輕輕翻了個白眼,繼續戰鬥了。
倒是那男生徹底對題目失了興致,斜過臉來,語氣挑逗:「認識一下?」
比成人還成人。
平心而論,男孩五官不賴,展示給她的也是恰到好處的痞。
但油膩。日夜顛倒造成的眼袋比身旁女孩的眼綫厚重,過早地迫不及待去散發日天日地的荷爾蒙。
這沒辦法,幾乎是她認識的所有家境殷實玩得開的男孩通病。
她不禁轉頭去看。
那雙深如黑潭的眼底猝然與她目光相撞,一觸即離,又只留給她後腦勺可供瞻賞。
裴枝忍不住揚脣,點開微信,吐字清晰,讓人聽得分明:「我掃你?」
剛加上,外教就滿面親和地邁進教室,熱情的美國佬和裴枝瞭解完情況,又轉頭和陳恪交流了幾句。
裴枝第一次聽到他說英文,口音出乎意料的純正規整。毫不凝澀,流暢悅耳。
她不知道這得益於陳恪在外國語高中就讀時的語言環境。
外教準備上課的功夫,陳恪走過來,修長乾淨的手指點了點前面那女生桌面,女孩抬頭,嬌嗔地睨了他一眼,把遊戲機丟進了包裡。
和剛才那副班裡老人式的傲慢可不太一樣。
裴枝在後面輕輕吸了吸鼻子。
聲音細微。
陳恪眉梢沉下。
他比她先一步轉頭去看,是風,呼呼地捲起了窗簾。
窗外黃葉紛飛,空氣中夾雜著秋天的味道,蕭瑟又陽光。
陳恪頓了頓,眸光未在她身上停留,卻走過去,拂開翻鼓的白色窗簾,關上窗。
前頭的女生敏感地回頭瞪了眼穿著清涼的裴枝。
陳恪轉過身來,坐到她身邊。
他仍舊不言不語。
彷彿他坐過來,只是因為就這麼一張空桌,沒得選。
裴枝手拄著腮,側頭:「你說,我怎麼到哪都能遇見你。你是不是專挑我會出現的地方打工啊?」
陳恪還是專注在做自己的事情。
她低笑:「你到底有幾份工要打啊,昨晚睡好了麼你就?也是——」後面的話她沒有再說,意猶未盡,「你精力無窮。」
陳恪遲半刻終於開口,聲色低沉:「上課禁止說話。」
裴枝抬了下眉:「哦,忘了,小陳老師。」
隻安靜了會兒。
「可是我真的好奇,」裴枝抿了抿微笑的脣角,「你被子幹了嗎?」
他的忍耐似乎到達臨界點,但依然平靜:「你究竟想聽什麼。」
想聽你輾轉反側一夜消沉。
就像聽到了她心裡所想的——
「沒合過眼,你滿意了?」陳恪淡然道。
操。
裴枝一下望進他眼中,眼白上交錯的血絲脈絡幽晰,猶如帶著血氣,襯得眼瞳更漆。
她心一緊,臉上竟然發熱,暗咒,誰說他不懂女人。
還沒從心尖隱約發麻的情緒中走出來,他說道:「我手機給我。」
如一瓢冷水潑頭,裴枝想起她為何而來。
「你什麼手機?」她嘟脣,「找我要幹嘛呀?」
「裴枝,我不傻。」
她如果不是看他手機,如何找得到這裡來。
「是麼,」裴枝輕笑,「可我當你傻啊。」
陳恪握筆的手攥緊了。
但他只是又重複道:「給我。」
「不給。」裴枝笑吟吟的:「你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這麼不放心?」
後半句她只差咬著牙說。
陳恪察覺到,不明所以,但他不再管她:「我要拍照。」
助教需要記錄課堂,拍照片、視頻傳到群裡,和家長溝通。
「那我不來,你就不拍了?」
裴枝借題發揮得更遠:「你既然要用到手機,你……」
都不肯回去找我?
