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井是吧?”
護士沒什麼表情,收下眼前男人遞過來的等位條子,指了指已經坐滿人的等候區:“在那等一下,聽到喊名字了再進來。”
嚴井衝她道了聲謝,站到等候區的牆角。
CT門口人滿為患,還排著不少躺在病床上等加急的患者。
手機響起時,嚴井幾步走到門外,接起:“太太?”
駱希用脖子夾住手機,往魚缸裡撒著餌料:“嚴伯啊,我問過小林,他說你人不舒服去醫院了,你沒事吧?”
嚴井心裡一暖,趕緊答道:“現在在等CT,剛才做了彩超,要等報告出了再去給醫生看看。”
“好,那你先忙,如果有需要幫忙的地方,你就跟我開口呀,不要客氣。”
嚴井急忙道:“不不不,不用麻煩太太,就是一些常規檢查而已。”
駱希探了半截茭白手指攪弄魚缸水面,將魚餌故意撥散,魚缸裡的小魚許是氣主人搗亂,不輕不重地啄咬著她指尖。
癢癢的。
她原本以為嚴伯請假,是高書文布的局,但背景音嘈雜,還有路人經過嚴伯時說起住院部之類的關鍵詞。
看來嚴伯是真請了病假。
“嚴伯,我進高家之後你是第一位對我露出善意的人,所以不要跟我客氣,有事情一定要跟我說呀。”
“好,那我先謝謝太太了。”
“嚴井——嚴井——”
嚴井聽到護士的喚名,跟高太太道別。
他歎了口氣,收起眼裡的情緒,一步步走向CT室的白色大門。
駱希第一節沒排課,從上鎖的抽屜裡拿出那部老舊手機,老樣子灌了一壺水,往音樂教室走。
今天天氣真不怎麼樣,天空裡一直滾著灰黃的浪,彷彿是死魚爛蝦的墳場。
撥了電話裡唯一的號碼。
果不其然,對方接起後又罵了好多句,最後哭喪道:“姑奶奶,你非得這個時候給我打電話嗎?”
駱希冷哼:“等你睡醒都快要傍晚了,難不成我在家裡給你打電話?”
“行吧行吧,您說吧,有何貴乾?”
駱希說了自己的來意,那人倒是沉下了聲音:“……駱小姐,你這是考慮好了?開弓沒有回頭箭,你非得把自己置於這樣的境地?”
“這不是就我從一開始的目的嗎?只不過終於走到最後一步而已。”駱希垂下的睫毛掩去眼裡翻起的波瀾。
對面那人似乎知道,駱希嘴裡說得勇敢無畏,可心裡鐵定七上八下,便繼續勸她:“我之前不是介紹過,有個公司可以接錢辦事兒,不用非得自己動手。雖然收費不便宜,只是你一個富太太又不差錢的……”
“不用了,你還是把我說的資料發給我吧,然後報個價,我打款給你。”
叮——
另一部手機響了一聲,駱希走過去看信息,繼續對著電話說:“放心吧,我也只是先備著,做出‘成品’估計也沒那麼快吧?而且我還沒有問出真相,我還想再等等。”
“行吧行吧,我去給你找路子。”
舊手機掛斷,新手機收到了信息,是高子默發來的。
沒頭沒腦兩個字,「別怕」。
駱希心裡嗤笑,誰怕了,自己在這世上無牽無掛的,不過是命一條,如果高書文想要,給他便是。
剛刪了高子默的信息,又叮一聲進來一條。
還是高子默,這次說多了幾個字,竟讓駱希一時沒捨得刪了信息。
「我說過要護你周全。你要摔下來了,我拉著你;要是拉不住了,那我先跌下去。」
「給小媽媽當墊背的。」
依然似真似假,輕浮的囊袋裡頭不知道裝了多少真心。
可能滿滿都是,連袋口都快要縫不上。
*
廖輝拿著平板電腦進門:“高董,你要的資料都在這裡面了。”
