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錦浪(二十三)
當下局勢早已攪成一團亂麻。
天子要借逐星寶刀,施威於武林;而不滿朝廷已久的江湖人打著給魏家奪刀的名號,行刺朝廷要員。
江陵魏氏夾在中間,處境本就分外尷尬。
魏家若是臣服於朝廷,辜負各路英雄豪傑的俠義,必使自家的名聲盡喪。可又倘若一味地跟朝廷作對,攪起江湖與朝廷的腥風血雨,魏家必定要背上累累血債。
魏聽風思來想去,若是魏長恭在世,無論哪一種局面,都是他不願見到的。
魏聽風求和的態度一向堅定;有幸的是,潁川侯樑慎行遭受數次刺殺,竟也能為了兩方安定,將此事按住不表,遲遲不肯發罪。
正因如此,這才急壞了本想看好戲的蠻羌人,不得不在暗中煽風點火,往這一觸即發的緊張局面上,再倒上一口熱油。
他們知道樑慎行與蠻羌之間有著血海深仇,將魏聽風的身份告知,亦是為了挑唆樑慎行與魏聽風的關係。果不其然,此次談和之會,頃刻間破裂。
而為防患於未然,蠻羌還做了兩手的準備——將魏聽風非魏家血脈的事,告訴了曾與他爭奪家主之位的魏修平,試圖挑起魏家內亂。
那麼魏聽風與樑慎行談和失敗也就罷了,倘若真得談和成功,這廂魏聽風的身份一旦暴露,魏家也必定不會再令他主事。屆時魏家群龍無首,各自為營,宗族上下無法統一抉擇,到底是親朝廷還是近武林,到了那時,也必生禍端。
此計看上去算無遺策。
只可惜他們漏算了魏修平此人,漏算了魏家同氣連枝的宗族關係,也漏算了撐著江陵魏氏百年聲望的俠骨丹心……
魏聽風不得不感謝蠻羌趁勢挑唆,畢竟要想從敵人轉化為盟友,契機無非是一個「共同的敵人」。
直接與樑慎行談判,怕是不成了。
魏聽風與他之間,不僅僅隔著蠻羌和大周之間的仇恨,還有一個秦觀朱。
好在魏聽風也知做了萬全的準備,幷未將談和的希望盡數寄託在樑慎行一人身上——在此之前,他向京城傳過一份加急的信件。
對方也很快給出回應。
八百里弛傳的公文,由兵士送到了樑慎行的手上。與公文一同到來的,還有雲州知府劉齊。
劉齊躬身抱禮,拜見樑慎行,而後坐在床邊,詢問樑慎行的傷勢可好。
樑慎行看罷公文,手中狠狠一攥,幾乎將公文攥成碎末。
他咬了半晌的牙,眼睛通紅,質問道:「相爺為甚麼要給魏聽風作保?他知不知道,魏聽風是蠻羌人,更有謀害魏家家主魏長恭之嫌?」
劉齊已知這公文來晚了一步,嘆道:「樑侯,既然相爺調派下官來接手此事,下官也會盡力而為,不辱使命。侯爺有傷在身,此次就好好休息罷。」
樑慎行與劉齊同是宰相高執的學生。
樑慎行入將以後,得過高執不少點撥與提攜。高執算是他朝中的恩師,樑慎行對之一向敬重。
可如今高執竟然站在魏家一方,令樑慎行不由大為惱火。
劉齊跟在高執身邊數年,知道其中原委,見樑慎行滿腹不甘,怕他不肯輕易交權,這才將其中原委娓娓道來。
高執此人才華非凡而心思詭巧,表於科舉應試當中,使他既得了個進士的銜兒,又居於末流,被分配到江陵做了個九品的閒曹散吏,不得重用。
他在江陵無非是做些收錄獄案的瑣事,有暇時專愛拉著同僚講奇案。
高執此人口若懸河,舌燦蓮花,講起故事來比那專門說書的還要動人,且分章回,一日一章,講罷就等下回分解。
