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錦浪(十五)
魏長恭的髮妻不是武林人士,只是個普普通通的商賈之女,因體弱多病早早過世了;她為魏長恭生了兩個兒子,也在之後相繼夭折。
魏長恭念自己福薄,沒法子落得萬事圓滿,在接連痛失髮妻與愛子之後,曾心性大亂,為此始修道門,再未有過續弦之意。
遇見這孩子,魏長恭當是福氣,給他取名叫聽風,表字飲寒,教他「逍遙在世,志堅在心」,而後認作兒子。
他入魏家祠堂,受禮更衣,見魏家前輩將「魏聽風」一名添入族譜。
魏長恭還親手為他編了個紅繩鈴鐺,意寓招魂牽魄,祈佑長命百歲。
從魏家祠堂出來後,魏聽風惴惴不安,恐自己在作美夢,問他:「你不嫌棄我麼?」
「從前做過多少孽,往後就行多少善,擔心這些作甚?你魏聽風的名字寫入我魏家族譜,往後你給我捶背捏腿掏耳朵,我還不用付帳。這買賣好划算,好划算。」
魏長恭眉一揚,窩在椅子裡,抬腿往桌上一擱,當即就使喚起兒子,「來,腿痠了。」
魏聽風甘之如飴,任他使喚。
魏長恭說一,他決不做二。
魏長恭要他心無雜念,好好練刀,魏聽風也便將前塵往事一幷掩埋,隻認魏長恭是父親,只當自己是魏家人。
魏長恭還要他識字念書,沒多久,又將他送去魏氏名下的學堂。
魏家人皆不知曉魏聽風真正的身世來歷,都以為他是魏長恭流失在外的私生子。私生子就私生子,總比之前沒兒子要好。
魏家子弟很好奇家主的兒子該是個甚麼樣的曠世奇才,於是在老夫子教學生默寫時,一雙雙眼睛都暗自盯著魏聽風瞧。
魏聽風從沒念過書,握筆時四指一攥,惹得堂兄弟們登時滾地大笑。
他不大會言語,也辯解不出,臉羞愧得通紅,待若木鶏地坐在那裡,將頭都快低進胸膛裡去。
老夫子一氣之下將魏長恭請來學堂,講明魏聽風底子淺薄,平日更需多加練習,魏長恭身為生父,應將孩子教養成人,此事責無旁貸。
魏長恭慚愧地點點頭。
夫子再道,既是姓魏,又是嫡系的子孫,這麼大的孩子連字都不會寫,傳出去該惹多大的笑話。
魏長恭頭次因著這事挨老夫子的訓,跟魏聽風一樣,雙雙像歇了的黃花菜,低下頭乖乖聽教。
魏長恭敬重有學識修養的人,老夫子自然也敬重他,吹鬍子瞪眼地訓斥幾句後,又拱手向魏長恭承諾,只要魏聽風肯學,往後他必定好好教導。
魏長恭忙按住魏聽風的後頸子,齊齊躬身給老夫子拜禮:「多謝先生。」
道謝後,他推趕著魏聽風,一溜兒煙地小跑處去了。
回家途中,魏聽風畏畏縮縮地跟在他身後,頭始終抬不起來。
魏長恭見狀,一巴掌拍在他彎起的背上,手勁大極了,魏聽風被揍得險些一嗓子咳出來,「爹?」
魏長恭連連嘆氣,「你這一聲『爹』叫得我太心酸了。我跟你這樣大的時候,也因不好好讀書,字兒寫得一等一的爛,專遭先生得打,那麼寬的戒尺……」他手一比劃,「抽手心,啊呦,疼得要死。」
魏聽風眼一紅,「真的嗎?」
他自然是不信。
魏聽風曾見過魏長恭的字畫,有悼念亡妻的,也有賦情山水的,他從前在蠻羌見過所謂的名家手筆,與魏長恭的相較,也不過如此了。
可魏長恭煞有其事地點頭,道:「我不騙你。」
「……」
魏聽風道:「我給您丟臉了,我……我沒什麼用……」
他怕魏長恭嫌棄他沒用,嫌棄他改不了劣根性。
魏長恭朗朗一笑,伸手將他挾在腋下,胡亂摸著魏聽風的腦袋,「爹這輩子丟得臉,數都數不清,賽你這樣在乎,往後都不必活了。本宗主別的沒有,就臉皮厚,我兒多丟幾張,權當替我積善行德了罷。」
魏聽風頭髮都亂了,落魄小鶏崽一樣教他挾著。縱然魏長恭這姿勢也著實厚臉皮,但能知他不嫌棄,魏聽風心頭的陰霾一下散去不少。
沒過一會兒,魏長恭還將自己腰間的佩刀扔給他,「逐星,給你了。恭賀我兒,自今日起就開始讀聖賢書啦。」
「我不,我不。」
這是魏長恭的佩刀,他怎敢收?