高書文不常回公司,董事長辦公室幾近閑置狀態,但依然打掃整理得一塵不染,成片的落地玻璃也是,乾淨通透。
“行,放桌上就行,我等會看,你出去幹自己的活吧。”
高書文的輪椅佇在窗邊,背對著廖輝。
窗外那天是灰的,城是灰的,火柴盒在灰城裡緩慢移動,螻蟻在地面更是渺小得看不清。
聽到門闔起的聲音,他調轉輪椅回頭。
大紅酸枝博古架上放滿高書文的收藏,銅鎏金佛像,松石綠雙耳瓶,釉裡梅瓶。
中央請了一尊觀音,和家裡那尊一樣是瑩潤無暇的羊脂白玉,菩薩低眉順眼,身下蓮花自在綻放。
高書文看了一會,才回到桌旁。
ipad裡是「沈佳儀慈善公益基金會」的資助者資料。
看似是再正常不過的資助對象,多數是家庭經濟條件差的嬰孩和青少年,大山裡出來的,家裡是農村低保戶的,父母雙亡沒有親戚肯收養的,身體有其他缺陷的,男女都有,年齡跨度不小。
只是細看資料會發現,大部分人的血型竟都是熊貓血,O型A型B型,陰性陽性都有。
找出幾個Rh陰性AB型血的資助對象資料粗略看過一遍,女性的pass,年齡太小的pass,家庭成員牽絆太多的pass,最後符合他心中所選的只剩兩個。
因為五年前的換心安排得太著急,康復之後他便以亡妻名義成立了基金會,以備不時之需。
有些事情,有了一,便會有二。
心臟又抽疼了下,高書文才想起今日飯後還沒有吃排異藥。
隨身藥包是駱希給他整理的,以前他疑心重,一般等駱希整理後,他會重新安排一份裝進去。
最近身體關系,確實是放低了不少戒備,有的時候忘了自己換藥。
連嗅覺都不靈敏了。
他掰了藥丟進嘴裡,服水嚥下。
水喝得著急,嗆了一口,連咳了好多聲才緩過來。
高書文氣喘籲籲,眼裡攀起血絲。
手背青筋虯結,攥成拳,連指甲都嵌進掌心,接著狠狠一拳捶到心臟。
他警告那顆意圖逃脫他控制的心臟,想讓它放老實一點。
黃花梨大班桌的一角放置著兩枚相框,一張是以前的一家三口,那時高子默剛牙牙學語,穿著三件套西裝,蹬著小皮鞋,儼然已是個小大人,但黑眸清澈。
另一張,是在一年前婚宴中駱希坐在他的身旁。
香檳塔折射的光斑,在她有著繁複金線刺繡的墨綠旗袍上遊走,宛如一條條泛綠光的熒光鱂。
相片裡的駱希頜首低眉,脣是胭脂紅,眸是瑪瑙黑,側著身,胸腰臀線條起伏美好,纖手搭在高書文大腿,再由他用厚實大掌蓋住。
其實高書文想不起第一次見駱希是什麼時候。
兩年前在互助會上見到初次以家屬身份出席的駱希,他想起,這是在不久前的聖誕晚會上和高子默一起雙鋼演奏的音樂老師,那天他作為家長代表需要上臺致辭,坐在第一排觀看了節目。
高書文一直以為,那場聖誕晚會是他和駱希的初見。
但現在高書文不太確定。
感覺,在好多年以前,在醫院裡,他已經見過駱希。
他推著輪椅重返落地玻璃前,通透玻璃映著他漸漸老去的身影。
目光雖然銳利狠戾,比多年前更甚,只是和窗外的灰黃天空重合在一起,顯得渾濁不堪。
他對著玻璃上的虛影講話,神態恢詭譎怪:“心疼那個即將代替你的人?誰叫你不安安分分地躺多幾年呢?”
窗上的人臉,在深淺不一的灰雲中漸漸變得模糊扭曲。
偌大空曠的辦公室沒有人能給他回應,明暗不清的天不能,撚指慈悲的觀音不能。
噗通噗通跳動的心臟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