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錦浪(十四)
對方借魏家的名號行刺,眼見教魏聽風拆穿,自連他也不放過。劍比流雲密雨,延綿不絕地朝魏聽風攻去,「我與魏宗主是同道中人。」
魏聽風冷肅著一張臉,橫刀擋住他迅疾劈下的一劍,眉眼一抬,冷冷拋出一句:「你也配?」
「我等自不敢跟江陵魏氏攀交,不過……」黑衣人翻身後撤,轉劍再擊,身似遊龍一般穿行至魏聽風背後,反手刺出。
魏聽風旋即回身,翻刀再擋,防禦得疾徐有致。
黑衣人眼見又教他拆下一招,幷未灰心喪氣,面罩後發出一聲譏笑,道:「不過,魏宗主骨子裡流著的,也不是魏家人的血。怎麼?教前任家主認作兒子,魏宗主就忘記自己的出身了?」
魏聽風神色一變,眼底沉沉潛著的陰戾幾乎要噴薄而出,「誰告訴你的?」
他刀法陡然變了路數,全無了方才的收放自如,狠辣凶惡,刀刀撩向那人要害。
黑衣人一躲再躲,可又哪裡抵得過魏聽風出刀的速度?任他如何,都脫不開疾飛的刀光。
魏聽風雖攻他命脈,卻是傷皮不傷筋,幷未要他即刻死了,只要他周身上上下下盡是傷口,血流不止,再無反抗的餘地。
黑衣人後膝忽地一寒,似腿筋斷裂,一下跪倒在地。突如其來的疼痛一下蔓延至全身,已非常人所能忍受,他抱住膝蓋滾地哀號起來。
魏聽風單膝俯身,一手按在他的膝蓋上,再問道:「誰告訴你的?」
「何必,何必他人告訴我……」那人教魏聽風制住,不敢動彈,忍著渾身撕心裂肺的苦痛,仍譏誚地看向他,道,「刀法走這樣狠辣的路數,還用別人挑明麼?……魏聽風,你個雜種,江陵魏氏家風仁厚磊落,都改變不了你這條蠻羌狗的天性……啊——!」
魏聽風了結此人,伸手摘掉他臉上的面罩,審視了好一會兒才起身,面無表情地用袖子擦掉刀刃上的血。
他見侯府衛兵已逐漸佔了上風,心下更擔憂秦觀朱的安危,隨手扯來一匹受驚的馬,攥緊韁繩馴服安撫片刻,狠狠一夾馬腹,朝著嘯雪遠走的方向奔去。
等他追到客棧中已是深夜。
這客棧無名,因是介於兩座城池之間,來往客商人馬眾多,生意卻也熱鬧。不過,現下入夜早已打烊,客棧沉默地矗立在黑暗當中,唯獨門前一串橙紅色的吉祥燈籠搖搖曳曳,在地上照出一片朦朧的光亮。
料峭的春風灌進武袍當中,吹得魏聽風冷靜了些許,他下馬抖了一抖袍袖,抬手拍門。
好一陣兒,才出來個人開門,是客棧的掌櫃。他借著燈籠的光一看,忙要下跪敬道:「魏宗主。」
魏聽風一手抬住他的胳膊,沒教他跪下去,追問了一句:「人呢?」
他因焦急見到秦觀朱,步伐颯沓如流星,掌櫃的需得一路小跑才能跟上。
秦觀朱騎馬行至中途時,就因風寒與驚嚇昏迷過去,是嘯雪一路將她馱到客棧來。店中人都不知這姑娘是誰,可卻認得嘯雪,念想此人必是魏聽風的友人,就忙將她從馬背上扶下來,安置在客棧當中。
掌櫃的向魏聽風稟告道:「那姑娘來時正燒得厲害,已喝過藥,好好歇息幾日就會好轉。不過來時身上全是血,將她嚇得不輕,說了好一陣子胡話呢……宗主,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他見魏聽風武袍上亦是鮮血淋漓,一近便能聞見他周身的腥氣,又忙問道:「您沒受傷罷?」
