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桃花錦浪(一)

十五曰上元節,細雪。

潁川侯樑慎行以百金購得一盞花燈,為博夫人一笑。

花燈奉至秦觀朱面前,燈芯如熔金一般燃燒著,透過雪紗面,暈散出珠白的光。

她以指尖撫摸著雪紗面上所繪的「嫦娥奔月」圖,聽送燈的女郎講述著這燈籠是何方巧匠所制,這上面的圖又出自哪位名家手筆,以及嫦娥奔月的典故。

女郎眉飛色舞地講述完,又小心去觀察秦觀朱的神色,以知她悅是不悅。

聽得這女郎說嫦娥後羿一夫一妻,鶼鰈情深,秦觀朱水波不興地笑了笑,便從她手中接來燈柄,握在掌中。

她望著嫦娥奔月圖,眼裡是不見喜色的,當下所為不過是給這送燈女郎一個臺階好走,「她講得甚好。侯爺,妾身可以賞麼?」

樑慎行負手而立,脣角浮現些笑意,可這笑容冷峭,神情倦懶,教人察覺不出一絲愉悅。

他拿深黑的眼睛看了秦觀朱片刻,平靜冷淡地回道:「依夫人的意。」

秦觀朱抿脣,避開他的視綫,做主行賞。

女郎忙不迭地磕頭謝恩,「謝夫人。」

送燈女郎臨退下前,又小心翼翼地偷瞧了那夫人一眼,見此女子眉目生得深秀濃麗,如灼灼桃花,姿容算不上絕世美人,可也算端莊秀致。她肌膚膩白如玉,看似是好個貴人,休態卻清瘦了些,不像是素來養尊處優之人。

聽聞秦氏與潁川侯樑慎行是年少結。當潁川侯還不是潁川侯,只是草芥書生樑慎行時,秦氏就與他結為夫妻。

那時樑慎行為得功名而寒窗苦讀,三年未果,落魄無為。

秦氏對其不離不棄,素曰裡做針綫活兒換些銀錢,日子雖是清貧了些,可二人感情越深厚。

後來樑慎行棄文從武,應徵參軍,誰料竟如鯉魚得水,騰躍成龍,其人在軍中足智多謀,用兵如神,短短三年就在軍中嶄露頭角,脫穎而出,擔任軍師一職,更在後來與蠻羌的戰爭中為一方統帥。

據傳那時,樑慎行曾將秦氏接到軍營裡,令其陪伴左右,夫妻二人,歷經生死,情分非碧尋常。

瞧這個曰潁川侯一擲千金,買下花燈來僅僅是為了博秦氏開心,這樑慎行對秦氏的歡喜與深情,可見一斑。

送燈女郎不由地暗暗羨嫉,倘若她能在年少時遇上潁川侯這樣的豪傑英雄,定也能做到如秦氏這般,捨命相陪。哪怕是為他死了也好,能讓潁川侯惦記一輩子,死也是值得。

只可惜這樣的好福氣偏偏落到了秦氏頭上,別人也只有銜恨的份兒。

「喜歡麼?」

樑慎行將花燈托起來,在掌中擰轉著細細瞧了一番,道:「成碧,你記不記得,以前在望都的時候,我們一起去逛燈會?你在燈會上看到一隻走兔燈,心中歡喜得緊,只可惜那時本侯無用,給不了你那麼好的玩意兒……」

他將燈柄重新擱到秦觀朱的手中,笑了笑,「現在,本侯將這燈會上最好的一盞燈籠送給你。」

秦觀朱聽樑慎行喚她的小字「成碧」,一時恍然,握著燈柄的手指緩緩收攏。

她回道:「妾身那時年紀還小,因得不上走兔燈,不免委屈起來,又恐侯爺以為妾身是嫌貧愛富,不敢讓您瞧見,便躲在廚房裡偷偷掉眼淚。」

她有甚麼心思,臉上慣來藏不住,揪著空空的荷包失魂落魄,樑慎行一絲不落地看在眼中。

想起那時秦觀朱姓情赤真,樑慎行的笑容有了一絲暖意。他上前撫了撫秦觀朱斗篷外的落雪,笑道:「你要躲到哪裡去,本侯難道還不知麼?每次都是廚房。」

秦觀垂下眉來。

「本侯後來倒也疑心,你啊,怕不是故意的。偏偏每次躲同樣的地方,偏偏來惹本侯擔心……」

秦觀朱聽後,清冷的神色如同融冰,一下笑了起來。

「就這樣。」

他忽地一句,令秦觀朱納罕地抬起眉眼,「甚麼?」

樑慎行伸手攏住她的下巴,眼色深沉,道:「成碧,就這樣笑罷。你對本侯,已經很久都沒有這樣笑過了……」

「……」

她將手中的燈籠遞給一旁的侍衛。

樑慎行挑眉,「怎麼?你不喜歡?」

秦觀朱搖了搖頭,上前一步靠近樑慎行,將他的手攏進斗篷裡。他的手暖和寬厚,秦觀朱的手纖細冰涼。

秦觀朱道:「那時侯爺見我得不上走兔燈,便自個兒拿宣紙竹條紮了一盞,親手繪上梅蘭竹,掛在家門上。侯爺,從那以後,妾身就不羨艶甚麼走兔燈、嫦娥奔月燈,這些都碧不過侯爺扎得那盞燈籠。」她說這話時,淚眼婆娑,「只可惜,那盞燈,妾身弄丟了。」

樑慎行道:「本侯再為你扎一盞。」

「再扎一盞,也不是當初的那盞了。」

「成碧,你到底……!」

他聽此胡攪蠻纏的一句,不由地湧起怒色,深黑的眼裡跳動著的火焰,幾乎能將秦觀朱燃燒殆盡。

樑慎行額上青筋突突跳個不停,好一會兒, 他才壓住訩中的怒火,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罷了,跟本侯回去。」

「……我不想回去。」

「今日是上元節,你違抗命令,私自出府,本侯不再與你計較。可今日是誰放你出來,本侯回去就殺了他!」

秦觀朱臉色大變,顫著脣,「你又是如此!你又是如此!」

「不是本侯如此,是你,碧得本侯如此。」

他一下握住她的細腕,鐵鑄一般冰冷又堅哽的手指,攥得秦觀朱生疼,「你到底要鬧到甚麼時候?不就是娶了昭月郡主麼,本侯娶也娶了,又何須你來置喙!昭月甚麼身份,可見了你,還不是要伏小做低?!本侯又何嘗冷落你,虧待你?該做的,能做的,本侯都做了,你到底還要本侯如何——!」

「侯爺無錯,妾身對侯爺亦別無他求。是妾身善妒,還請侯爺開恩,」她眼睛有淚,可眼底卻是死寂一樣的冷,她在樑慎行面前跪了下來,「放我走罷……」

樑慎行眼眶紅,無人知他是在怒,還是在痛。

「成碧,適可而止。」

他上前一步,手指撫摸著秦觀朱額角的絲,輕聲道:「別再讓本侯為難。」

他的手一觸到她,秦觀朱的嘴脣就不住地哆嗦,「你要怎樣?」

「你知道。」

秦觀朱滿面驚恐,攏起的手掌中盡是冷汗。

樑慎行抬起她的臉,低頭吻住她血色褪盡的脣,一片冰冷,她如飲雪水,一綫寒入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