為此同僚官吏無事時就愛找他喝酒,也曾打趣兒,講高執就是去江陵城中支個攤兒,專門說書,也比當官發財。
誰料高執還就真去江陵大街上擺上攤子。一來二去他也掙出些名聲,使得魏家的二公子魏長恭慕名前來。
魏長恭平日哪兒都不去,就愛搬個小板凳聽高執說書。魏家財大業大,魏長恭不識金銀可貴,給高執不少賞錢,魏長恭得空時還會請高執喝酒。
魏長恭抱著酒壺倒在榻上,問高執:「高兄這麼好的才華,埋沒在江陵實在可惜。」
高執當他客氣,也道:「二公子性情不俗,結天下友,行仗義事,不也還是甘在江陵這一方水土中?我嘛,至少還算個官。」
魏長恭哈哈一笑道:「我性情不俗,是因我不做官。」
高執斂袖,伸出大拇指,道:「二公子境界高。我就很俗,最愛當官。」
「高兄才是真的『高』,這出世容易,入世卻難。高兄身為九品散吏,卻有廓清環宇,以肅政風之志,實屬難得。」
「二公子不笑我蚍蜉撼樹,自不量力?」
「哎,」魏長恭搖搖頭,「知其不可為而為之,聖人也。不過高兄出身低微,無人賞識,在官場中寸步難行。你若有心仕途,我倒可以助高兄一臂之力。」
「哦?何解?」
魏長恭也不解釋,「高兄靜候佳音便是。」
高執哂笑:「看來二公子早有打算。」
魏長恭將壺中酒盡數飲淨了,醉意濃濃地說道:「不然,你以為我幹甚放著捉魚逗鳥,美人金玉之事不睬,天天聽一男人說書?」
高執問:「你想從我這裡得到甚麼?」
「好官。」魏長恭眼色認真起來,回答道,「我想看高兄成為一個好官。除此之外,別無他求。」
果真如魏長恭所言,沒過多久,一封京城的調令就發到江陵,將高執調回京都,任吏部主事。從此,高執的仕途順風順水,節節攀升,幾經數十年宦海沉浮,終才有了今日的高相爺。
劉齊跟樑慎行解釋,「這魏長恭不僅僅是相爺的好友,更對相爺有知遇之恩。」
樑慎行道:「如此說來,相爺豈能輕易放過謀殺魏長恭的凶手?」
劉齊斟酌再三,將左右屏退,按照高執的意思,向樑慎行說明:「此事與魏聽風無關,魏長恭之死……也幷非他人加害。相爺親眼看著他服下了毒藥。……魏長恭是自盡。」
樑慎行一擰眉,「甚麼?」
*
魏聽風也忘不了那一天,風雨瀟瀟,士兵們持刀而立,將江陵魏家圍困得水洩不通。
魏聽風取來逐星,就要衝出門去。
魏長恭頗為無奈地攔住他,瞧著魏聽風,道:「客人還沒進來,你這刀都掂上了?」
魏聽風認真回答道:「來者不善。」
「放心。」他拍拍魏聽風的肩膀,「是老朋友了。」
果不其然,從轎中下來的人相貌俊偉,疏眉長目,手握一把金骨摺扇,頗有大儒風範。魏聽風見過這把摺扇,是多年前魏長恭去南方遊歷時帶回來的好物,說是要送給一位友人。
高執見到魏長恭便是一聲朗笑,張手緊緊地抱住他,「長恭,別來無恙。」
魏長恭卻道:「安好。不過,我還是很怕見到你的。」
這一句,魏聽風當時沒聽懂,高執卻很快明白了,眼眶一熱,甚麼也沒說。
魏長恭領來魏聽風,跟高執說道:「這是我兒。聽風,還不快見過高相爺。」
宰相高執,不見其人,但聞其名,魏聽風滿腹詫異與疑惑,不過也未表明,遵從魏長恭的話跟高執拜禮:「見過相爺。」
高執道:「你何時又有一個兒子?」
「我生得,你嫉妒麼?」魏長恭笑道,「相爺,你稍待片刻,我跟聽風說幾句話,就隨你去。」
高執眼色一深,目光在魏聽風的身上停留片刻,點了點頭。