「無事。」
掌櫃的停住腳步,指了指門,「那姑娘在這間,已經歇下了。您看,還有甚麼吩咐?」
「不勞煩,你去休息罷。」
掌櫃的遵令,正要告退,魏聽風又喚住他,向他躬身敬道,「多謝,多謝。」
掌櫃的哪裡敢當,忙回敬道:「宗主言重了。」
魏聽風靜悄悄地進到客房當中,房中燒著上等雪炭,暖烘烘的;桌上掌著一盞燭燈,明亮的燭火透過白紗罩,暈出寧靜柔軟的暖光。
魏聽風闔了闔眼,倚靠在門上,滿身春寒一點一點褪去,緊綳的心絃逐漸鬆開。
他躡手躡腳地走到屏風下,不敢再近半分,隻小心翼翼地往裡打量。他見秦觀朱躺在床上,睡著也不安穩,眉尖輕蹙,額上滲出細細密密的汗珠兒,應是燥熱得緊,又胡亂蹬開了被子。
魏聽風瞧她如此,也難顧得住禮數,走過去正要為她拉一拉被子,低頭看見自己手掌上凝著的血跡,眉角狠狠一抽,猛地縮回了手。
他擰緊眉頭,轉身退到外間,將濺上一蓬血點的武袍脫下,獨著一件窄袖貼身的黑衫。
赤帶束緊勁瘦有力的腰,愈發顯得他身姿高大筆挺。些微月色剪裁出的影子,投射在地上,如青鬆,亦如蒼山。
銅鏡中男人的臉,鼻樑高挺,眼窩深邃,有種混雜著異域血統的俊朗,若非左臉上的那道疤破壞了三分,這合該是一副好相貌。
他目光沉默安靜,能瞧得出是個木訥寡言,此刻漫不經心地盯著自己的相貌,抿抿脣,也說不出甚麼話來。
魏聽風低頭將雙手浸在冰涼的水中,將凝幹的血一點一點洗乾淨。
他擦乾手,回去為秦觀朱掖了掖被角,因放不下心,便索性留下,守著等她醒來。魏聽風將刀擱在手邊,靠在椅子裡闔上眼,沒一會兒呼吸就變得深沉悠長。
他做了個很長的夢。
夢境裡光怪陸離,有他的從前。他清晰地記得一種痛,他曲膝跪下,跪在一地碎瓷片當中,脖子上拴著粗繩,經人牽著,跟其他小奴隸一起,學狗一樣往前爬。
瓷片尖銳扎進他的肉裡,可他也顧不得喊疼,他要比其他人快,要第一個爬到終點,換得主家開心,來掙得一串銅板子。
他原本是當中最快的一條,但中途有兩個人合力撲上來,對他一頓拳打腳踢。
他抱頭蜷縮在地上,渾身皮肉似快要被撕碎,連骨頭都快散了架,躺在地上哼哼半晌,耳邊嗡嗡地響。
他模模糊糊看見猩口白牙,唾沫橫飛,喊他起來往前爬。
他努力了的,但最終沒能爬起來。
買他贏的主兒見他輸,惡狠狠地衝他身上唾了一口,「小雜種就是小雜種,還以為蠻羌真能出什麼好貨!今天真是晦氣。」
他是晦氣的。
據說蠻羌屠城時,武士騎馬入城,蠻羌主君允許他們去強暴大周的女人,以此當作戰勝的獎賞。
他娘親就是大周的女人,而他是蠻羌武士戰勝的獎賞,不過大抵是獎賞太多了,連一個孩子都變得微不足道起來。
大周軍隊將城池奪回來之後,他娘親本不想生下他,得益於一群懷有慈悲心腸的人勸說,「無論如何,腹中孩兒都是無辜的,這樣大的肚子,你又怎麼捨得」,為此,他娘不得不生。她怕做下殺人的大罪,亦怕成了別人眼中性冷薄涼之徒。
可她難能忘記她落在蠻羌武士手中後,經歷得一夜又一夜的噩夢。