她停住。
拽開包帶,抓著手機重重拍到陳恪手背上。
一個字沒說。
陳恪手背被砸得通紅,他看一眼她,轉過頭去,同樣沒有說話。
須臾,裴枝又忍不住偷偷睇他側臉。
他影沉沉的墨曈被垂下的眼簾輕覆住,發完手機消息,依然緊跟外教進度在書寫記錄內容。
她覺得有點空落,因為陳恪幷沒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
他們幾次,多是兩人獨處。
陳恪的重心如同一個小小的地球儀,被她捏在掌心,順著她的意願撥轉。
而此時,望著他沉靜的面容。
她必須承認,陳恪認真的時候,像什麼也憾動不了他。
他有一個他自己獨立的世界。
和她不一樣。
電光火石間,裴枝驀然悟了。
她環視四周。
十個人,態度懶散,都不是學習的狀態。
偶爾見他們精神振發,是在插科打諢時。
這很好理解。
徐向陽高三備考時,她也笑問過他:「這麼拼?」
他們這種出身的人,沒人需要背水一戰。
整間教室只有一個人是異類。
他沒有父母、沒有朋友。
人生如果是一條長河,他人風平浪靜,他須自己撐篙淌過湍急的暗流。
所以他無法停下來。
裴枝放在桌面上的手,不由輕輕向一旁碰了碰。
那人筆尖稍頓,默默挪開胳膊,讓給了她。
裴枝凝眉思忖,錯在哪了呢。
她把陳恪當新生活的支點,逗弄拉鋸,一心撲在他身上,因為她也沒別的事好做。
可陳恪要的是安穩和明確。
他必須自己對自己的人生負責,拒絕一切模稜兩可,哪怕是她拿來調弄情趣的玩笑話,他也不可能再三容忍。
所以他當頭棒喝,醒了?
裴枝不由感到一絲事態脫於掌控的不悅。
耳邊卻響起一陣鬆快的笑語。
她望一望腕錶,原來上午的課結束了。
外教走來問她,覺得怎麼樣。課程顧問也趕到,問還用不用再試聽下其他老師?
裴枝輕鬆地道:「不用了,我覺得很好,這就回家和爸媽商量一下。」
陳恪也收拾東西,準備去吃午飯。
全天的課,下午會有隨堂測試,他晚上還得留下來批改。
「陳恪。」
似曾相識的聲音在門口響起。
裴枝還沒看過去,起鬨聲已經炸開:「西西又來找小陳老師吃飯啦。」
許西情一襲長裙秀秀氣氣站在門邊,臂上挽著一件黑色的外套。
她是隔壁班的助教,但因為長相嫻雅,表現溫柔靦腆,很得學生親近,更愛開她和陳恪的玩笑。
但也有人例外。至少前頭那女生剛拎起包,聽這話,啪地又把包摔回到桌上。
許西情臉頰微紅,輕輕擺手:「你們吶……」
「臉紅給誰看。」女生不屑:「真曉得臉紅還每次都來,還淨盯著人看。」
裴枝卻知道,許西情看似在等待陳恪,實則在打量她。
女人看女人,目光總帶著審視。
裴枝泰然中難免高高在上地想到,看吧,我無可挑剔。你,我不說了。
陳恪轉頭望來。
他以為她會說什麼。
「你也好不到哪去。」裴枝如當場抓獲,不帶感情地說。
陳恪眼底驟寒,越過她。
「那是誰啊?」
他們幷肩遠去前,許西情問:「新同學嗎?」
簡單清冷的一個「嗯」字打到裴枝心上。
聽不出背後深藏的怒意。
機構樓底下一排小餐館,陳恪照常去的上菜最快那家。
他對節省時間有一種超出概念的執著。
許西情從高中時便清楚這點。他們在外國語奇蹟地三年同班,她恐怕是拿題目去請教陳恪最多的那個,曾經她腦袋轉不過彎死磕某一類題型,陳恪就語氣很輕地說過她:浪費時間,沒有意義。
那晚她在寢室夜談的時候,說到這件事。
室友大笑,說哈哈哈,都能腦補出來陳恪的語氣。
女寢不像男寢,很少談到異性,尤其是她們這種爭分奪秒的尖子班。
女孩子身上都有一股含蓄的比拼的勁。
但這次是陳恪,寢室裡的老大忍不住豪放道:「他那種人,可能認為打飛機都沒意義。」她學著陳恪莊重的語氣,一字一頓:「浪、費、時、間。」
女孩們紛紛頭悶在被窩裡笑。
沒人知道,因為這句話引來的遐想,許西情一張臉紅透。
偏偏下鋪又憋笑口吐金句:「我覺得,陳恪可能都意識不到人間還有女人。」
許西情想到這裡,腦海裡浮現出昨晚那個嬌滴滴的女聲,笑容僵了下。
她轉而輕柔地嗔道:「我今早等你好久,電話也打不通。」
她前陣子遭到尾隨騷擾,便拜託陳恪,他方才和她同進同出,已經有小兩月。
陳恪輕皺了下眉。
許西情在關於他的一舉一動上何其聰明,立刻小心地問道:「昨晚,約我明天見的,不是你?」
陳恪如被點醒。
翻開微信,只看了一眼,他站起來。
「哎——」
「我有點事,你自己吃。」
他腳步匆忙。
許西情急得跟著站起來,望著他的背影脫口而出:「那是你女朋友嗎?!」
成功讓他停下。
然而只有一瞬猶豫,陳恪清楚明白地回:「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