「嚇得你,這樣的刀,魏家兵器庫裡翻一翻到處都是,別當稀罕物。你天資不錯,悟性高,又肯吃苦,逐星傳到你手中,我也放心。」
「您這樣……我,我不知該怎麼報答……」
「誰要你報答?」
「……」
魏長恭也算摸透這小孩兒的性子了,因甚少有人待他好過,所以你便只待他一分好,他都要回報十分方才心安。
魏長恭未免他耿耿於懷,斂了玩笑的語氣,語重心長地囑咐他:「那……等我兒長大,就幫爹守好魏家,守好江湖罷。」
魏聽風聞言緊緊抱住逐星,頭次在魏長恭面前,淚水奪眶而出,無聲抽泣了好久。
那回,他終於將從前十多年所受得苦一幷哭了乾淨,從此再無苦悶糾結。
他眼眶裡有淚,溫溫熱熱淌過臉頰,柔軟清涼的指腹觸及,陌生的溫度激得他渾身一顫。
魏聽風霍地睜開眼,一把攥住眼前的手腕,眼底潛著高度的防備與警惕,在得見是秦觀朱後,又盡數卸了下來。
他忙鬆了手,「……成碧。」
他身上不知何時搭了張薄毯,魏聽風迷茫地將毯子裹在懷裡,反應片刻,才道:「謝謝。」
秦觀朱剛剛退燒,喉嚨還有些啞,「我看你像是教夢魘住了,是夢見誰了麼?」
魏聽風回答:「我父親。」
秦觀朱靜靜地望著他。
魏聽風沉吟片刻,起身向她頷首認錯,「有一事我對不住你,逐星,我需得取回來。」
秦觀朱啞然,他能有甚麼對不住她的?
可魏聽風心下以為,他既將逐星贈予秦觀朱,那便就是她的了,往後要如何處理,那就是她的事,他本不該多加干涉。
只是現下形勢有變。
「那一行刺客,打著替魏家奪刀的名號,來謀殺朝廷命官,蓄意挑撥,離間江湖與朝廷的關係。只有將逐星暫時拿回,才有可能儘快平息這場風波……」
他答應過魏長恭,守住魏家,守住江湖武林多年的和平,需得信守承諾。
魏聽風道:「不過你放心,只是暫時,等問刀大會過後,逐星依然歸樑慎行所有。」
秦觀朱楞楞地瞧了他一會兒,嘆道:「你傻麼?逐星本來就是你魏家的東西。」
魏聽風沉默,再道:「我當你是妻子,才將逐星送你,也希望你能相信我——那晚說得話,全是真心實意,不作半分虛假。」
「……」
原來不是以物易物。
他誠心說話時,眼似星河璀璨。秦觀朱忙別開目光,怕看多了就會陷進去。
魏聽風見她又露出為難的神情,旋即後悔自己管不住心思。他明知秦觀朱離不開樑慎行,又怎能說出這種下作的話來,令她難堪?
魏聽風忙道歉:「對不起,是我不好。」
兩人彼此沉默了一刻,秦觀朱萬般思量,才將自己從紛亂的情緒中拉回來,問他:「你可看出那些刺客是甚麼來歷?」
魏聽風搖頭,「不像江湖人,畢竟輕弩這種東西……」他心底有答案,可惜還只是猜測,沒有證據,因此也不敢妄言。
不料秦觀朱竟與他有同樣的想法,道:「是蠻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