腹中每一次合該令人喜悅的胎動,對於她來說,都是一聲沉沉鐘響,教她清醒明白,自己是個不乾淨的女人,這輩子都不可能再像清白姑娘那樣,嫁給心愛之人了。
為此她深惡與憎恨自己生下來的孽種,沒有給他任何關心,甚至連名字都不給他取。
「哎。」
他娘總這樣叫他。
滿城的桃花開了,他忍著渾身疼痛,爬上墻頭折了一枝桃花帶回家來,就放在她的枕頭旁邊。
他忍著痛哭說:「我沒拿到錢,沒請來大夫。」
他娘側首聞見花香氣,因眼睛已經看不大清楚了,團團光影中彷彿幻生了甚麼,嘴巴裡就開始唸叨著她曾經情郎的名字。
含含糊糊的,他也聽不太清。
她念了一會兒,又喚:「哎。」
他就應。
她便說:「你要好好活。」
就此再無了話。
他喊了幾聲娘,呆呆地瞪了好一會兒,淚水止不住地滾出眼眶,方才他在街上遭打受辱都沒流淚,此刻喉嚨裡沒壓出一聲嗚咽,死死拽著女人的手,登時嚎啕大哭起來。
他因為害怕被討厭,一直很聽她的話,因此也不敢辜負她臨終囑託。大周人容不下他,他就跑去北域,跟蠻羌人打交道。
那些人自然也看他不起,他成日混跡在熱鬧的市井,為了一口飯,搏命的角鬥也敢做。
他有不要命的狠勁,因此誰都怕,全逞著凶勇在北域打出來一些名堂,得機教蠻羌的一位將軍看中,選去驍騎營訓練。
不做士兵,做殺手。
他十二歲,就殺過很多人,多得數不清。那些人跟他無仇無怨,可他不得不效忠賞識他的人,給他活命的人,為此滿手鮮血,洗也洗不掉。
再後來,將軍指派他去刺殺中原武林世家的魁首,江陵魏氏家主魏長恭。
用他對付魏長恭是以卵擊石,可將軍算準魏長恭會疏於防範一個孩子,便命他去碰碰運氣。
他一生下來就沒有那麼好的運氣。居然碰上魏長恭。
他不想殺魏長恭,當年是魏長恭襄助大周軍隊反攻蠻羌,才從水深火熱之中將他娘解救出來。自他聽得懂人話開始,周圍的街坊百姓都在傳頌魏長恭是何等的蓋世英雄。
對魏長恭,他做不來暗殺的事,就直接表明身份和來意,向他提出挑戰。
魏長恭聞言,笑著打量了他一會兒,也不拿刀,捋捋袖子回答:「好呀,你很有上進心啊。」
這一仗,他輸得實在難堪。
他與魏長恭扭打,扭打不過。魏長恭下盤穩若磐石,紋絲不動,還有空暇跟他開玩笑,「先講好,男子漢大丈夫,不準下牙咬。——啊!你個小混蛋,真咬!」
魏長恭將他揪下來,一把扔出去,捂著胳膊上的牙印呲牙狠搓。
他自知是被瞧不起了,狠性子一出,出刀刺殺魏長恭。可惜他出刀的速度竟還不及他的一半,凜然而至的刀鋒教魏長恭側身一避,順帶著伸腳一絆,他就整個兒跌在地上,登時摔得鼻青臉腫。
魏長恭負手,看他一身狼狽,放聲哈哈大笑起來,「還以為蠻羌人又玩出甚麼新把戲?怎就派來你這麼個……」
他捂著鼻子上的血,認命地聽魏長恭嘲笑。
不想片刻後,魏長恭嘆了一聲,將他手裡的刀別下,扔到一旁,而後伸手將他抱起來。
他那時已是不小的年紀,但因常年吃不飽穿不暖,遂比同齡孩子要瘦小很多。
魏長恭還詫異地掂量了他幾下,驚訝道:「哎,你怎麼這麼輕啊?」
……
他聽魏長恭也喊他「哎」。
魏長恭又問:「明明還是個小孩兒,幹甚麼去做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