魏長恭與魏聽風幷肩站在落雨的廊簷下。
魏長恭輕合上眼,聽著雨聲,感受著絲絲涼意往他肌理中滲入。
魏聽風越想越不安,沉默良久,終是開口問道:「我不明白。」
魏長恭道:「你哪裡不明白?」
魏聽風沉默了。
其實他明白。
魏長恭曾受朋友相托,幫助大周的軍隊調運糧草,以逐星刀為信,請求各路俠士襄助,擊退蠻羌鐵騎。
能號令江湖的,從來都不是逐星。刀無甚特別,特別的是他的主人,魏長恭。
魏長恭在此戰中立下天大的功績,若他能為朝廷所用,必得皇上寵信;倘若不能,他也必定會成為皇上的心頭大患。
新皇登基以後,曾三番四次派人來召魏長恭入京為官,皆教他婉拒。
魏長恭道:「雲娘病故時,我不在她身邊,正不知為了哪個貪官,抑或著平息哪樁恨事奔波,或許事成後還會拉著人高興得大醉一場……下人說雲娘等了我很久很久,終是沒能等到,死前還攥著我送她的玉墜子……」
「妾身無福再陪伴夫君,今生能嫁予夫君為妻已是平生最幸之事,只是遺憾未能再見最後一面。妾身捨不下夫君,亦捨不下聽風與飲寒。二子思愛父親,終日吵鬧不休,聽風頑皮,飲寒淘氣,雖都是讓夫君煩惱的性子,但本性亦像你,從不作怪行惡……」
「聽風與飲寒正當年幼,妾身希望夫君能放一放江湖諸事,多來陪陪他們。他日夫君若另娶賢良,也望別教二子受太大委屈。妾身隻願他們能長命百歲,一生無憂。」
一紙遺書,將魏長恭震得心魂俱無,之後聽風與飲寒二子在短短三年內,也相繼因病去世。魏長恭可笑自己在江湖與朝堂上撥雲弄雨,竟也有如此束手無措之時,不由潰敗如山崩。
甚麼「平天下不平之事」,甚麼「解世間黎民之苦」,一腔豪情與俠膽,都教這苦痛抹平……
魏長恭心性大亂,險些在練刀時走火入魔,方才如夢初醒,從此遁入道門,留在江陵修身養性,再不過問江湖與朝堂諸事。
幫助北域軍隊擊退蠻羌,若非是友人再三相求,他斷然不會出手。
一出手,也必招來禍患。
今日高執帶兵前來,已然是皇上的意思。魏長恭不死,士兵就會踏平此地,將魏氏一脈從江陵的土地上夷滅,永消後患。
魏長恭慶幸是高執前來。
有高執從中斡旋,只需要他一人獨自赴死即可,不必連累魏家上下。
魏長恭伸手攬住魏聽風的肩膀,手輕輕拍著安撫,道:「飲寒,爹最大的福氣就是還能遇見你,是你給我機會,讓我能做一個父親,也一直在教我如何成為一個父親。我麼,看著你的時候,也不免得意,自己這爹當得還算稱職……」
「魏長恭!」魏聽風眼睛通紅,喉嚨裡陣陣發緊,「別說這些話。」
魏長恭笑了笑,長嘆道:「我想雲娘,也想飲寒和聽風,他們或許還在等著我團聚……」
「你不要我了麼?」他終是流下淚來。
「傻崽子,人與人哪裡有不分別的時候?不過早晚罷了。爹就陪你走到這一程了,往後你也會娶妻生子,也會有人教你懂得思念,懂得牽掛……」
魏聽風恨自己嘴拙,面對魏長恭,竟一句反駁與挽留的話也說不出。
而後,魏長恭放開攬著魏聽風的手,轉過身去,背對他漫不經心地擺擺手道:「飲寒,天冷了,記得多穿件衣裳。」
這是魏長恭留給他的最後一句話。
還有一句,是高執轉告給他的,亦是魏長恭生前唯一所求,「吾兒聽風,相爺也見過了。他呀本是極聰明的,就是腦筋有點直,好在沒有壞心。看在你我多年交情的份上,他日我兒若有急事相求,還望相爺務必答應。」